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乘虚攻陷河、陇及安西、北庭(1 / 1)

要了解唐代藩镇之祸之延长,同时就要明白当日对外之紧张关系。安、史之乱,各国都向唐声援(见第二章“安史之乱”),独吐蕃取乘危态度。吐蕃往日以我河、湟一带设备充实,故用兵侧重争取外围(如安西四镇),及安、史乱起(七五五),侦悉河西兵内调,守备空虚,于是改计从内围进攻,河、陇先沦,西方路断,安西、北庭遂为彼囊中之物。又复结合南诏,窥伺西南,使唐常处于心腹受胁之劣势。外忧内患,相逼而来,唐之一蹶不振,亦吐蕃牵制有以致之,朱礼记陇右分镇之大(见岑仲勉《隋唐史》唐史篇第二十二节),观此而益知其非审时度势之论。

吐蕃此时侵势,系取河、湟路入。广德元年十月,破泾、邠二州,直薄长安,代宗经华奔陕。吐蕃入京,立章怀太子贤之曾孙承宏为帝,欲掠城中士女、百工,整众归国,适传郭子仪引大军将至,仅留城十三日,即悉数遁去。

建中之后,大食诃论(Haroun-al-Raschid七八六—八〇九年天方教之大主教)与吐蕃数相攻,吐蕃岁西师(《新书》二二一下)3。然自时厥后,陇道不通,赴西域者须取道回纥。北庭、安西初时犹为唐守,迨贞元六年(七九〇,据《通鉴》二三三。《新书·地志》作贞元三),北庭沙陀部酋朱邪尽忠降于吐蕃,节度使杨袭古率部二千人奔西州,安西道绝,莫知存亡。(据《通鉴》二三三。《元和志》四〇称:“贞元七年没于西番”,大约因此)

唐蕃边界说

长庆二年(八二二)唐遣刘元鼎入吐蕃会盟,五月六日盟成,吐蕃人以汉、蕃文合刻于石碑,现存拉萨,汉文已多剥泐。《西藏图考》三所录,略云:“今蕃、汉二国所守见管封疆,洮岷之东属大唐国界,其塞之西尽是大蕃地土。……唐差、蕃使并于将军谷交马,其洮岷之东,大唐供应,清水县之西,大蕃供应。”大致同《清一统志》,他本所录,文字又不尽相同。吴景敖专据《图考》,作出如下之考证:

……惟盟文既首载各守见管本界,复载洮岷以东大唐所管,其塞以西方是蕃境,又秦、渭、洮、岷诸州地方,蕃人统以“墨儒”称之,《藏史》纪清水勘界事曾云:“于唐土墨儒地方,甥舅各修一庙,画日月于石,以为盟誓。”是双方均认当时洮岷边塞以东之地为唐土甚明。其远在洮岷以东千里之清水故县,自不能又为两界(?国)界地所在。且盟文原有洮岷以东大唐供应之规定,苟以此清水界址确为清水故县,则唐何能越界千里以事供应?反之,清水西至洮岷间既明为唐境,则清水以西大蕃供应之规定,又宁非矛盾?……长庆以后,吐蕃落门川讨

击使尚恐热曾一度窃据秦、渭、洮、岷间,内向求封请援,吐蕃相尚思罗保洮河以拒之,迨恐热败,九州亦悉复,可知长庆间唐蕃两地之清水界址,原必不在清水故县。(《西陲史地研究》一五—一六页)

吴氏因本其身历,断定唐蕃国界应在今岷县西之大沟寨一带(同上一六—一八页;按大沟寨应即《申报图》之大沟寨),颇坚人信,余初亦以为无可非议,近再取唐史细勘,始知吴说之谬,其证有六:

1.盟文既别本不同,如非取得别项强证,即不能专信《图考》。据吴氏引《武备志》及《西宁新志》,均作“二国所守见管封疆,××属大唐国界,其塞以西,方是大蕃境土,……其绥氏栅已(?)东,大唐祇应,清水县以西,大蕃供应”(同上),“封疆”下只阙两字,显非“洮岷之东”,否则正如吴氏所指出,《图考》著录之文,为何前后矛盾?此《图考》作“洮岷之东”之大可疑者一。

2.藏语之“墨儒”,依吴说既包秦州在内,而清水又是秦州属县,是《藏史》所谓“于唐土墨儒地方”,译汉得为“于唐之清水县”。且唐蕃建中四年正月会盟于清水,正是约定疆界之首次,谓“唐土墨儒”实指清水县,尤与历史事件吻合,初无蕃人认洮岷以东为唐土之痕迹,此吴氏解释之不合逻辑者二。

3.建中四年正月张镒与吐蕃盟文曰:“今国家所守界,泾州西至弹筝峡西口,陇州西至清水县,凤州至同谷县,暨剑南西山、大渡河东为汉界。蕃国守镇在兰、渭、原、会,西至临洮,东至成州,抵剑南西界磨些诸蛮、大渡水西南为蕃界。”

(《旧书》一九六下,并参岑仲勉《隋唐史》唐史篇第四十六节。凤州今凤县。大渡河即岷江西支,近世所谓大小金川者是。)此约定吐蕃极为重视,其累次悔盟,亦以疆场未定为藉口,长庆初彼国未弱,多年争持之界线,何故忽肯退让至数百里以西?此吴说之不合当年事势者三。

4.再从吐蕃之侵略观之,自洮岷以东至清水县,其武、秦、渭、成四州均陷于宝应元(七六二)或以前,原州陷于广德元(七六三)(参前文),如果长庆初蕃人愿退守洮岷,则是将六十年前吞并之五州,一旦无条件的复归之于唐,此是如何亲善之举,何以唐人竟漠然视之?且何故秦、原二州至大中三年(八四九)而后称其来归?成、武二州更至咸通中而后收复也?(《新书》四十。此外渭州有无收复,史乏明文)此吴说之显背史文者四。

5.吴氏又称长庆后尚恐热曾窃据秦、渭、洮、岷间,因以证长庆时两国界址必不在清水;按恐热内乱是会昌二年(八四二)以后事,距长庆初已廿年,且尚恐热所据,当时是“吐蕃辖下的渭州”,非取之自唐,何能借此影射长庆间秦、渭之复为唐地,此吴氏之误解史实者五。

6.唐秦州在今秦安县东,《元和志》三九称清水县西南至秦州一百二十五里,《九域志》则称清水县在秦州东九十里,合此推之,唐清水与今清水当相距不远。依《申报图》,今清水在东经一○六度,西去洮岷只二度或二度有奇,何尝如吴氏所云相隔千里。《元和志》又称秦州西至渭州三百里,渭州西南至岷州二百二十六里,充其量清水至岷州亦六百余里耳,此吴说之里地失实者六。

总之,长庆盟书之国界,断与张镒约定无大出入,吴所考定,只此已可以推翻,任乃强氏认盟碑之清水即今清水县西,与旧史正相合也。

稿既成,始知姚薇元有《唐蕃会盟碑跋》,其第三项《长庆唐蕃疆界考》研究已颇详尽。(一九三四年六月《燕京学报》十五期九六—九九页)彼谓碑文“今但云谨守如故,各守见管,是必所守之界,仍遵建中清水之盟。”实是定论,吴氏盖未参及也。彼又引《甘肃新通志》一三:“清水故城在今甘肃省清水县西十五里牛头山下,俗名西城。”更求出实址,不必但作推测。

前引碑文末四句,姚校为“其绥戎栅已东,大唐祇应,清水县已西,大蕃供应”,与《八琼室金石补正》七一无甚出入(《补正》只“祇”字写法略误),吴书作“绥氏栅”者非是。姚氏引《旧书》八三《薛仁贵传》,推定绥戎栅必居大非岭即陇山之上;(九七页)按《仁贵传》云:“军至大非川,将发赴乌海,仁贵谓待封曰,……彼多瘴气,无宜久留,大非岭上足堪置栅,可留二万人作两栅,辎重等并留栅内。”大非岭无疑在大非川之旁,与乌海均是今青海地方(参岑仲勉《隋唐史》唐史篇第十二节及第六十节),姚氏乃以之相当于甘肃之陇山,未免疏忽。姚氏又谓陇州汧源西大中六年改名之安戎关,即栅之故址,(九七页)然据《新书》三七,此关本名大震关,与“绥戎”名称不近,故其说亦待证实。

姚氏又云:“是介于绥戎清水中间之地,必不属任何一方”,“建中之盟,在蕃盟于清水,是其证”,(九九页)此数语亦须略作修正。据《旧书·吐蕃传》,建中三年原约“以十月十五日会盟于境上”,清水的地点显未划入蕃界,换言之,此一通道上东自绥戎栅起,西至清水县止,均属于姚氏所谓“缓冲区域”,出了清水县的地点,才算蕃界。非谓到清水县城即入蕃界也。约文解释,分应慎重,故特拈出之。

姚文曾引《旧书》一一八《元载传》:

今国家西境,极于潘原(姚云,今平凉东四十里),吐蕃防戍,在摧沙堡(姚云,今固原西北),而原州界其间。及《沈下贤文集》一○《元和末对策》:

又尝与戎降人言,自瀚海已东,神乌(姚误“鸟”)、燉煌、张掖、酒泉,东至于金城、会宁,东南至于上邽、清水,凡五(?)十郡、六镇、十五军,皆唐人子孙,生为戎奴婢。……令邠宁、泾原军皆出平(姚误“乎”)凉,道弹筝;邠宁军北固崆峒,守萧关;泾原军西遮木硖关;凤翔军逾陇出上邽,因临洮取凤林南关;南梁军道凤逾黄花,因狄道会陇西。

皆可供研究天宝以后唐、蕃国界之参考,并附录于此。

注释:

1.《会要》七一:“武州,大历二年五月十一日置,旋陷吐蕃”所记沦陷年与《新·志》异。

2.沙州之陷,《元和志》四○以为建中二年,《西域水道记》因之;罗振玉《张义潮传》谓徐氏不知何据,盖失考也。(一九五四年《历史教学》二期三五页金启综谓“沙州沦陷年月无确实史料可考”,亦仍未检《元和志》)罗氏又据颜真卿《宋广平碑侧记》,推阎朝杀沙州节度周鼎当在大历十二,据《新·吐蕃传》朝杀鼎后自领州事,城守八年,乃降吐蕃,因从大历十二下数八年,定为沙州陷于贞元元年(七八五);然《新·吐蕃传》既误叙沙州陷于宪、穆之间,则其他所言,亦未必尽信,故从《元和志》。

3.巴尔托勒(Barthold)《蒙古时代前之突厥史》言,七八二—七八七年(建中三—贞元三)布哈尔筑造长城,或用以防御吐蕃。又《新·传》称贞元十七年吐蕃与康国兵出现于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