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韩愈被称为“宋代儒学之先驱”,但王阳明敬王通(字仲淹,谥号“文中子”)而不敬韩愈。
自秦始皇焚书坑儒以来,儒学思想的发展就陷入了长期的空白。虽然汉朝的儒学家将儒学奉为国学,但他们的贡献仅限于为经典训诂注释。而在之后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儒学又逐步丧失了主导地位。
与此同时,道教与佛教却日渐昌盛,儒学逐渐被取而代之。到唐朝时,佛教的发展越发繁荣,而儒学的内容依旧局限于训诂注释。尽管儒学也是当时科考的科目之一,但其内容仅为背诵经典或注疏的词句。
韩愈成名于唐朝中期,由于对当时的儒学现状十分担忧,因此他提出要重振孔孟之道,以削弱佛教的统治地位。
韩愈认为,老庄思想、佛教给中国的思想领域带来了诸多弊端,他慨叹自孟子后圣人之学已绝迹。因此,他主张以儒学观点来论道,同时指出只有孔孟之道才是真理正道之所在,而佛教等言皆为谬论。
此外,韩愈最杰出的贡献就是倡导古文运动。他认为六朝之后的文人只注重辞藻华丽,忽视了文章内涵,因此他在文风上极为推崇古体而排斥近体。
有人认为,韩愈提倡复兴儒学,反对老庄思想及佛教,功莫大焉。虽然孟子反对“唯我”说(利己主义)与“兼爱”说(“博爱”说),并将杨子(杨朱)与墨子的观点视为洪水猛兽而极力排斥,但与孟子相比,韩愈的功绩要超出许多。就宋代儒学发展而言,韩愈的思想虽未能完全摆脱佛教的影响,但他对“性”“道”的论述则尽显儒学之精髓。然而,王阳明未对此予以肯定。
王阳明曾说:“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传习录》上卷)
那么,王阳明极力推崇的王通又是何许人?如前所述,汉唐时期的儒学家仅局限于为经典训诂注疏,因此,史学家将这段时期的儒学称为“汉唐注疏学”。
纵观历史,汉唐时期的儒学发展近于空白,但仍然涌现出了很多杰出的思想家。例如,汉朝的陆贾、贾谊、董仲舒、刘向、扬雄、桓谭以及王充,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王肃、何晏、王弼及范宁,隋朝的王通,唐朝的韩愈、李翱(字习之)等。其中,隋朝的王通便是一位相当杰出的思想家。
王通自幼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曾遍读“五经”。他曾向隋文帝进“太平十二策”,因未被采纳而退隐。隋炀帝时,朝廷多次许以官职,但都被他谢辞。此后,他在家乡致力于著书、讲学,其门人弟子多达千余人。初唐名士李靖、房玄龄、魏徵皆出自王门。王通于大业十三年(617)去世,年仅三十四岁。文中子是王通的谥号,由其弟子敬献。其著作有《礼论》二十二篇、《乐论》二十篇、《续书》一百五十篇、《续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五十篇及《易赞》七十篇,其弟子将这六部著作合称为“王通六经”。此外,他还著有《中说》(又名《文中子》)十篇。
《中说》仿照《论语》而作,格式以问答体为主,其中格言居多。然而,唐朝有学者却认为此书并非王通所著,而是王通之弟王凝与其子福畤根据王通遗言所著。由于该书在唐朝未获重视,此种猜测难免有诋毁之意。
宋朝时,《中说》终被奉为上品,有人甚至将王通称为孔子的继任者。就连理学大师程颐也予以高度评价,“王通乃隐士之君子。其《中说》多有格言,此乃荀子、杨子所不及也”。如此一来,附和之人便逐渐增多。另外,日本学者也极为重视对王通的研究,有的人已将研究范围拓展至南北朝时期。
汉代第一儒学家扬雄所著《法言》十三卷也是仿照《论语》而作,该书在六朝及唐宋时期极受推崇。但是,宋代的程颐、苏轼及朱熹等学者极力批判此书。此外,扬雄还曾仿照《周易》而作《太玄》,此书被当时儒学者批评为“非圣人而云圣人言”。
王阳明赞王通为“贤儒”,称韩愈远不及王通。但徐爱认为,王通仿照《论语》而作《中说》实乃不敬圣贤之举,王阳明对此不置可否。对此,徐爱曾特地问道于王阳明。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 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
“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藉藉,不知其几,易道大乱。
“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
“《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哇逸**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
“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
“《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
“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
“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
“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传习录》上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