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年(1515)七月,武宗为迎接乌斯藏活佛,专门派遣使节远赴藏地。此举给朝廷上下带来不小震动,众大臣纷纷劝谏皇帝暂停此举,然均未被采纳。当时,全国灾害频发,盗匪猖獗,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见此,王阳明于同年八月写就奏章,打算劝谏武宗切勿迎佛。然而,此举却未成行。唐朝的韩愈也曾上表劝诫皇帝,切勿为迎佛而劳民伤财。后世有人评价,王阳明之表文要胜过韩愈数倍。韩愈为宋代民族主义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其文章在中国思想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如果仅就史学意义而言,王阳明此文似略显平淡。在文中,王阳明效仿孟子劝诫齐宣王的手法,即在赞誉中巧妙地道出迎佛之举的弊端。该文章论点明确、文采出众,堪称议论文中的典范。
至于王阳明为何没有上疏,目前尚不知晓。他虽然写了草稿,却不特别重视。对此,东正堂做了如下分析:此篇文章作于王阳明四十四岁之时。当时虽已完稿,却终未上呈皇帝。后世之人认为,此文章多效仿孟子劝诫齐王之法。还有人称,此文胜韩愈之表文数倍。愚以为,王阳明之文论点明晰,可与孟子之文比肩,但终不及昌黎之文矣。然当时天下以正时弊者犹多,其迎佛之谏非为第一要务。故先生必于其间深思熟虑,稿虽已成犹未呈上。至嘉靖年间,贤愚之人皆议先生之行事,先生俱不以答。即便门下弟子相问,先生仍不发一言。盖先生经深思熟虑后终未上此疏,必有其深意。
据《明史·西域传》中的相关文献记载,武宗迎佛之事发生在正德十年。
当时,民间盛传乌斯藏乃通晓三世之高僧,被世人誉为活佛。武宗得知后想一睹圣僧尊容,于是命中官刘允乘马前去迎接圣僧。闻此,大臣梁储等人极力反对。然而,武宗一意孤行,派近侍前去赠幢幡。得知皇帝此举,朝野震惊。同时,武宗又准刘允携盐引(又称盐钞,为取盐之凭证)数万,马船近百艘前往,甚至还准许刘允随意处置钱财等物。
此举势必会扰乱市场秩序,助长携带私盐之行,于官于民皆无益处。当时,蜀中贼势稍平,百姓生活极为艰难。为增加财政收入,各级官员只得增加税收。如此,势必又致贼势复发。礼部尚书毛纪、六科给事中邵锡、十三道御史熊兰共同上疏,劝谏皇帝切勿迎佛,然均未被采纳。
最终,刘允前去迎佛。赏赐之物有珠琲(五百珠为一琲)所制幢幡、黄金所制供具及御赐金印。此次迎佛前后达十年之久,花费巨大,国库黄金告罄。
启程之时,刘允携茶、盐数十万担,到达临清时,迎佛船队致使漕运阻塞。由于船队众多,河运不畅,船只首尾相连达二百余里。船队抵达成都后,每日需百石粮食、近百两银钱的蔬菜。就连驿馆也人满为患,附近数十家驿馆均被征用。进贡器具价值二十万两白银,是由工人连夜赶制完成的。
刘允一行在成都住了一年多后,才率领十名将校、千名士兵启程,历经两个月终抵圣僧之地。
然而,活佛却因惧怕被挟持入明而拒绝相见。闻此,众将士怒不可遏,遂以武力相逼。番人于夜间偷袭兵营,抢夺财物,致使两名将校、数百名士兵殒命,伤者近半。刘允乘快马逃跑及时,幸得活命。
众人返回成都后,刘允叮嘱属下切勿谈及遇袭一事。此后,刘允上奏此行经过,得闻武宗驾崩。世宗即位后,召刘允还朝,并将其交于吏部治罪。有关此事,东正堂是这样叙述的:此次迎佛,恰逢宁王遭擒而未被正以典刑之时,佞臣江彬等人乘机蛊惑武宗,再度祸乱朝纲。王阳明见此,无法置身事外,随即决定上疏劝谏。然而,此时亦不同于韩愈写《谏佛骨表》之情形。王阳明未及上表而作罢,必是武宗突然驾崩所致。因此,不应指责王阳明是惧于君臣之礼而未上疏。(《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一《奏疏·公移一》)
以下是王阳明所作《谏迎佛疏》(《王文成公全书》卷九)全文:
臣自七月以来,切见道路流传之言,以为陛下遣使外夷,远迎佛教。群臣纷纷进谏,皆斥而不纳。臣始闻不信,既知其实,然独窃喜幸,以为此乃陛下圣智之开明,善端之萌蘖。群臣之谏,虽亦出于忠爱至情,然而未能推原陛下此念之所从起。是乃为善之端,作圣之本,正当将顺扩充,溯流求原。而乃狃于世儒崇正之说,徒尔纷争力沮,宜乎陛下之有所拂而不受,忽而不省矣。
愚臣之见独异于是,乃惟恐陛下好佛之心有所未至耳。诚使陛下好佛之心果已真切恳至,不徒好其名而必务得其实,不但好其末而必务求其本,则尧、舜之圣可至,三代之盛可复矣。岂非天下之幸,宗社之福哉!臣请为陛下言其好佛之实。
陛下聪明圣知,昔者青宫(为太子时)固已播传四海,即位以来,偶值多故,未暇讲求五帝、三王神圣之道。虽或时御经筵,儒臣进说,不过日袭故事,就文敷衍。立谈之间,岂能遽有所开发?陛下听之,以为圣贤之道不过如此,则亦有何可乐?故渐移志于骑射之能,纵观于游心之乐。盖亦无所用其聪明,施其才力,而偶托寄于此。陛下聪明,岂固遂安于是,而不知此等皆无益有损之事也哉?驰逐困惫之余,夜气清明之际,固将厌倦日生,悔悟日切。而左右前后又莫有以神圣之道为陛下言者,故遂远思西方佛氏之教,以为其道能使人清心绝欲,求全性命,以出离生死,又能慈悲普爱,济度群生,去其苦恼而跻之快乐。
今灾害日兴,盗贼日炽,财力日竭,天下之民困苦已极。使诚身得佛氏之道而拯救之,岂徒息精养气,保全性命?岂徒一身之乐?将天下万民之困苦,亦可因是而苏息!故遂特降纶音,发币遣使,不惮数万里之遥,不爱数万金之费,不惜数万生灵之困毙,不厌数年往返之迟久,远迎学佛之徒。是盖陛下思欲一洗旧习之非,而幡然于高明光大之业也。陛下试以臣言反而思之,陛下之心,岂不如此乎?然则圣知之开明,善端之萌蘖者,亦岂过为谀言以佞陛下哉!
陛下好佛之心诚至,则臣请毋好其名而务得其实,毋好其末而务求其本。陛下诚欲得其实而求其本,则请毋求诸佛而求诸圣人,毋求诸外夷而求诸中国。此又非臣之苟为游说之谈以诳陛下,臣又请得而备言之。
夫佛者,夷狄之圣人;圣人者,中国之佛也。在彼夷狄,则可用佛氏之教以化导愚顽;在我中国,自当用圣人之道以参赞化育。犹行陆者必用车马,渡海者必以舟航。今居中国而师佛教,是犹以车马渡海,虽使造父为御,王良为右,非但不能利涉,必且有沉溺之患。夫车马本致远之具,岂不利器乎?然而用非其地,则技无所施。
陛下若谓佛氏之道虽不可以平治天下,或亦可以脱离一身之生死;虽不可以参赞化育,而时亦可以导群品之嚣顽。就此二说,亦复不过得吾圣人之余绪。陛下不信,则臣请比而论之。臣亦切尝学佛,最所尊信,自谓悟得其蕴奥。后乃窥见圣道之大,始遂弃置其说。臣请毋言其短,言其长者。
夫西方之佛,以释迦为最;中国之圣人,以尧、舜为最。臣请以释迦与尧、舜比而论之。夫世之最所崇慕释迦者,莫尚于脱离生死,超然独存于世。今佛氏之书具载始末,谓释迦住世说法四十余年,寿八十二岁而没,则其寿亦诚可谓高矣;然舜年百有十岁,尧年一百二十岁,其寿比之释迦则又高也。佛能慈悲施舍,不惜头目脑髓以救人之急难,则其仁爱及物,亦诚可谓至矣,然必苦行于雪山,奔走于道路,而后能有所济。若尧、舜则端拱无为,而天下各得其所。惟“克明峻德,以亲九族”,则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则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则黎民于变时雍;极而至于上下草木鸟兽,无不咸若。其仁爱及物,比之释迦则又至也。佛能方便说法,开悟群迷,戒人之酒,止人之杀,去人之贪,绝人之嗔,其神通妙用,亦诚可谓大矣,然必耳提面诲而后能。若在尧、舜,则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其至诚所运,自然不言而信,不动而变,无为而成。盖“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其神化无方而妙用无体,比之释迦则又大也。若乃诅咒变幻,眩怪捏妖,以欺惑愚冥,是故佛氏之所深排极诋,谓之外道邪魔,正与佛道相反者。不应好佛而乃好其所相反,求佛而乃求其所排诋者也。
陛下若以尧、舜既没,必欲求之于彼,则释迦之亡亦已久矣;若谓彼中学佛之徒能传释迦之道,则吾中国之大,顾岂无人能传尧、舜之道者乎?陛下未之求耳。陛下试求大臣之中,苟其能明尧、舜之道者,日日与之推求讲究,乃必有能明神圣之道,致陛下于尧、舜之域者矣。
故臣以为陛下好佛之心诚至,则请毋好其名而务得其实,毋好其末而务求其本;务得其实而求其本,则请毋求诸佛而求诸圣人,毋求诸夷狄而求诸中国者,果非妄为游说之谈以诳陛下者矣。
陛下果能以好佛之心而好圣人,以求释迦之诚而求诸尧、舜之道,则不必涉数万里之遥,而西方极乐,只在目前;则不必縻数万之费,毙数万之命,历数年之久,而一尘不动,弹指之间,可以立跻圣地;神通妙用,随形随足。此又非臣之缪为大言以欺陛下,必欲讨究其说,则皆凿凿可证之言。孔子云:“我欲仁,斯仁至矣。”“一日克己复礼,而天下归仁。”孟轲云“人皆可以为尧、舜”,岂欺我哉?陛下反而思之,又试以询之大臣,询之群臣。果臣言出于虚缪,则甘受欺妄之戮。
臣不知讳忌,伏见陛下善心之萌,不觉踊跃喜幸,辄进其将顺扩充之说。惟陛下垂察,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万世幸甚!臣不胜祝望恳切殒越之至!专差舍人某具疏奏上以闻。
在上文中,王阳明将武宗爱好佛教的动机归结为济世救民,但他同时指出,要达成此目的,不能倚靠外邦的佛教,而要仰仗中国传统的儒学文化。简而言之,就是舍佛教而尊儒学。王阳明多次将儒学与佛教进行比较,劝谏皇帝要重视儒学。韩愈在《谏佛骨表》中,针对儒、佛之异,华、夷之别做了明确论述,提出了崇儒排佛的观点。王阳明则不同,他考虑到武宗的好佛之心,通过儒、佛之间的对比,提出应该更加重视儒学的观点。
当年,孟子游说齐宣王(《孟子·梁惠王下》)时,使用的就是这种先扬后抑的手法。可以说,王阳明之文深受孟子启发,二者文风一脉相承。齐宣王喜好音乐、喜欢逞勇、爱好钱财,对此,孟子都曾予以劝谏。以下就以孟子劝谏齐宣王好乐之心为例,加以佐证。
庄暴见孟子:“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乎?”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疾首蹙 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 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庄子·让王》有云:“道之真以修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为天下。”可见,老庄之学、佛教之道将圣人之道作为吾道之余绪。前文中,王阳明论述儒、佛之别时曾提到,“陛下若谓佛氏之道虽不可以平治天下,或亦可以脱离一身之生死;虽不可以参赞化育,而时亦可以导群品之嚣顽。就此二说,亦复不过得吾圣人之余绪”。由此可知,王阳明将老庄之学、佛教之道作为儒学正道的余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