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1507)春天,王阳明离开北京,前往贬谪之地贵州龙场。在《答汪抑之三首》(《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的第二首中,王阳明开篇就提到了“北风春尚号”,据此可知,他离京的大致时间应该是在春天。

而在《答汪抑之三首》的第一首末尾,王阳明写道:“良心忠信资,蛮貊非我戚。”这两句诗其实是取自《论语·卫灵公篇》,“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只要自己“言忠信,行笃敬”,那么即使被流放到万里之外的蛮荒之地,也不需要担心。

在第二首诗中,王阳明写道:“间关不足道,嗟此白日微。”在王阳明眼中,旅途的艰险不足为道,而道义的倒退却让人深感遗憾。

汪抑之,名俊,字抑之,谥号文壮,江西弋阳人,世称“石潭先生”。弘治六年(1493)进士,正德年间曾参与编纂《孝宗实录》,后来出任礼部尚书。汪抑之品行高尚,在朝廷为官光明磊落,方正耿直,因此与刘瑾等人不合。汪抑之和王阳明是好友,但二人学说不同,汪抑之信奉的是朱子学。

在第三首诗中,王阳明写道:“鹅湖有前约,鹿洞多遗篇。”

鹅湖位于今江西省铅山县北部。宋代时,儒学双璧朱熹和陆九渊曾经在鹅湖寺聚会,双方展开论辩,这就是著名的“鹅湖之会”。陆九渊以“存养德性”为治学的第一要义,而朱熹则以“格物穷理”为治学的第一要义。后来,陆九渊批评朱熹的学说是醉心于追求心外事物之理,丧失了心的主体性,陷入支离;而朱熹则批评陆九渊的学说是向内求理,流于禅学,陷入虚妄,导致弊害。在“鹅湖之会”上,朱熹和陆九渊都没有刻意掩饰彼此学说的差异。前文已述,阳明学是对陆学的继承和发展。

虽然朱熹和陆九渊做学问的主旨不同,但二人是很好的辩友。白鹿洞位于江西省南康府五老峰山下,唐代始建书院。后来朱熹重建书院,并在此讲学。

有一次,朱熹邀请陆九渊到白鹿洞书院向弟子们讲授《论语·里仁篇》中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自己也在一旁听讲。弟子们听完陆九渊的讲课之后,都感动得哭了起来。朱熹为此特意将陆九渊的讲义刻在石头之上,以便让后来人也能知晓。

王阳明在写给汪抑之的诗中,提到了“鹅湖”和“鹿洞”,可能是想等有机会和汪抑之一起去拜访这两个地方,此外也可能暗含了自己想和信奉朱子学的汪抑之进行论辩的心愿。

虽然王阳明从来没有直接说过自己沿袭的是陆学,但从其学说“重体验性”来看,恰恰暗合了陆九渊的心学,所以说在内心深处他应该是认可以陆学为宗的。王阳明在赠给湛甘泉的一组题为《八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的诗中,有这样一句诗:“此心还此理。”

据此也可以看出王阳明的想法与陆九渊的是一致的。此外,王阳明在前往龙场途中,作《忆昔答乔白岩因寄储柴墟三首》(《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其中第二首这样写道:“愿君崇德性,问学刊支离。”

很明显,当时的王阳明是以“尊德性”的陆学为宗的,并建议在“问学”时,要去掉朱子学陷于支离破碎、溺于字词析义的毛病。

王阳明南行前往龙场前夕,湛甘泉曾作《九章》赠别,而崔子钟又和了一组《五诗》,于是王阳明以一组《八咏》回赠二人。王阳明的《八咏》,其实是模仿了南梁沈约的《八咏》。沈约曾经写过一首诗,共八句,但写完之后,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以诗中的每一句为题,扩充为八首,取名“八咏”。

崔子钟,名铣,字子钟,又字仲凫,初号后渠,后来改号洹野,河南安阳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崔子钟出任翰林院编修,后来因为得罪刘瑾,被贬南京,担任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刘瑾倒台、明世宗即位之后,崔子钟被擢升为南京国子监祭酒,后又出任南京礼部右侍郎,并于任上去世,享年六十四岁,谥号“文敏”。崔子钟信奉程朱理学,所以在晚年时曾斥责王阳明是“霸儒”。不过二人在年轻时是道义之交。

《八咏》中的第一首是赠给湛甘泉的,开头写道:“君莫歌九章,歌以伤我心。”

第二首是赠给崔子钟的,开头写道:“君莫歌五诗,歌之增离忧。”

《九章》原是《楚辞》中的篇名,因是九篇述怀的辞赋而得名。湛甘泉所作《九章》乃是模仿之作。在此简单介绍一下其中的几篇。第三篇的题目为《惜别》,湛甘泉在诗中写道:

黄鸟亦有友,空谷遗之音。

相呼上乔木,意气感人深。

君今脱网罟,遗我在远林。

自我初识君,道义日与寻。

一身当三益,誓死以同襟。

生别各万里,言之伤我心。

在湛甘泉心中,王阳明是自己的“辅仁”之友。他在《惜别》中表达的是自己与王阳明离别的感伤心情。

第七篇的题目为《皇天》,诗中写道:

皇天常无私,日月常盈亏。

圣人常无为,万物常往来。

何名为无为?自然无安排。

勿忘与勿助,此中有天机。

湛甘泉在这首诗中指出,依照孟子所说的“勿忘勿助”(《孟子·公孙丑上》)功夫,可以得出“天机”。

湛甘泉在最后一篇,即第九篇《天问》中写道:

天地我一体,宇宙本同家。

与君心已通,离别何怨嗟?

浮云去不停,游子路转赊。

愿言崇明德,浩浩同无涯。

《天问》中的“天地我一体,宇宙本同家”,体现了湛甘泉“万物一体”的思想。湛甘泉认为,天地间的万物和“我”本是一体的,天下百姓和“我”的骨肉亲人一样,都是一家人。实际上,这沿袭的是程颢和张载的“万物一体”思想。程颢曾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张载则说:“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湛甘泉尤其强调“万物一体之仁”。王阳明晚年所提出的“致良知”说,尽管不同于湛甘泉的学说,但也是认同以良知为本的“万物一体之仁”的。这与他年轻时曾受湛甘泉的影响不无关系。

王阳明在《八咏》第三首的开篇写道:“洙泗流浸微,伊洛仅如线。后来三四公,瑕瑜未相掩。”通过这四句诗,王阳明暗示程学已经衰退,而朱子学又不完善,如果要继续孔程之学,就很难再有进步了。可以看出,这时的王阳明已经对朱子学有所不满,并且开始寻求自己的唯心理学。《八咏》第四首的开头写道:“此心还此理,宁论己与人。千古一嘘吸,谁为叹离群。浩浩天地内,何物非同春!”从中可以看出王阳明唯心理学的影子。

陆九渊曾说过:“此理在宇宙间,未尝有所隐遁”;“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可见,陆九渊之学和主张“性即理”的程颐之学以及朱子学完全不同。但通过《八咏》第四首的诗句,可以看出王阳明对陆九渊之学是暗暗仰慕的。

陆九渊之学的源头在程颢。程颢主张“道器一体”说、“天理体认”说和“万物一体”说。前文已述,湛甘泉沿袭的是程颢之学,王阳明曾和他一起倡导圣学,在内心倾向程颢之学也是必然的。所以在《八咏》第五首的开篇,王阳明写道:“器道不可离,二之即非性。”他在这里从程颢“道器一体”的立场出发,隐秘地批判了朱熹的“道器二元论”和“理气二元论”。

而在《八咏》第六首的开头,王阳明写道:“静虚非虚寂,中有未发中。中有亦何有,天之即成空。无欲见真体,忘助皆非功。”

周敦颐曾经提出“主静无欲”说,以上诗句便体现了王阳明对周敦颐之学的继承。根据王阳明的理解,“静虚”乃是圣人之心,和佛教以枯槁之心为宗的“虚寂”完全不同。周敦颐曾说:“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无欲故静”。王阳明后来继承的也是周敦颐的这一思想,所以王阳明终生都没改变对周敦颐和程颢的仰慕之情。

同样在第六首中,王阳明写道:“无欲见真体,忘助皆非功。至哉玄化机,非子孰与穷!”

湛甘泉的“体认之学”以孟子的“勿忘勿助”为治学之要旨,王阳明在此称赞了他的这一观点。湛甘泉认为,比起“有事”功夫,“勿忘勿助”功夫更为重要。后文我们还将叙述,王阳明到晚年时却对湛甘泉的“勿忘勿助”论进行了批判,认为如果以“有事”为宗的话,“勿忘勿助”自然可成,并且指出自己的学说和湛甘泉的学说存在着直接与迂曲之别。

读罢王阳明的《八咏》,我们会发现对王阳明来说,比起别离之伤,不能再和朋友一起切磋学术的悲伤似乎更甚。

虽然和友人的别离还未满十日,却如同别离了三年。王阳明梦到和汪抑之、湛甘泉、崔子钟一起讨论的情形,并为此作了三首诗(《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其中第二首如下:

起坐忆所梦,默溯犹历历。

初谈自有形,继论入无极。

无极生往来,往来万化出。

万化无停机,往来何时息!

来者胡为信?往者胡为屈?

微哉屈信间,子午当其屈。

非子尽精微,此理谁与测?

何当衡庐间,相携玩义易。

据此可以看出,王阳明当时的思想是在《周易》之理中驰骋,并且还倾向于周敦颐和邵雍的“宇宙生成论”。周敦颐根据《周易》得出:“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认为阴阳的流转生成万物,所以要从“无极”中寻求造化之理。

邵雍则指出:“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认为阴阳的屈伸可生成万物,所以要从屈伸的极限处寻求宇宙之理。

王阳明在晚年作《咏良知四首示诸生》(《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在第四首的开篇,王阳明写道:“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

由于年轻时曾修习过周敦颐和邵雍的“宇宙生成论”,所以王阳明认为在良知的本体中存在着乾坤万化的根源。

在前往龙场途中,王阳明充满了忧愁。为了抚慰内心的悲伤,他不时想起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也不时回忆起在故乡耕钓以及沿河而下拜访江村的情景。在此期间,他在自己所作的《因雨和杜韵》后半段写道:“客途最觉秋先到,荒径惟怜菊尚存。却忆故园耕钓处,短蓑长笛下江村。”

“荒径惟怜菊尚存”其实是取自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句。王阳明是想用这句诗来表达对秉持清高之志的陶渊明的仰慕之情。

王阳明很早就得了肺病,后来的牢狱之灾令他的病情进一步加重。他沿运河南下前往杭州,心中充满了对亲友的无限思念。

那么,王阳明为何要先到杭州呢?

一方面可能是受乡愁的驱使;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杭州风光明媚,是观光胜地,他想在此先疗养一段时间,等养好身体之后,再长途跋涉前往龙场。

当王阳明乘坐的船只抵达杭州北新关时,他的弟弟们一起前来迎接。能够在有生之年和他们再次相见,王阳明非常高兴,于是作诗一首,题曰《赴谪次北新关喜见诸弟》(《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

扁舟风雨泊江关,兄弟相看梦寐间。

已分天涯成死别,宁知意外得生还。

投荒自识君恩远,多病心便吏事闲。

携汝耕樵应有日,好移茅屋傍云山。

但在诗中王阳明丝毫未表现出前往贬谪之地的悲怆之情。

数年前,王阳明曾在西湖疗养过。当时,他经常前往南屏山游玩,所以这次也特意选了位于南屏山山麓的净慈寺居住,从春天一直疗养到夏天。在此期间,他作了一首题为《卧病净慈写怀》(《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的诗来纪念这段时期,其中写道:

卧病空山春复夏,山中幽事最能知。

雨晴阶下泉声急,夜静松间月色迟。

把卷有时眠白石,解缨随意濯清漪。

吴山越峤俱堪老,正奈燕云系远思。

在诗歌的最后一句,王阳明还表达了自己对皇帝的思念之情。

后来,王阳明又移居胜果寺养病,在《移居胜果寺二首》(《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的第一首中有这样一句:“六月深松无暑来。”可以看出,王阳明从净慈寺移居胜果寺应该是在六月,而特意移居此地的目的可能是为了避暑。从“病肺正思移枕簟,洗心兼得远尘埃”一句中可以看出,王阳明移居胜果寺是为了治疗自己的肺病,同时也是为了远离尘俗,使自己的内心保持纯净。其中“日脚倒明千顷雾,雨声高度万峰云”一句可谓是描述景致的千古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