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已述,王阳明离开龙场,抵达辰州的时候,曾教授弟子们“静坐”,以使他们能够领悟“知行合一”的主旨。有些弟子误将王阳明的“静坐”说理解为禅宗的“坐禅入定”,为此王阳明还特意写了一封信来解释。

正德五年(1510)十一月,王阳明回到京城,黄绾和应原忠前来拜访,和他一起探讨学问。至此,王阳明、湛甘泉、黄绾和应原忠四人聚到了一起,为复兴圣学而共同努力。王阳明曾对黄绾和应原忠说:“圣学久不明,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阳明先生年谱》)

应原忠当时已是王阳明的入室弟子,后来为了孝养双亲而辞职返乡,在山中苦读近十年。最后,应原忠又重新踏入官场,出任广东省右布政使。

应原忠对王阳明在上文中提到的教诲不太理解,心存疑问。正德六年,王阳明为了解除他心中的疑惑,特意作《答黄宗贤应原忠》(《王文成公全书》卷四),其中详细阐述了“明镜”论:

昨晚言似太多,然遇二君亦不得不多耳。其间以造诣未熟,言之未莹则有之,然却自是吾侪一段的实功夫。思之未合,请勿轻放过,当有豁然处也。

圣人之心,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其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

若驳杂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亦见得,亦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幸弗以为烦难而疑之也。

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气习缠蔽,在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矣。古之人至有出万死而乐为之者,亦见得耳。

向时未见得向里面意思,此功夫自无可讲处。今已见此一层,却恐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也。昨论儒、释之异,明道所谓“敬以直内”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未。毕竟连“敬以直内”亦不是者,已说到八九分矣。

在《传习录》上卷中,王阳明曾借用“明镜”来比喻实践修行的重要性,他说:“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故圣人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功夫。”

而王阳明的高徒徐爱则说道:“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徐爱从王阳明“格物”说的立场解释了王阳明在书信中阐述的“明镜”论,是对王阳明“明镜”论的有力补充。

在上文的书信中,王阳明阐述了儒学和佛学的异同,但是徐爱用“明镜”来论“格物”,从另一个角度指出王阳明的“明镜”论和佛教的“明镜”论存在本质区别。

总之,王阳明的“明镜”论所说的就是“心”的修行。但王阳明又非常担心,如果过于专注于心的修行,就可能会演变成弃绝一切外部事物和人伦道德,最终陷入静寂虚无的“虚禅”世界。鉴于此种担忧,王阳明借用程颢的话,来表明自己的“明镜”论并非如此。

王阳明指出“明道所谓‘敬以直内’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未”,用“义”的有无来区别儒学和佛教。此外,王阳明还指出“释家最终未谈居敬”,又用“居敬”的有无来区别儒学与佛教。“居敬”是儒家特有的“心术”,也是宋儒用来否定佛教心术的重要概念。王阳明的“明镜”论可以说是“居敬”思想衍生出的产物。

黄绾和应原忠最初难以理解王阳明提出的“廓清心体”,于是王阳明向他们解释说:“若识得常人心如明镜,修行自然不觉困难。”

王阳明认为只要悟得“心之本体”,那么再困难的“功夫”也可以轻易实现。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王阳明的“去欲功夫”不同于程颐和朱熹的。也就是说,王阳明认为只要凭借“心之本体”的力量就可以实现“去欲功夫”,而程颐和朱熹则认为必须通过“去欲功夫”才能达到“心之本体”。

王阳明主张的是“本体即功夫”,而程颐和朱熹主张的则是“功夫即本体”。在当时,王阳明的“本体即功夫”思想还不太成熟,直到他在晚年提出“致良知”之后,这一思想才最终完善起来。对晚年的王阳明来说,“良知”就如同一粒灵药,有点铁化金之效。王阳明悟出“良知”之后,遮蔽“心体”的私意习气就如同将雪投入火炉中一样,瞬间融化无形了。

王阳明晚年将“良知”喻作“明镜”,他认为明镜有自净的能力,良知自身也有去除私意习气的能力,所以顺其自然就好。王阳明的这一思想,说得极端一点儿就是只要顿悟了良知,那万事皆可了。这是典型的“良知现成”论,可见王阳明在晚年陷入了“良知现成”论之弊。

不管怎么说,“明镜”论和“致良知”说之间存在着“本体功夫论”上的差异。前文已述,神秀和慧能曾分别作过两首偈,其中揭示的“明镜”论的差异其实也是“本体功夫论”上的差异。

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慧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对于王阳明在写给黄绾和应原忠的书信中阐述的“儒佛论”,许舜屏评价道:“一语道破儒、释之别!”

若将王阳明晚年时期的“致良知”说和上文中的“明镜”论做比较,我们会发现提倡“明镜”论时的阳明心学更接近神秀的思想,而提倡“致良知”说时的阳明心学则更接近慧能的思想。提倡“明镜”论时的阳明心学认为“心”和镜子一样,需要打磨,才能廓清私欲;而提倡“致良知”时的阳明心学认为“心体”是主体性的,可以自主性地运动,通过“心体”自身的运动就可以克服私欲。“明镜”意味着澄明的“心体”,王阳明在壮年时提出“明镜”论,将“心体”(也可称为“真性”)喻作“明镜”,这其实为他晚年创立“良知”说埋下了伏笔。一旦他悟出“心体”具有主体性,且可以自主性地运动之后,自然就会悟得“良知”说。

虽然在前文中提到的“明镜”指的就是“心体”(真性),但对王阳明来说,此处的“明镜”更应是“天理之心”。王阳明在龙场悟出“心即理”,故“天理之心”其实就是他所说的“明镜”。只要悟得“天理之心”就是“明镜”,那么一旦私欲产生,“心”就能立刻感知到,自然就会将其拂除。但是,要想真正得到“明镜”之悟并不容易,若非王阳明这样具有远见卓识的人,是很难获得这一体悟的。

王阳明认为“明镜”是人先天具备的东西,但由于受私欲蒙蔽,所以很少有人能够感知到。如果通过实践修行将其擦拭出来,那么“明镜”就会重放光芒;否则,即使觉悟了“明镜”,得到的也只是一片虚影。王阳明特别害怕这种情况发生,于是离开龙场之后教育弟子们要通过“静坐”去悟道,以防陷入追逐虚影之弊。王阳明回到京城之后,曾专门论述“明镜”论,告诫大家要像打磨明镜一样去体悟“天理之心”,要在具体的实践上下功夫。

王阳明所说的“明镜”其实就是《大学》中提到的“明德”。这样想来,王阳明所说的“明镜”和佛教中提到的“明镜”在本质上还是存在差异的。前文已述,《大学》中提到了“三纲领”和“八条目”,这些都是高高在上,教人如何去“治人”的学问。“三纲领”的第一条就是“明明德”。“明明德”究竟是指什么呢?说到底就是让人去探明心中的天理。

朱熹对“明德”做了如下阐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大学章句》)

朱熹的“明明德”就是要使人原本具有的“明德”光明、显明、昭明、明亮起来。朱熹认为“明明德”功夫包含两层含义:一是因为心中存有“众理”,所以必须存养本心,以充开气禀之拘,克去物欲之蔽;二是必须一个一个地去穷尽万物之理,也即必须去“格物穷理”。

朱熹在《大学章句》中所引用的“虚灵不昧”其实是佛教中的一个概念,但佛教只提到人心的“虚灵不昧”,没有提到人心还具备“众理”,所以朱熹觉得佛教难以应对万事万物。朱熹批评佛教没有“格物穷理”,他认为“存养本心”和“格物穷理”同等重要,都是修行中所必需的。

朱熹理解的“格物穷理”其实就是要一个一个地去穷尽万物之理,否则就难以悟得心之“本体”。此外,朱熹提出的“全体大用”说,认为无论做何事,如果不是发于完整的心体,就难以达到很好的效果。要想达到“全体大用”,就必须去“格物穷理”。万事万物不论其本末,也不论其精粗,都要事无巨细、一个一个地去穷理。朱熹把“存养本心”和“格物穷理”视作自己的治学之道,他曾强调“人之所以为学,心与理而已”。

但是,王阳明认为朱熹的“人之所以为学,心与理而已”其实是将“心”与“理”人为分割了。王阳明认为“心外无理”“心外无物”,于是他批评朱熹说:“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传习录》上卷)

朱熹在《大学章句》中指出:“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而王阳明则针锋相对地指出:“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比较二者的差异,会发现朱熹提出的是“具众理”,而王阳明提出的是“众理具”;朱熹说的是“应万事”,而王阳明说的是“万事出”。显而易见,朱熹的“心”与“理”是二分的,“心”与“事”也是二分的;王阳明的“心”与“理”是一体的,“心”与“事”也是一体的。佐藤一斋曾评价王阳明的这句话有“点铁成金”之功效,此处的“铁”指的就是“朱子说”。

但是弟子中有人对王阳明的“心即理”心存疑问,于是列举了程颐的“在物为理”来向他提问。

王阳明对此回答说:“‘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功夫,不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传习录》下卷)

在王阳明看来,由于“心”与“理”二分,所以即使在内部存在私心,只要在外部表现得合乎道理,也会被认为是“善”,结果就出现了齐桓公和晋文公这样的人,他们对外声称“尊王攘夷”,其实都藏有私心。王阳明痛感将“心”与“理”二分的弊病,所以提出了“心即理”。其实在宋代已经有人提出了既要外合乎道理,又要内不存私心的主张,只是没发展出“心即理”而已。

总而言之,王阳明所谓的“明镜”其实就是《大学》中所言的“明德”。通过上述所言,可以发现朱、王二学在“明明德”上存在显著差异。

朱、王二人都认同圣人之心未曾蒙尘,犹如一面“明镜”,而凡人之心已经蒙尘,故称之为“昏镜”。此外,镜子追求的都是能够好好照物。朱熹认为凡人要通过“格物穷理”来使心体恢复本来的明亮,得重在照物方面下功夫;而王阳明则认为凡人的“心即理”,只要去除心中的欲念,自然就可恢复本来的明亮,重在去欲念方面下功夫。

虽然王阳明提倡“心即理”,但他依然认为切实地去欲实践功夫非常重要。王阳明到晚年后,虽然明示了“心即理”的本体即是“良知”,并且把“致良知”当作自己治学的宗旨,但他同时也担心众人会因为将“顿悟良知”看作一件极其简单的事而陷入虚妄,还担心众人会忽视切实的实践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