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中记载了他在归乡养病期间作的《归越诗》三十五首。通过这些诗歌,我们可以窥见王阳明当时访寺问仙、倾慕仙境的情怀,也可以看到他希望超脱世俗、无念无思的愿望。以下是其中两首绝句:
人间酷暑避不得,清风都在深山中。
池边一坐即三日,忽见岩头碧树红。
*
两到浮峰兴转剧,醉眠三日不知还。
眼前风景色色异,惟有人声似世间。
王阳明当时正像诗中“池边一坐即三日”和“醉眠三日不知还”所描绘的那样,独坐于深山之中,弃绝一切俗念,在融通无碍的世界中畅游。
在这一时期的诗中,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袒裼坐溪石”“醉拂岩石卧”这样风格的诗句,使人不禁怀疑王阳明当时是不是在进行“坐忘”的修行。
“坐忘”是《庄子·大宗师》中的一个词语。《庄子·大宗师》记载了一段孔子和其弟子颜回的对话,其中言及了“坐忘”这一概念,后来逐渐演变成一则寓言: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根据孔子和颜回的对话,可以看出“坐忘”其实就是达到物我两忘境界的一种修行方法。
在《庄子·齐物篇》的开头部分,作者曾用非常优美的文学语言描述过物我两忘的境界:“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天籁”是超脱于现实世界的一种声音,是一种来自上天的声音,这种声音肉眼凡胎听不见。文中的“忘我”“无我”“坐忘”一样,都是谋求超脱现世的修行方法。
《庄子》中的“坐忘”和佛教中的“无相无想”有些相似。“无相”指的是逃脱物质束缚,悟出万法皆空,最终实现内心的清净无垢。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放弃一切牵绊的心境。“无想”是指心无牵挂,超越物相和心相的状态。总而言之,“无相无想”就是万物皆空,不承认事物的客观存在,要求修行者必须放弃七情六欲。
王阳明追求心灵的平静,希望自己也能达到《庄子》中的“坐忘”以及佛教中的“无相无想”的境界,超越世间的一切羁绊。
但在王阳明的心中还有一份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牵挂。他的祖母岑太夫人已经八十多岁了,一直对他疼爱有加,父亲龙山公对他有养育之恩,王阳明对他们充满了感激之情。王阳明心里明白,如果不放下这段感情,就不可能达到出世的境界。他也曾努力地去放下,但越是这样去做,心中的牵挂反而越强烈。
踌躇不决之际,他忽然觉悟到:“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至此,王阳明心中的迷雾一扫而空,他悟出了佛学和道教的不足,转而笃信儒学。佛教追求的是弃绝人伦,也就是放弃对亲人的恩爱之念,这完全有悖于王阳明有志于家国民生的志向。
王阳明以孝为本,转而批判佛学、老庄思想,这一转变的意义十分深远。众所周知,孝道是孔孟之教即儒学之根本,也是儒学区别于道教、佛教的关键所在。如果比较陆九渊、王阳明与程颐、朱熹的孝道思想,就会发现陆九渊、王阳明更注重孝道,这也是为什么阳明学者中会出现那么多重孝道的思想家。
程、朱、陆、王虽然都批判道教和佛教,但他们并不是完全否定道教和佛教,对其中一些积极的思想也给予了肯定。比如佛教、老庄思想不同于法家和世俗的现实主义思想,追求的是把人引入永远光明的世界,在这一点上是好的。但是,如果过于拘泥于此,又会使人泯灭“本性”。他们觉得,道教和佛教的最大缺点就是没有以人为本,没有顾及人的“本性”。
道教认为,“真正的超脱之道就蕴藏在天地万物之中”。佛教主张,“即心即佛”“即身成佛”。由此可见,虽然道教和佛教都主张通过出世来探究道之本源,但求道的最终结果还得回归现实本身。从本源上看,儒学与道教、佛教的出发点不同,儒学主张以人为本,要求直接从现实出发去求道。
在王阳明的观念中,孝道是人本性的流露,是一个人必须具备的品质,而佛教和道教则将孝道视作假和空。毫不夸张地说,孝道就像横在道教和佛教咽喉处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