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王阳明而言,立志即为培根之学。弟子陆澄曾就此求教王阳明,王阳明回答道:“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传习录》上卷)

正德十年(1515),王阳明于南京讲学时,恰逢弟子郭庆(字善甫,湖北省黄冈人)返乡,王阳明作《赠郭善甫归省序》相赠(《王文成公全书》卷七)。在文中,王阳明以农耕播种为例,阐述了立志的重要性,强调立志为学问之根本:

郭子自黄来学,逾年而告归,曰:“庆闻夫子立志之说,亦既知所从事矣。今兹将远去,敢请一言以为夙夜勖。”

阳明子曰:“君子之于学也,犹农夫之于田也,既善其嘉种矣,又深耕易耨,去其蝥莠,时其灌溉,早作而夜思,惶惶惟嘉种之是忧也,而后可望于有秋。

“夫志犹种也,学问思辨而笃行之,是耕耨灌溉以求于有秋也。志之弗端,是荑稗也。志端矣,而功之弗继,是五谷之弗熟,弗如荑稗也,吾尝见子之求嘉种矣,然犹惧其或荑稗也,见子之勤耕耨矣,然犹惧其荑稗之弗如也。

“夫农,春种而秋成,时也。由志学而至于立,自春而徂夏也;由立而至于不惑,去夏而秋矣。已过其时,犹种之未定,不亦大可惧乎?过时之学,非人一己百,未之敢望,而犹或作辍焉,不亦大可哀乎?

“从吾游者众矣,虽开说之多,未有出于立志者。故吾于子之行,卒不能舍是而别有所说。子亦可以无疑于用力之方矣。”

王阳明认为,立志之于学问,就好比良种之于耕种一样,意义非比寻常。立志的关键是端正态度,然后再通过学习实现自己的志向。如果态度不端正,再怎么学习都是徒劳无功的。当然,态度端正,也要刻苦钻研才能有所收获。

在文章的最后,王阳明将自己讲学的终极目的归结为立志,由此可知阳明心学极为重视立志的深远意义。此外,韩国学者李退溪也说过:“立志以固本,居敬以持志。”朱熹也十分重视立志,他曾说:“人之为事,必先立志以为本,志不立则不能为得事。虽能立志,苟不能居敬以持之,此心亦泛然而无主,悠悠终日,亦只是虚言。立志必须高出事物之表,而居敬则常存于事物之中,令此敬与事物皆不相违。”

可以看出,朱熹对立志的阐述与王阳明的观点较为接近。不过,王阳明更加明确地指出,立志为学问之根本,而朱熹尚未认识到这一点。

在南京讲学后期,王阳明曾作《与顾维贤》一文(《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七),其中提到“今时朋友大患不能立志”,故其专求以诚立志。

此外,王阳明在《寄张世文》一文(《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七)中还提道:“故区区于友朋中,每以立志为说。亦知往往有厌其烦者,然卒不能舍是而别有所先。诚以学不立志,如植木无根,生意将无从发端矣。自古及今,有志而无成者则有之,未有无志而能有成者也。”

王阳明认为,立志必须包含社会道德层面的远大抱负,不能一味鼓吹个人理想。对此,他曾做如下论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传习录》上卷)

其中“美大圣神”一词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下》,为提升人格之意。浩生请孟子评价一下弟子乐正子之为人,孟子曰:“其人为善人、信人也。”对方又问:“以何谓善、谓信?”孟子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天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那么,诚意与立志究竟有何不同呢?据我所见,二者是同义不同名而已。诚意为主要决定因素,立志为个体的气质表现。自南京讲学开始,王阳明就着力阐述立志的重要性。晚年时,王阳明将“致良知”作为其学术宗旨。他同时也提出,致良知的关键就在于立志。由上可知王阳明对立志的重视程度。

正德九年(1514)秋,王阳明之弟王守文来南京从学于王阳明,次年夏季返乡,临别时王阳明特作《示弟立志说》(《王文成公全书》卷七)相赠,字里行间尽显骨肉至亲厚意,其言辞恳切,令人动容。同时,该文章也充分揭示出王阳明对于立志的深刻认识。

予弟守文来学,告之以立志。守文因请次第其语,使得时时观省,且请浅近其辞,则易于通晓也。因书以与之。

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随俗习非,而卒归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

人苟诚有求为圣人之志,则必思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欤?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惟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我之欲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欲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务去人欲而存天理,则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则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而凡所谓学问之功者,然后可得而讲,而亦有所不容已矣。

夫所谓正诸先觉者,既以其人为先觉而师之矣,则当专心致志,惟先觉之为听。言有不合,不得弃置,必从而思之;思之不得,又从而辨之,务求了释,不敢辄生疑惑。故《记》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苟无尊崇笃信之心,则必有轻忽慢易之意。言之而听之不审,犹不听也;听之而思之不慎,犹不思也;是则虽曰师之,犹不师也。

夫所谓考诸古训者,圣贤垂训,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经”“四书”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于此,则其展卷之际,真如饥者之于食,求饱而已;病者之于药,求愈而已;暗者之于灯,求照而已;跛者之于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记诵讲说,以资口耳之弊哉!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圣人也,犹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虽至于“不逾矩”,亦志之不逾矩也。志岂可易而视哉!夫志,气之帅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则流息,根不植则木枯,命不续则人死,志不立则气昏。

是以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精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功,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责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

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

自古圣贤因时立教,虽若不同,其用功大指无或少异。《书》谓“惟精惟一”,《易》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孔子谓“格致诚正,博文约礼”,曾子谓“忠恕”,子思谓“尊德性而道问学”,孟子谓“集义养气,求其放心”,虽若人自为说,有不可强同者,而求其要领归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则心同,心同则学同。其卒不同者,皆邪说也。

后世大患,尤在无志。故今以立志为说,中间字字句句,莫非立志。盖终身问学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说而合精一,则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说而合敬义,则字字句句皆敬义之功。其诸“格致”“博约”“忠恕”等说,无不吻合。但能实心体之,然后信予言之非妄也。

守文启程之时,王阳明另作五言长诗《守文弟归省携其手歌以别之》(《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以祝福弟弟旅途顺利,同时也叮嘱他应谨言慎行,切勿懈怠学问之事。诗中流露出的殷殷嘱托之意、浓浓手足之情,令人感动不已。

尔来我心喜,尔去我心悲。不为倚门念,吾宁舍尔归?长途正炎暑,尔行慎兴居!凉茗勿频啜,节食但无饥。勿出船旁立,忽登岸上嬉。收心每澄坐,适意时观书。申洪皆冥顽,不足长嗔笞。见人勿多说,慎默真如愚。接人莫轻率,忠信持谦卑。从来为己学,慎独乃其基。纷纷多嗜欲,尔病还尔知。到家良足乐,怡颜报重闱。昨秋童蒙去,今夏成人归。长者爱尔敬,少者悦尔慈。亲朋称啧啧,羡尔能若兹。信哉学问功,所贵在得师。吾匪崇外饰,欲尔沽名为。望尔日造造,圣贤以为期。九兄及印弟,诵此共勉之!

王阳明为王华长子,是正室郑夫人所生,他下面还有弟妹四人。二弟守文为王华续弦赵氏所出,大弟守俭、三弟守章为妾室杨氏所出。王阳明唯一的妹妹也为赵氏所出,后来嫁给了王阳明的爱徒徐爱。由于王阳明婚后一直无子,守俭、守章也均无子,所以王阳明四十四岁那年,其父便把王阳明堂弟守信之子正宪过继给他,正宪时年八岁。

在王阳明的诸多兄弟中,守文最好学。因此,王阳明为他特作《示弟立志说》一文,向其阐述立志对于学问的重要性。日本江户中期著名阳明学者三轮执斋非常重视这篇文章,特将此文抄录于《标注〈传习录〉》的中卷之后。日本幕府末期心学家吉村秋阳之子吉村斐山更以此文为基础,创作了《入学志殻》一书。

东正堂认为,此篇文章为初学者指明了求学之路,堪称《王文成公全书》中少有的佳作。由于此文专为守文而作,由此可知守文绝非资质平庸之辈。(《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四《年谱一》)

王阳明倡导“立志”说的终极目的就是成圣,此为学问之根本。若不以此为本,就算学业再精通,也终将一事无成。王阳明认为,成圣之道即在于存天理、去人欲。若要达到此目的,首先要求教于先贤,其次要遵从古训。

王阳明也说,立志并非易事,由初学至最终悟道,无不以立志为先。立志无关乎时间、地点,关键要有坚定、专一、恒久的意志力。志若立,则理自明,私欲萌动尽除。因此,我们必须常以立志自省责身。

此外,王阳明也多次向其他子侄阐述立志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