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八年(1513)十月二十二日,王阳明前往南京西北部的滁州(今安徽省东部)上任,此时他四十二岁。

北宋文豪欧阳修在三十九岁时因遭反改革派以不实之词弹劾,于庆历五年(1045)被降职为滁州知府。滁州位于滁水以北,此地交通虽不发达,但风景极佳,为江淮胜地。谪居之时,欧阳修自封“醉翁”,家喻户晓的《醉翁亭记》就作于此地,苏轼曾为此文题跋。后来,此文又被刻于石碑之上,成为当时文人雅士最爱背诵的名篇之一。

据《朱子语录》记载,欧阳修曾写了几十个字来描绘滁州的明山秀水,但他觉得未尽其意,于是经推敲后仅以“环滁皆山也”来概括其貌。当时,欧阳修经常携幕僚、下属同游滁州名山,并即景作诗联句。

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曾这样描述山中美景,琅玡幽谷有鸣泉飞瀑,其音恰如行走时腰间玉佩的叮当之声,甚为动听。十年后,太常博士沈遵特来滁州聆听此泉音,并作琴曲《醉翁吟》。可以说,滁州借助欧阳修的名气才得以名扬天下。

王阳明去滁州赴任时途经丹阳(今属江苏省),当时多位道家名士都居于此地,汤云谷就是其中一位。弘治十五年(1502)时,王阳明曾于旅途中拜会过汤云谷,并向其请教神仙之术。此后,汤云谷入朝为官,担任给事中一职,负责向天子谏言。由于他为人正直,不为奸佞所容,最终辞官归隐。后来,王阳明也遭人陷害,被流放龙场。王阳明与汤云谷重逢之时,汤云谷已辞官三年有余,当时已年近七旬。次年,王阳明特意作序为汤云谷贺寿。

滁州虽然偏僻,却不乏名胜之所。由于太仆寺少卿一职较为清闲,王阳明经常与弟子同游于琅玡、让泉、龙潭等地。初到滁州之时,王阳明身边仅有两三名弟子陪伴。不久之后,其他弟子闻讯,从各地云集至此。

据《年谱》记载,自滁州讲学开始,王阳明身边的弟子就逐渐增多,其声望也越来越大。当时,王阳明的旧友湛甘泉特意到访滁州,向王阳明请教道教、佛教方面的问题。

在滁州任职期间,王阳明的生活十分清闲自在,心情也很惬意、安适。他尽情地享受着如同隐士一般的逍遥生活。《梧桐江用韵》(《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就很好地表现出王阳明的此种心境:

凤鸟久不至,梧桐生高冈。我来竟日坐,清阴洒衣裳。援琴俯流水,调短意苦长。遗音满空谷,随风递悠扬。人生贵自得,外慕非所臧。颜子岂忘世,仲尼固遑遑。已矣复何事,吾道归沧浪。

诗中提到,孔子的弟子颜渊虽身居陋巷,却未忘尘世。孔子以天下为己任而周游各地,却难以实现自己的抱负。当年,屈原在沧浪河边巧遇渔父,渔父对他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王阳明欲借此典故,表达归隐的愿望。

其实,王阳明并非真的想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隐者。他所向往的,是能在闲时偶尔享受一下这种身居幽境、闲散自在的生活。通过《林间睡起》(《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我们可以发现王阳明对于这种过于闲散的生活也怀有些许不安:

林间尽日扫花眠,只是官闲愧俸钱。

门径不妨春草合,齐居长对晚山妍。

每疑方朔非真隐,始信扬雄误《太玄》。混世亦能随地得,野情终是爱邱园。

诗中提到,东方朔因直谏汉武帝而被贬至金马门(汉武帝时宦官的署门)任职,他并未因此归隐山林,而是随即走马上任。东方朔曾说过,“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可见,东方朔认为“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林”。

同样是西汉人的扬雄,在汉成帝时代为官。他曾仿《论语》而著《法言》,仿《周易》而著《太玄》,被当时人称为大儒。但是,他所作《太玄》因有趋炎附势之嫌,而致使《周易》之理未能深明于天下。因此,王阳明说“扬雄误《太玄》”。

由此可以看出,王阳明非常赞赏东方朔的真隐士风格,不屑于扬雄那种阿谀奉承的行为。该诗的最后两句说明,王阳明因身处浊世而备感大自然的亲切、美好,提到“归隐”也是为了更好地表现这种热爱之情。

另外,王阳明与弟子还结伴游览了南京郊外的龙盘山(龙蟠山)、滁州西南部的琅玡山。对此,《年谱》中写到,王阳明每日与弟子游学于琅玡、让泉等地。每逢月朗星稀之夜,数百名弟子环坐龙潭而歌咏,歌声响彻山谷。由此可知,此时王阳明身边弟子甚多。在游学途中,王阳明随时随地为弟子答疑解惑。《夜坐龙潭》(《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就很好地描绘出了这种情景:

何处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声。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草露不辞芒履湿,松风偏与葛衣轻。临流欲写猗兰意,江南江北无限情。

诗中提到的“猗兰”为兰花的一种,在此比喻君子。当年,孔子周游列国时虽被各国诸侯奉为上宾,却始终不受重用。孔子从卫国返回鲁国的途中,偶见山谷中兰花绽放,其香气沁人心脾。见此景致,孔子不禁停下脚步,抚琴唱道:“夫兰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此曲即为《猗兰操》。孔子以兰花比喻贤者,他在歌中赞扬了贤者的高雅品格,同时也表现出贤者(孔子自己)不为世人所容的无奈。

通过《夜坐龙潭》一诗,我们能更深刻地体会到王阳明对于自然风光的依恋之情。游学琅玡山时,王阳明作《山中示诸生》五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其中第一首揭示出了心学的宗旨:

其一

路绝春山久废寻,野人扶病强登临。同游仙侣须乘兴,共探花源莫厌深。鸣鸟游丝俱自得,闲云流水亦何心?从前却恨牵文句,展转支离叹陆沉!

王阳明认为,自然环境不仅有益于自悟,也有益于领悟圣人的思想,因此说“从前却恨牵文句”。然而,诸如朱熹之类的学者只知研读经典,醉心于遣词造句,却忽略了自身思想体系的完善与丰富,这样只会与经典失之交臂。

其二

滁流亦沂水,童冠得几人?莫负咏归兴,溪山正暮春。

其三

桃源在何许,西峰最深处。

不用问渔人,沿溪踏花去。

第二首诗作于游学滁水之时。诗中提到一个典故,当年孔子的弟子曾点曾说过,自己平生志向不过是在暮春时节,携五六个好友、六七个童子于沂水边沐浴、纳凉。孔子对此颇为赞赏。诗中,王阳明将滁水比喻为沂水,借此衬托自己超脱的心境。

第三首诗作于西峰山深处。最后两句的意思是,不用寻问渔翁,自己即可探访到桃花源之所在。在此,王阳明借用陶渊明的名篇《桃花源记》,阐述了心学宗旨即“心即理”的哲学思想。

其四

池上偶然到,红花间白花。

小亭闲可坐,不必问谁家。

其五

溪边坐流水,水流心共闲。

不知山月上,松影落衣斑。

北宋文豪苏东坡极为推崇唐朝王维的诗作,赞其为“诗中有画”,而上述两首诗恰有王维风格。在此,以王维的《鹿柴》(“柴”指为养鹿而建的木栅栏)为例加以佐证。(《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另外,王阳明游学于琅玡山之时,曾作《琅玡山中三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其中第一首中写道:“‘六经’散地莫收拾,丛棘被道谁刊删?已矣驱驰二三子,凤图不出吾将还。”在此,王阳明慨叹圣人之道日益荒废,而圣贤之士难以寻觅,同时也表达出想解甲归田之意。在第三首诗中,王阳明写道:“尘踪正自韬笼在,一宿云房尚未能。”此句表达了王阳明对尘世束缚的厌倦,对自由、惬意生活的向往。

王阳明在滁州为官期间,每逢子弟返乡,他都写诗相赠,以表师徒厚谊。其中,《赠熊彰归》一诗中写道:“千年绝学蒙尘土,何处澄江无月明?”王阳明在感叹圣人之学已绝迹千年的同时,借用澄江明月来阐明自己的哲学思想,启发弟子要深刻领悟“心即理”的真谛。该诗最后一句“为问山田待耦耕”,王阳明以《论语·微子篇》中两位隐士长沮和桀溺躬耕农田的故事为例,表达了自己想要归隐的愿望。他嘱托弟子先备好农田农具,以待他日后前往。不过,关于熊彰其人,史料并无记载。

另外,弟子刘易仲返回辰州之时,王阳明也以诗相赠,题为《别易仲》(《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其序记载,“辰州刘易仲从予滁阳,一日问:‘道可言乎?’予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尔要知我苦,还须你自吃。’易仲省然有悟。久之辞归,别以诗”。其中“哑子吃苦瓜”是出自《碧岩录》的禅语,王阳明借此强调个体所具有的知识水平并不能取代自身悟道的过程。因此,《别易仲》中有两句是“至道不外得,一悟失群暗”。

其间,弟子刘观时曾就《中庸》中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一句向王阳明求教,王阳明同样以“哑子吃苦瓜”为例作答。(《传习录》上卷)当时,徐爱深谙老师用意,随即补充道,只有亲身悟道才能学到真正的知识,才有利于自身修养的提高。在场弟子们听完后皆如醍醐灌顶。

朱守中早年就拜王阳明为师,此次又专程赶到滁州求学。在他返乡之际,王阳明特作《送守中至龙盘山中》(《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相赠,以酬师徒厚谊。诗中写道:“何年稳闭阳明洞,榾柮山炉煮石羹。”意思是:“不知何时能重回故乡会稽山的阳明洞,用山木烧炉来烹饪神仙食用之物。”王阳明借此表达了想要早日返乡,专注于圣学研究的愿望。

当年,王阳明被贬龙场之时,冀元亨特意从辰州赶来拜王阳明为师,此次又随王阳明来到滁州。在他将要返乡之际,王阳明作《送惟乾》二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相赠。在诗中,王阳明先忆起与冀元亨多年的交往之情,接着又畅想了弟子归途的景致。其中,“本来无物若为酬”一句既表达了对弟子远来求学的感动,又流露出自谦之意。

正德二年(1507),蔡希渊于京城拜王阳明为师,正德八年冬,蔡希渊进京参加科考途经滁州时,特来拜访王阳明。在此期间,他为王阳明的思想所折服,随即决定放弃考试,从学于王阳明直到第二年。

王阳明与蔡希渊同游琅玡山时曾多次论道,正因如此,蔡希渊最终得以领悟圣人之道。在爱徒即将离去之时,王阳明特作《送蔡希渊三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相赠。在第一首诗中,王阳明将蔡希渊比作严冬的孤雁,赞扬了他不流于世俗的高尚人格。同时,该诗还描写了师徒二人游学山中的情景,以及论道、悟道的种种乐趣。

其一

风雪蔽旷野,百鸟冻不翻。

孤鸿亦何事,叫叫溯寒云。

岂伊稻粱计,独往求其群。

之子眇万钟,就我滁水滨。

野寺同游请,春山共攀缘。

鸟鸣幽谷曙,伐木西涧曛。

清夜湛玄思,晴窗玩奇文。

寂景赏新悟,微言欣有闻。

寥寥绝代下,此意冀可论。

此外,王阳明还在第二首诗中表现了对蔡希渊重返会稽的羡慕,同时感叹自己虽慕圣学却不得不为官职所累,过这种流于世俗的生活。其中“倘入阳明峰,为寻旧栖处”一句充分表现出王阳明对故乡山水的向往与思念。

在第三首诗中,王阳明写道:“悟后‘六经’无一字,静余孤月湛虚明。”“六经”不过是领悟圣人之道的手段而已,当你悟道后,思想就会变得清晰明了,恰如清静、皎洁的月光一样。晚年时,王阳明将“良知”比作明月,想必原因也在于此。不过,王阳明此时还未将良知作为自己的学术宗旨。

王阳明于滁州讲学之时,提倡“静坐悟入”,就是在静坐的过程中悟道,因此,他在诗中强调“静余孤月湛虚明”。对这一问题,有弟子曾提出疑问,王阳明这样答道:在滁州讲学之时,诸生仅注重理论上的争辩,如此并不利于自身悟道。于是,我教他们通过静坐来悟道。刚开始时,弟子们未有大的改变。不过,随着静坐时间的延长,他们都变得喜静不喜动,有人已达到物我两忘之境,也有人能发出惊世之言。只有如此,我才会为其讲说“致良知”。

王阳明自龙场返回辰州讲学之时,就倡导“静坐悟入”。在滁州时,他依然将其作为主要的教学方式。不过,当王阳明发现这种方式有一定的弊端之后,就决定改进自己的教学方式。王阳明离开滁州后,曾多次向弟子提起“致良知”。不过,直到晚年,他才正式将“致良知”作为自己的教学宗旨。

此外,弟子孟源(字伯生,滁州人)也曾就“静坐”问题求教王阳明。

孟源问道:“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

王阳明答曰:“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

正德九年(1514),四十三岁的王阳明调任南京,并滞留一年之久。当时,孟源特地赶到南京向王阳明求教。临别之时,王阳明受托在书轴上留言(《王文成公全书》卷八)。在该文中,王阳明对“静坐悟入”进行了反思:

圣贤之学,坦如大路,但知所从入,苟循循而进,各随分量,皆有所至。后学厌常喜异,往往时入断蹊曲径,用力愈劳,去道愈远。

向在滁阳论学,亦惩末俗卑污,未免专就高明一路开导引接。……其间亦多兴起感发之士,一时趋向,皆有可喜。近来又复渐流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

孟源伯生复来金陵请益,察其意向,不为无进,而说谈之弊,亦或未免,故因其归而告之以此。遂使归告同志,务相勉于平实简易之道,庶无负相期云耳。

弟子郑伯兴(湖南省鹿门山人)返乡之时,王阳明作诗《郑伯兴谢病还鹿门雪夜过别赋赠三首》相赠(《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第一首诗中的“圣路塞已久,千载无复寻。岂无群儒迹,蹊径榛茆深。浚流须寻源,积土成高岑”之句与陆九渊所云“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有异曲同工之妙(《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九《诗三》)。由此可知,陆、王心学乃一脉相承。在第二首诗的开头,王阳明写道:“浚流须有源,植木须有根。根源未浚植,枝派宁先蕃?”这是在为弟子讲解“培根”说的主旨。

弟子王嘉秀、萧琦返乡时,王阳明同样写诗相赠(《门人王嘉秀实夫、萧琦子玉告归,书此见别意,兼寄声辰阳诸贤》,《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王嘉秀,字实夫,湖南省沅陵人,爱好佛教、道教的养生说,画技过人。萧琦,字子玉,爱好禅理,其他生平不详。《传习录》上卷中曾提到过一个名为“萧惠”的人,此人也爱好佛道。有书将萧惠写作“萧蕙”。日本学者佐藤一斋根据毛奇龄先生所著《王文成传本》一书推测,萧惠为雩都人,生平不详。至于萧琦与萧惠是否为同一人,至今仍无定论。

由题目可知,该诗不仅写给王、萧二人,也是写给王阳明在辰州的弟子的,因为有些人将王阳明所教“静坐悟入”错误地理解成“坐禅入定”。在诗中,王阳明指出了儒学与佛教、道教之间的区别,强调儒学应以简练、平实为本,要通过实践磨炼来悟道。

门人王嘉秀实夫、萧琦子玉告归,书此见别意,兼寄声辰阳诸贤

王生兼养生,萧生颇慕禅。迢迢数千里,拜我滁山前。吾道既匪佛,吾学亦匪仙。坦然由简易,日用匪深玄。始闻半疑信,既乃心豁然。譬彼土中镜,暗暗光内全。外但去昏翳,精明烛媸妍。世学如剪彩,妆缀事蔓延。宛宛具枝叶,生理终无缘。所以君子学,布种培根原。萌芽渐舒发,畅茂皆由天。秋风动归思,共鼓湘江船。湘中富英彦,往往多及门。临歧缀斯语,因之寄拳拳。

之前,王阳明曾为徐爱讲述过“培根”说的必要性,在此诗中,王阳明再次强调了事物内在、本原的重要性,对多数儒者重视外在、枝叶问题的做法提出了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