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六年(1511),王阳明给汪石潭回了一封信,其中阐述了“未发已发”论和“体用”论。“未发已发”论和“体用”论是程、朱以来宋明儒学的重要课题,但是一直到正德六年,王阳明才最终提出了自己的“未发已发”论和“体用”论。
《明儒学案》中的《诸儒学案》详细记载了汪石潭的相关信息。汪石潭,名俊,字抑之,号石潭,江西弋阳人,谥号“文壮”,弘治六年(1493)进士,被授官翰林院编修,曾参与编写《孝宗实录》。正德初年,汪石潭受宦官刘瑾的迫害,被贬为南京工部员外郎。刘瑾被处死后,汪石潭重回翰林院。嘉靖年间汪石潭屡获拔擢,最终升任礼部尚书兼国史副总裁。后来在“大礼议之争”时,汪石潭因触怒世宗被迫请辞返乡,不久去世。隆庆年间被追授为“太子少保”。汪石潭和王阳明都是在刘瑾被处死之后才返京的,二人可能也是在这时相识的。
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写道:汪石潭治学以程朱为宗,认为圣人之学不失其本心,便是“复性”,这和王阳明“心即理”的主张是一致的,但是汪石潭批评王阳明没有“穷事物之理”,只专注于守护自己的本心,故不能“存理”,所以汪石潭的观点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
东正堂对此批评黄宗羲说:石潭只是一家之说,根本未陷入自相矛盾,黄宗羲之论缺乏定见。
一日,王阳明和汪石潭讨论《中庸》中的“中和”。随后,汪石潭就相关疑问给王阳明写了一封信,王阳明在回信中指出他观点中的错误之处。
这封信后来被收录在《王文成公全书》卷四中,题为《答汪石潭内翰》,其内容大致如下:
夫喜怒哀乐,情也。既曰不可,谓未发矣。喜怒哀乐之未发,则是指其本体而言,性也。斯言自子思,非程子而始有。执事既不以为然,则当自子思《中庸》始矣。喜怒哀乐之与思与知觉,皆心之所发。心统性情。性,心体也;情,心用也。程子云:“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斯言既无以加矣,执事姑求之体用之说。
夫体用一源也,知体之所以为用,则知用之所以为体者矣。虽然,体微而难知也,用显而易见也。执事之云不亦宜乎?
夫谓“自朝至暮,未尝有寂然不动之时”者,是见其用而不得其所谓体也。君子之于学也,因用以求其体。凡程子所谓“既思,既是已发;既有知觉,既是动”者,皆为求中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者言也,非谓其无未发者也。
朱子于未发之说,其始亦尝疑之,今其集中所与南轩论难辨析者,盖往复数十而后决,其说则今之《中庸注疏》是也,其于此亦非苟矣。独其所谓“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者,亦若过于剖析。
而后之读者遂以分为两节,而疑其别有寂然不动、静而存养之时,不知常存戒慎恐惧之心,则其功夫未始有一息之间,非必自其不睹不闻而存养也。
吾兄且于动处加工,勿使间断。动无不和,即静无不中。而所谓寂然不动之体,当自知之矣。未至而揣度之,终不免于对答说相轮耳。
然朱子但有知觉者在,而未有知觉之说,则亦未莹。吾兄疑之,盖亦有见。但其所以疑之者,则有因噎废食之过,不可以不审也。
君子之论,苟有以异于古,姑毋以为决然,宜且循其说而究之,极其说而果有不达也,然后从而断之,是以其辨之也明,而析之也当。盖在我者,有以得其情也。
今学如吾兄,聪明超特如吾兄,深潜缜密如吾兄,而犹有未悉如此,何邪?吾兄之心,非若世之立异自高者,要在求其是而已,故敢言之无讳。有所未尽,不惜教论。不有益于兄,必有益于我也。
王阳明在回信中阐述了自己的“未发已发”论和“体用”论。汪石潭认为应该求“未发之中”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而王阳明则认为“未发之中”其实就是心之“本体”,并且体用一源,但有“显微”之别,“体”微而难知,“用”显而易见。王阳明晚年将“未发之中”发展为“良知”,认为“未发之中”是心之“本体”,心之“本体”就是“良知”,故“未发之中”也就是“良知”。
阳明学的一大特色就是将“未发已发”论视作“体用”论,并且强调“体用一源”,提倡通过“用”去求“体”。
王阳明规劝众人不要求“未发之中”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即不要只在“静”时去求“未发之中”。曾有弟子问他:“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王阳明回答说:“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此外,王阳明还阐述了求“气宁静”的弊害,并指出“求中”修行和“气”的宁静与否没有关系,而与“去人欲,存天理”的功夫有很大关系。(《传习录》上卷)
在上文的书信中,王阳明还指出,为了不使动时修行中断,不仅要在静处做到“中”,还需要在动处做到“和”,其实是进一步强调了“动时功夫”的重要性。
对“中和”说论述得最详尽的应该还是朱熹,他曾写过四篇关于“中和”说的文章。但是朱熹的“中和”说在前期和后期存在巨大差异,所以后人普遍将他在《中庸章句》中论述的“中和”说当作定说。朱熹的“中和”说出现了“求未发于静时”的倾向,而王阳明则将“未发”视作“体”,并认为可从“用”上,也即从“动时”求“未发”。
朱熹“求未发于静时”的倾向和宋代的主静思潮有关,而王阳明“求未发于动时”的主张则和明代的主动思潮有关。
通过上文中的书信,我们基本可以了解王阳明“体用”论的概要。王阳明去世之后,部分弟子误解了他“以用求体”的本意,而简单地理解为“用即体”,于是失去了宽容敦厚的气度,日常言行也变得粗暴鲁莽。良知归寂派的聂豹见此情形,便努力用自己所创的“归寂”说去纠正他人的行为。
东正堂对此曾评价说:王门诸子中,尤其是聂豹,他用“归寂”说去探寻阳明先生的本意,然后再对照朱熹的“中和四说”,终于明见阳明之学的精粗得失,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一《文录一·书》)
毫无疑问,聂豹的“归寂”说给陷入猖狂之弊的王门支流送上了“顶门一针”。
此外,还需要注意的是,在上文的书信中,王阳明认为朱熹的“动静”功夫可能会发生间断。无论是“体用”,还是“动静”,王阳明都特别注重追求功夫的连续性,若从这一观点来看,不得不说朱子学陷入了剖析之弊。
此外,王阳明还阐述了修行中的“体认”,也即“自知”的重要性,并且排斥“臆测”。王阳明在信中还提到“盖在我者,有以得其情也”,这句话很好地展现了王阳明提倡“体认自得”之学的本来面目。
在上文书信的末尾,王阳明写道:“有所未尽,不惜教论。不有益于兄,必有益于我也。”
浏览王阳明写给弟子们的信件,我们会发现他经常会使用这样的“甜言蜜语”来结尾。弟子们看到老师这般说,自然会精神振奋,心情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