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受严重压迫及其反抗(1 / 1)

《唐鉴》二二云:“君为聚敛刻急之政,则其臣阿意希旨,必有甚者矣,故秦之末,郡县皆杀其守令而叛,盖怨疾之久也,唐之盗贼尤憎官吏,亦若秦而已矣。”又云:“自古盗贼之起,国家之败,未有不由暴赋重敛而民之失职者众也。”彼所谓“盗贼”,概言之,则反对统治阶级严重剥削之农民也。唐自玄、肃、代、德,暴敛已烈1,然犹可勉强度活,入晚唐后,遍地虎狼,逃亡无所,其势变成“官迫民反”2,此所以一爆发而立即燎原也。

农民生产之大宗为粮食,藉以供赋役需索者亦惟粮食,唐代米价升降之差额至巨,兹将贞观中迄元和末见于著录者依年次记之3。

除开乾元元年特受钱币影响及广德、温州两例外,因丰歉而米价升降,其差额竟达七百五十倍之巨(即二钱与一千五百钱之比),在一般看法,固以丰年为盛事,然谷贱伤农,所入或不足以供赋役之需索7;反之,农民经过多方剥削,余粮有限,米价踊贵,更只有坐而待毙,正有类于啼笑皆非也。张籍《野老歌》:“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取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常肉食。”正劳苦农民与富商大贾之强烈对比。李绅《咏田家》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云溪友议》一)8聂夷中诗云:“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为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唐摭言》)又韦庄《秦妇吟》云:“岁种良田一百(左王右厘),年输户税三千(?十)万。”9不顾农民辛苦而剥削如此严重,焉能不演出大崩溃。咸通八年,怀州民诉旱,刺史刘仁规揭牓禁之。十年,陕州民诉旱,观察崔荛答以树犹有叶,诉旱犹不可,他复何言。

当安史乱时,江淮间即有白著之激变;缘元载为租庸使,以江淮虽经兵荒,比诸道犹有资产,乃按籍举八年租调之违负及逋逃者,计其大数而征之,择豪吏为县以督收,不问负之有无,资之高下,察民有粟帛者发徒围之,籍其所有而中分之,甚则什取八九,谓之白著。不服则威以严刑,民或蓄谷十斛,便重足待命,或相聚山泽以抗。高云《白著歌》云:“上元官吏务剥削,江淮之人多白著。”(《通鉴》二二二胡注)即指此事。其台州首领袁晁(《新书》六作袁鼂)攻陷浙东诸州,改元宝胜,民疲于赋敛者多归之,又取信、温、明三州,聚众近二十万;广德元年四月,始为李光弼部将所平。(同上《通鉴》)

其次则有蓬、果二州界之鸡山民军(大中五年),湖南衡州之邓裴(六年),都尝与官军相抗衡,(《通鉴》二四九)末年(十三),乃有以裘甫10为首领之浙东起义。

甫初时只有众百人,攻占象山,明年正月,败浙东军,取剡县,开府库,募壮士,众至数千,观察郑祇德益兵来,又大败之,众至三万,分为三十二队。甫自称天下都知兵马使,改元罗平,铸印曰天平,大聚资粮,购良工,治器械,声震中原。朝命王式代祇德,授以忠武11、义成、淮南等诸道兵。甫之帅刘暀主张急引兵取越州,循浙江筑垒以拒,大集舟舰,得间则长驱进取浙西,掠扬州货财,还守石头,别遣万人循海袭闽,甫不能用。式既至浙,甫别部有降者,余部力战,亦连败,甫走入剡,式军围之,甫部勇悍甚,其女军亦乘城掷砾以中人,三日凡八十三战,欲突围不克,遂与暀等同被擒,时咸通元年六月也。别帅刘从简乘官军少弛,率壮士五百冲出,入大兰山(在今奉化),逾月亦被破灭。《玉泉子见闻录》曰:“初甫之入剡也,虽已累败,向使城守,期岁未可平也。”当日甫不听暀言,固为失策,然使能依王辂“拥众据险自守,陆耕海渔,急则逃入海岛”,如清代之蔡牵,犹足以自存。乃忽略后门,部队驻宁海东者不虞式之水军遽至,各走山谷,弃其船只,愈加深失败之机。但使固守城池,如《玉泉子》所云,犹有扭转残局之一线希望,顾竟轻身外出,束手就擒,斯不能不咎其计略之疏也。

声势更大者为徐州戍卒。先是,咸通四年(八六三)南诏陷安南12,在徐泗募兵二千赴援,内分八百戍桂州,约三年一代,至是已六年,屡求代还,徐泗观察崔彦曾13又拟再留一年,戍卒闻之,怒。九年(八六八)七月,都虞候许佶等杀都将王仲甫,推粮料判官庞勋为都头,夺库兵,统五百人14北还,掠湘潭、衡山,八月,朝遣高品15张敬思赦其罪,于是荆南16节度崔铉严兵守要害,勋乃泛舟沿江东下。佶等相与谋曰:朝廷之赦,虑缘道攻劫或溃散为患耳,若至徐州,必葅醢矣;各出私财造甲兵、旗帜,过浙西,入淮南,有众至千。十月取宿州,悉聚城中货财,令百姓取之,然后选募为兵,得数千人,彦曾遣三千人来攻,全数覆没。勋进攻徐州,对城外居民,无所侵扰,由是人争为助,遂陷城。遣徒四出,于扬、楚、庐、寿、滁、和、兖、海、沂、密、曹、濮等州界剽牛马,挽运粮糗,招致亡命,有众廿万,其人皆舒锄鉤为兵,号曰霍锥,连克濠、滁、和数城。唐命康承训为都招讨使,沙陀朱邪赤心(后赐姓名李国昌)及吐谷浑、达靼、契苾酋长各帅其众以随,时勋部久围泗州,招讨使戴可师来救,勋部以计诱之,官军几全没,承训退屯宋州17。

勋既累胜,自谓无敌,日事游宴,周重谏曰:自古骄满奢逸,得而复失,成而复败者多矣,况未得、未成而为之者乎。于是参与桂州起义一辈,行尤骄暴,夺人资财,掠人妇女,勋不能制,勋复表求节镇,士气先馁。十年,承训既增援,连败勋军,凡得农民皆释之,于是驱掠而来者每遇官军,多自溃散。加以内部疑猜(如勋杀孟敬文,梁丕杀姚周),精锐残丧(姚周败于柳子镇,王弘立死于泗州,刘行及败于濠州18),反侧睽离(下邳土豪郑镒19,以下邳降,蕲县20土豪李衮以其县降,朱玫以沛县降,又保据山林之陈全裕亦降于承训),及内围据点尽失,勋始欲西攻宋、亳,因实力不足而回兵,死于蕲县(九月)。同时,张玄稔举宿州降,并攻下徐州。唯吴迥固守濠州,至十月粮尽,突围而死。

注释:

1.《佛祖统纪》三九引宋理宗时良渚云:“诸以《二宗经》……不根经文传习惑众者以左道论罪,二宗者谓男女不嫁娶、互持不语、病不服药、死则裸葬等,不根经史者谓……《大小明王出世经》《开元括地变文》……”向达云:“《开元括地变文》则当是唐代俗讲话本之支与流裔。”(《燕京学报》一六期《俗讲考》)但对于“开元括地”之意义,未有发明。尝考开元十二年听宇文融之计,遣判官多人分往各道,检责賸田,于是括得客户凡八十余万,田亦称是,(《会要》八五)当封建时代遇此非常机会,吏豪必因缘为奸,横加欺剥,民怨之腾沸,在意想中,《开元括地变文》谅系对此作不平之鸣,与统治阶级相对抗,故易代而犹遭禁绝也。括地之义,与括田无殊,惜未得其片词以与拙见相佐证。

贞元二十年关中大歉,京兆尹李实奏不旱,由是租税不免,人穷无告,乃撤屋瓦木、卖麦苗以供赋敛。优人成辅端因戏作语云:“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五硕米,三间堂舍二千钱。”凡如此语有数十篇,实以为诽谤,德宗遽令杖杀。(《旧书》一三五)

2.语见《郎潜记闻》五。

3.同一年内有两个以上不同之价格,则取其较高者。

4.原“斗”字刘复氏俱误作“升”,此可以其估价相乘知之。

5.参岑仲勉《隋唐史》唐史篇第四十节。又《旧书》四九云:“自兵兴以来,凶荒相属,京师米斛万钱。”不知专属何年,故不列入。

6.可参看全汉昇《唐代物价的变动》(《史语所集刊》十一本)。若如咸通九年庞勋在徐州起事时,旬日间米斗直钱二百,(《通鉴》二五一)中和二年黄巢占京师时,米斗三十千,(《旧书》二〇〇下)光启二年三月荆襄仍岁蝗,米斗三十千,(《会要》四四)同年秦宗言围荆南二年,城中米斗四十千,(《南楚新闻》)三年扬州大饥,米斗万钱,(《旧书》三五)同年十月杨行密围扬州,城中米斗五十千,(同上一八二)则有特殊状况,其价格不可以常理论。

7.清吴廷琛《丰年谣》:“米足无如不值钱,半年艰苦更谁言,却忆凶年乏食犹得蒙哀怜。”(《粟香五笔》五)正谷贱伤农之绝好注脚。

8.何光远《鉴诫录》八同,惟《摭言》误为聂夷中诗,夷中咸通十二年进士。

9.字书无“(左王右厘)”字。三千万即三万贯,数目过巨,“千”当“十”讹,三十万即三百贯,已万万非农民所能负荷矣。

10.《通鉴考异》二二引《平剡录》作裘甫,《东观奏记》下作仇甫。

11.《通鉴》二五○下文有“又以义成将白宗建忠将游君楚……”胡注云:“唐无建忠军,按此时发忠武军从王式,史逸武字也,白宗建,人姓名。”按王丹岑《农民革命史话》称:“……与义成将白宗、建忠将游君楚……”又“是忠武、建忠、义成、淮南、宣歙、浙西六镇的大兵”(一九二—一九三页),只看节本之《纪事本末》,连《通鉴注》都不暇看,凭空造出一个“建忠镇”,可谓疏忽之至。

12.《通鉴》二五一叙戍卒事,原作“初南诏陷安南”,胡注云,“见上卷四年”;《革命史话》竟作“起于公元八六○年(李?咸通元年)南诏的入寇邕州”(一九五页),以四年为元年,一误也,以安南为邕州,二误也。而且《史话》下文亦称“他们在桂州戍守了六年”(一九六页),试问由元年至九年何止六年?

13.《革命史话》误为“徐彦曾”。(一九六—一九七页)

14.《史话》云:“于是就激起八百戍卒的愤怒。”又“八百壮士完成了数千里的长征。”(一九六—一九七页)按八百只初戍时数目,经过六年,由于死亡、逃走等原因,当然数目减少,故《通鉴》于北还时并未明著八百。《旧书》一九上称,“徐州赴桂林戍卒五百人官健许佶、赵可立杀其将王仲甫”,事当近信,兹从之。

15.《史话》于“监军”下注云:“指高品、张敬思,”(一九六页)似以“高品”为人姓名,殊易误会。胡注云:“《新书·百官志》,内侍省有高品一千六百九十六人。”如《通鉴》下文“遣高品康道伟赍敕书抚慰之。”又《旧·纪》一九上,“今差高品李志承押领宣赐。”皆是宦官衔称。

16.《通鉴》作“山南东道”,《方镇表》五以为荆南之误,是也;徐军北还,荆州应首当其冲。

17.《通鉴》二五一叙承训退屯于先,可师覆军在后,殊背于事理;《史话》于可师败后,始言承训退屯,(二〇〇页)正与拙见相同。

18.《史话》称唐军“攻克昭义、钟离、定远各县,进兵围攻濠州,切断了濠州与徐州的联络。起义军的南北两个重心——徐州与濠州变成了彼此隔绝的孤城”。(二〇五—二〇六页)按昭义是招义之误,《通鉴》云:“贼入(濠州)固守,(马)举堑其三面而围之,北面临淮,贼犹得与徐州通,庞勋遣吴迥助行及守濠州,屯兵北津以相应。”则徐、濠交通并未切断,王氏直未读清《通鉴纪事本末》也。

19.《史话》二〇六页误郑鉴;乾符四年诏,“郑镒、汤群之辈,已为刺史”,即其人也。

20.同上误作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