正德十二年(1517)四月,王阳明平定了漳州的贼寇,率军返回赣州。然而,大约在五月五日上疏朝廷奏禀捷报的十几天后,他最心爱的弟子、妹夫徐爱去世。时年王阳明四十六岁,徐爱年仅三十一岁。
徐爱年轻敏锐,温文尔雅,王阳明之父王华对他非常器重。徐爱十八岁中乡试,却未能考中进士。对此,王阳明寄去书信(《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六)慰藉道:“吾子年方英妙,此亦未足深憾,惟宜修德积学,以求大成。寻常一第,固非仆之所望也。”
此书信收录于《王文成公全书·续编一·文录续篇》。王阳明的高足钱德洪为该书撰写跋文时写道:世人皆以为“曰仁聪明未逮于其叔(弟)”,但王华未将女儿许配给徐爱的弟弟,反而许配给了徐爱,是因为王华深知世人皆易“聪明反被聪明误”。徐爱不孚众望,最终成为王阳明门下的大儒。故此,钱德洪叹道:“噫,聪明不足恃,而学问之功不可诬也哉!”
在下文这封寄给徐爱的书信中,王阳明除了讲述其父力排众议、将女儿许配给徐爱的理由之外,还向徐爱说明了“求古圣贤而师法之”的重要性,并就为学之道对徐爱予以恳切叮咛。
家君舍众论而择子,所以择子者,实有在于众论之外,子宜勉之!勿谓隐微可欺而有放心,勿谓聪明可恃而有怠志。养心莫善于义理,为学莫要于精专。毋为习俗所移,毋为物诱所引。求古圣贤而师法之,切莫以斯言为迂阔也。
昔在张时敏先生时,令叔在学,聪明盖一时,然而竟无所成者,**心害之也。去高明而就污下,念虑之间,顾岂不易哉!斯诚往事之鉴,虽吾子质美而淳,万无是事,然亦不可以不慎也。意欲吾子来此读书,恐未能遂离侍下,且未敢言此,俟后便再议。所不避其切切,为吾子言者,幸加熟念,其亲爱之情,自有不能已也。
从这封言辞恳切的书信中,不难看出王阳明对徐爱的顾爱。而徐爱也全心全意地奉王阳明为师。因此,徐爱总能以身作则,亲身体验王阳明的学统。
王阳明向门人讲授自己的学说,但能够深刻理解其学说者寥寥无几。徐爱为该学说疏通辨析,尽力为阳明学说解明主旨,编纂王阳明教谕,始著《传习录》。
有人说,徐爱就是王阳明的颜回。孔子在失去颜回时曾放声痛哭,而王阳明在失去徐爱时也放声痛哭过。正德十三年(1518)春,四十七岁的王阳明在给门人陆澄的书信(《王文成公全书》卷四)中写道:“自曰仁没后,吾道益孤,致望原静者亦不浅。”
同年,王阳明写了《祭徐曰仁文》(《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五)。在此文中,王阳明流露出对徐爱的痛惜之情。通读全文,便可察知王阳明在徐爱身上所托付的希望是何等之大,而两人间的师徒之情又是何等之深。下面是该祭文的全文:
呜呼痛哉,曰仁!吾复何言!尔言在吾耳,尔貌在吾目,尔志在吾心,吾终可奈何哉!记尔在湘中,还,尝语予以寿不能长久,予诘其故。云:“尝游衡山,梦一老瞿昙抚曰仁背,谓曰‘子与颜子同德’。俄而曰‘亦与颜子同寿’。觉而疑之。”予曰:“梦耳。子疑之,过也。”曰仁曰:“此亦可奈何?但令得告疾早归林下,冀从事于先生之教,朝有所闻,夕死可矣!”
呜呼!吾以为是固梦耳,孰谓乃今而竟如所梦邪!向之所云,其果梦邪?今之所传,其果真邪?今之所传,亦果梦邪?向之所梦,亦果妄邪?呜呼痛哉!
曰仁尝语予:“道之不明,几百年矣。今幸有所见,而又卒无所成,不亦尤可痛乎?愿先生早归阳明之麓,与二三子讲明斯道,以诚身淑后。”予曰:“吾志也。”自转官南赣,即欲过家,坚卧不出。曰仁曰:“未可。纷纷之议方驰,先生且一行!爰与二三子姑为 粥计,先生了事而归。”
呜呼!孰谓曰仁而乃先止于是乎!吾今纵归阳明之麓,孰与予共此志矣!二三子又且离群而索居,吾言之,而孰听之?吾倡之,而孰和之?吾知之,而孰问之?吾疑之,而孰思之?
呜呼!吾无与乐余生矣。吾已无所进,曰仁之进未量也。天而丧予也,则丧予矣,而又丧吾曰仁何哉?天胡酷且烈也!呜呼痛哉!朋友之中,能复有知予之深、信予之笃如曰仁者乎?夫道之不明也,由于不知不信。使吾道而非邪,则已矣;吾道而是邪,吾能无蕲于人之不予知予信乎?
自得曰仁讣,盖哽咽而不能食者两日。人皆劝予食。呜呼!吾有无穷之志,恐一旦遂死不克就,将以托之曰仁,而曰仁今则已矣。曰仁之志,吾知之,幸未即死,又忍使其无成乎?于是复强食。
呜呼痛哉!吾今无复有意于人世矣。姑俟冬夏之交,兵革之役稍定,即拂袖而归阳明。二三子苟有予从者,尚与之切磋砥砺。务求如平日与曰仁之所云。纵举世不以予为然者,亦且乐而忘其死,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耳。曰仁有知,其尚能启予之昏而警予之惰邪?呜呼痛哉!予复何言!
在上文中,“呜呼痛哉”一句共出现了五次,由此足见王阳明在得知徐爱之死后心中是何等的悲痛。东正堂也曾久久感叹道:在先生的祭文中,没有像此祭文之至情者。痛哭之情,可想而知。(《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五《外集五·祭文》)
王阳明得知徐爱患病,是在正德十二年春天。当得知徐爱患病后,王阳明忧虑万分。不久,徐爱寄来书信,说他与二三友人于霅溪之畔购下农地,等待阳明归来。尽管当时王阳明正处在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但仍写下了表达其归耕之心和对故乡思慕之情的《闻曰仁买田霅上携同志待予归二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见说相携霅上耕,连簔应已出乌程。荒畬初垦功须倍,秋熟虽微税亦轻。雨后湖舠兼学钓,饷余堤树合闲行。山人久有归农兴,犹向千峰夜度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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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高林坐夜沉,此时何限故园心!山中古洞阴萝合,江上孤舟春水深。百战自知非旧学,三驱犹愧失前禽。归期久负云门伴,独向幽溪雪后寻。
第一首诗表达了王阳明心中未曾忘却的归耕之心,而第二首诗则表明王阳明认为行军打仗并非其本心所愿,同时也道出了他对故乡的思慕之情。
嘉靖三年(1524),王阳明写下《又祭徐曰仁文》(《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五),此时徐爱已故去多年,而王阳明也在故乡越地频繁讲学。四十九岁时,王阳明公开提出“致良知”说,此时致良知之学已臻成熟。徐爱英年早逝,没有聆听到王阳明的“致良知”说。或许,王阳明追忆徐爱,打算将自己近年来悟到的致良知的宗旨告知九泉之下的徐爱,所以才写下这篇祭文的吧!
据《明史》记载,王阳明率门人祭拜徐爱之墓时,叙述了自己的“致良知”说。
呜呼曰仁!别我而逝兮,十年于今。葬兹丘兮,宿草几青。我思君兮一来寻,林木拱兮山日深,君不见兮,窅嵯峨之云岑。四方之英贤兮日来臻,君独胡为兮与鹤飞而猿吟?忆丽泽兮欷歆,奠椒醑兮松之阴,良知之说兮闻不闻?道无间于隐显兮,岂幽明而异心!我歌白云兮,谁同此音?
东正堂有云:此文全篇押韵,颇似屈原之《离骚》(《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五《外集五·祭文》)。而明末诗人钟伯敬也评价此祭文“音调酸楚也”,尤其是文中的“良知之说兮闻不闻”一句,可以窥见王阳明的内心。据传,王阳明将自己的“致良知”说告知门人时,门人大多不赞同,故而王阳明时常不由得喟叹道:“若曰仁尚在,必能深知吾心。”
尽管徐爱英年早逝,没有聆听到王阳明晚年的“致良知”说,但后世之人皆奉徐爱为王门第一高徒。这是为什么呢?
事实上,只要翻开徐爱生前所编的《传习录》的序文,其原因便会一目了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处在朱子学至上的时代,对王阳明的教谕,徐爱有着比其他门人更加深刻的体认。
后来,在将王阳明的书信、语录编纂成集时,王阳明的门徒仍沿用徐爱的《传习录》来冠名,或许也是因为众人皆认为在王门中徐爱乃最高门人。对于这一点,我们只需翻阅一下徐爱的《传习录·序》和《传习录·跋》,便可透彻理解。其序文写道:
门人有私录阳明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今某与诸君不过各就偏蔽箴切砥砺,但能改化,即吾言已为赘疣。若遂守为成训,他日误己误人,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
爱既备录先生之教,同门之友有以是相规者。爱因谓之曰:“如子之言,即又拘执一方,复失先生之意矣。孔子谓子贡,尝曰‘予欲无言’,他日则曰‘吾与回言终日’,又何言之不一邪?盖子贡专求圣人于言语之间,故孔子以无言警之,使之实体诸心,以求自得;颜子于孔子之言,默识心通无不在己,故与之言终日,若决江河而之海也。故孔子于子贡之无言不为少,于颜子之终日言不为多,各当其可而已。今备录先生之语,固非先生之所欲,使吾侪常在先生之门,亦何事于此,惟或有时而去侧,同门之友又皆离群索居。当是之时,仪刑既远而规切无闻,如爱之驽劣,非得先生之言时时对越警发之,其不摧堕废者几希矣。吾侪于先生之言,苟徒入耳出口,不体诸身,则爱之录此,实先生之罪人矣;使能得之言意之表,而诚诸践履之实,则斯录也,固先生终日言之之心也,可少乎哉?”
录成,因复识此于首篇以告同志。门人徐爱序。
《传习录·跋》中写道: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
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
觉手舞足蹈。
王阳明曾说过:“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朱熹认为格物与诚意、明善与诚身、穷理与尽性、道问学与尊德性、博文与约礼、惟精与惟一,都是有先后之分的,然而王阳明认为它们都是一脉相承、互为一体的。王阳明的这一观点,对于当时受朱子学思维模式影响颇深的学者而言,是很难理解的。究其原因,如果不能深刻体察王阳明的学说,就无法理解其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