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接触到的佛学主要是禅学。根据他的理解,儒学和佛学都是以心学为宗的学说。嘉靖四年(1525),五十四岁的王阳明写了一篇《重修山阴县学记》(《王文成公全书》卷七),在文中他这样说道:

夫圣人之学,心学也。学以求尽其心而已。

……

夫禅之学与圣人之学,皆求尽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尽其心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吾之父子亲矣,而天下有未亲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君臣义矣,而天下有未义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夫妇别矣,长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别、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一家饱暖逸乐矣,而天下有未饱暖逸乐者焉,其能以亲乎?义乎?别、序、信乎?吾心未尽也。

故于是有纪纲政事之设焉,有礼乐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辅相、成己成物,而求尽吾心焉耳。心尽而家以齐,国以治,天下以平。故圣人之学不出乎尽心。

禅之学非不以心为说,然其意以为是达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于其中则亦已矣,而亦岂必屑屑于其外。其外有未当也,则亦岂必屑屑于其中。

斯亦其所谓尽心者矣,而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伦,遗事物,以之独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

盖圣人之学无人己,无内外,一天地万物以为心;而禅之学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内外之分;斯其所以为异也。今之为心性之学者,而果外人伦,遗事物,则诚所谓禅矣;使其未尝外人伦,遗事物,而专以存心养性为事,则固圣门精一之学也,而可谓之禅乎哉!

“圣人之学,心学也。学以求尽其心而已”,这其实是陆九渊的主张。王阳明认为在“学以求尽其心”方面,禅学和儒学是相同的,但其中还是存在毫厘之差。禅学将心分为内外两部分,由于担心“外”会扰乱“内”而主内斥外,所以禅学讲的“尽其心”是自私自利的心。而儒学的“尽其心”则与其不同,儒学追求内外统一,万物一体,讲究典章制度和礼乐教化。总而言之,儒学和禅学都是以心学为宗的学说,是否追求“经世致用”是二者的本质区别。

在《传习录》下卷中,王阳明从道教和佛教的本质区别入手,对道教和佛教加以批判:

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

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

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

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起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这是王阳明晚年提倡“致良知”说时发表的对道教和佛教的批判。在王阳明看来,儒学的本体是“良知”,追求的是天地万物的绝对虚无,其中不含半点私欲。而道教和佛教虽然也都坚持虚无,但他们追求的是长生不老和脱离生死苦海,说到底追求的还是自己的私欲,所以他们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虚无。

佛教还执着于“相”(现实的形态),王阳明对此也提出了批判。《传习录》下卷中记载了一段黄直和王阳明之间的对话。

黄直问:“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请问。”

王阳明答:“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父子、君臣和夫妇这些关系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可佛教极力否定,不承认它们的存在。佛教的目的是“不着相”,可是刻意为之就变成“着相”了。儒学与佛教完全不同,儒学承认客观事实的存在,顺势而为之,看起来是“着相”,其实已经变成佛教所追求的“不着相”了。

在《传习录》下卷中,王阳明批判了佛教动静分离、厌动求静的思想。

黄直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

王阳明答:“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在佛教看来,儒学是主动的;在儒学看来,佛学是主静的。佛教主张的动静合一是以静为主,而儒学主张的动静合一则是以动为主。王阳明在问答中,通过天理的有无来区分二者的不同,这使得佛教和儒学在动静问题上的差别更加明显。

自宋代以来,就常有儒学家批判佛教抛弃人伦事物、轻视经世的弊端。王阳明也认为,佛教把心看作幻想,与世间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不能治天下。前文已述,王阳明虽然承认儒学和佛教都是以心学为宗,但认为儒学追求的是心物合一,并且人伦和事物之理都蕴藏于其中,所以说在心法方面,儒学和佛教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有人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

王阳明答:“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作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王阳明在写给陆澄的回信中,从“良知”说的角度对佛教的利己主义进行了批判。其实,这也是宋代以来,儒学家批判佛教的一个重要内容。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

体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

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

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

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

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根据王阳明的理解,佛教中所提的“本来面目”就是“良知”。如果能够明确认识“良知”,那就没有必要再去提“本来面目”。良知的本体是“本自宁静”“本自生生”,本来“无善无恶”“善恶自辨”,但佛教非要“欲求宁静”“欲念无生”,非要去求一个“无善无恶”,这正体现了佛教的自私自利之心,是佛教仍然执着于尘世的一种表现。

弘治十七年(1504),王阳明出任山东乡试的主考官,他所拟定的考试题目就是“异端论”。在后文中,我们将对此进行详细介绍。

此处所说的“异端”主要是指道教和佛教。在王阳明看来,“人伦之学”,即儒学以外的所有学说都是异端,都要加以排斥。

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家齐、国治而天下平矣,是故明伦之外无学矣。外此而学者,谓之异端;非此而论者,谓之邪说;假此而行者,谓之霸术;饰此而言者,谓之文辞;背此而驰者,谓之功利之徒、乱世之政。

虽今之举业,必自此而精之,而后不愧于敷奏明试。虽今之仕进,必由此而施之,而后无忝于行义达道。

上文是嘉靖四年(1525),王阳明五十四岁时在杭州作的《万松书院记》(《王文成公全书》卷七)中的两段话。王阳明提出的“明伦之外无学矣”,实乃千古之卓见,一语道破了儒学的本质。异端指的就是明伦之外的所有学说。

万松书院位于杭州南部凤凰山山麓,弘治年间由浙江右参政周木在一座荒废寺庙的旧址上修建而成。嘉靖四年,侍御潘景哲到杭州视察,为了教育当地的秀才,下令扩建万松书院。王阳明在《万松书院记》中详细介绍了修建书院的经过,同时还强调“古圣贤之学,明伦而已”,并对其加以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