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氏书又谓高宗长期幸洛,因而维持国威于不坠,如从整个局势来观察,其说亦不能成立。
太宗尝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通鉴》一九八)高丽白崖城之役,阿史那思摩中弩,亲为吮血,契苾何力疮重,自为傅药,(同上一九七—一九八)太宗一生无狭隘民族之褊见,不徒发诸言论,兼能躬自实践,故征讨四方,常获得异族之效力。继体者,高宗昏庸,武后阴鸷,尤其武后诛锄异己,勇悍之士,栗栗自危(汉人如王方翼之流徙,程务挺之被杀,外族如泉献诚、阿史那元庆,均为来俊臣所构陷),老将凋零,新进又暗于兵事,故在内则有突厥之脱离复立,在外则有吐蕃、契丹之侵略鸮张。
(一)突厥 自贞观初(六三〇)降附,垂五十载,至仪凤四年(六七九),阿史那泥熟匐自立为可汗,同时二十四州首领并叛,唐兵往讨者初虽小胜,然旋蹶旋起。永淳元年(六八二),阿史那骨笃(咄)禄收集亡散,势益猖狂,此后(不知确年)遂徙回漠北。武后荒**,屡用白马寺僧薛怀义统兵以抗突厥,其毫无战绩,不问可知。
骨咄禄卒(天授二——六九一),弟默啜(B?k-ˇcor)继立,对唐益轻视,要索六胡州及单于都护府(即永徽时瀚海都护之后身)之地,则天赐以杂彩五万段,粟数万石,以求息事(圣历初——六九八)。默啜无厌,仍长驱入河北,陷瀛、檀、定、赵、恒、易,掠财帛亿万、男女万余人而去。
(二)吐蕃 其语原为何,迄今无定论(大约与古突厥文Tüp?t有关,参《史地译丛续编》六一—六三页)1,西藏人自称其地曰Bod,我曾证其即隋之附国2(附之古音为biu),或谓藏语stod-bod即“上国”之意,本属西羌族类。据说始祖名鹘提窣
野(伯希和还原为Ol-de-sbu-rgyal,余据Thomas之拼法,谓应与藏文Ho. Ide-spu-rgyal相当),犹言“来自天上君临人类之王”。贞观八年,其赞普弃宗弄赞遣使求尚公主,太宗不许,于是勒兵二十万,入寇松州,声言不得公主且深入。十五年,妻以宗女文成公主,弄赞亲迎于柏海,羡慕华风,归则筑城郭、宫室以居公主。高宗即位,奏请蚕种、酒人与碾硙等工,皆给之。龙朔三年,侵并吐谷浑。
先是,隋炀平吐谷浑后,留其质子顺不遣,及大业之末,前王伏允悉收故地,复为边患。唐高祖虽遣顺归国,而入寇如故。贞观九年,诏李靖等合突厥、契苾之众,分六道往攻,大破之,顺斩其相,举国来降,伏允自缢死。顺继立,以久质于隋,国人不附,未几被弑。子诺曷钵嗣,太宗封为乌地也拔勒豆可汗,十四年,又妻宗女弘化公主。至是,为吐蕃所攻,诺曷钵不能御,携公主走投凉州3,高宗诏徙其余众于灵州,置安乐州以处之。
于时,吐蕃方面,禄钦陵(Khri hbrin)兄弟方当国,频岁入边,尽破西羌羁縻诸州,北服于阗(麟德二),取龟兹(咸亨元),安西四镇并废,薛仁贵复丧师于大非川4。仪风三年,特以中书令李敬玄督师,与战青海上,王师大败,敬玄仅得脱,高宗召群臣会议,阖朝无善策。吐蕃屡寇不休,万岁通天二年,始遣使请和,朝令前梓州通泉尉郭元振往。钦陵力言,安西四镇即旧日突厥五俟斤辖境,与吐蕃唯界一碛,汉兵易从此侵入,要求唐朝拔去镇守,使各国离立,作为汉、蕃之中间地带,元振婉辞却之。既而赞普害钦陵专国久,讨之,钦陵兵溃自杀,边患始稍纾。
(三)契丹 始见《魏书·献文帝纪》(五世纪后半)。古突厥文作Kitai。贞观廿二年十一月,契丹5帅窟哥、奚帅可度者同内属,以契丹为松漠都督府,奚为饶乐都督府6。万岁通天元年(六九六),松漠都督李尽忠因被营州都督赵文翙所侮,杀文翙而据营(《旧书》一九九下讹“荣”)州,后遣兵讨之,死大将数人,契丹攻陷幽、冀诸州。尽忠死,别将孙万荣代领其众,翌年六月,被突厥及奚在后掩击,万荣死于部下之手。
武后之世,得以支持不至于大乱者,厥有两因:(1)继承平之后,民生尚未大困。(2)一般人受佛教之迷醉。
注释:
1.十九世纪初,法国学者Abel Rémusat以为吐蕃当读如“吐波”,伯希和则根据中国古音,谓吐蕃应保留Thu-puan的读法,无须读若吐波。余按《黑鞑事略》云:“西南……曰木波(西蕃部领不立君),”王国维未之释。考元王恽《玉堂嘉话》三有“吐蕃土波”之文,而《金史》一〇,明昌六年八月,“木波进马”,同书一四,贞祐二年十月,“诏遣官市木波西羌马”,又十五,兴定元年八月,“陕西行省奏木波贼犯洮州”,从其地域、事物而观,显为吐蕃无疑。复次,《百丈清规》“帝师拔合斯八,法号惠幢贤吉羊,土波国人也,……初土波国有国师……”(据《蒙古源流笺证》四引),拔合斯八即《元史》之八思巴,本西藏人,土波为吐蕃,更多一证,故可断木波皆土波之讹,若然则宋、元时代固有读吐蕃如土波(或吐波)者,伯希和之疑问,似尚待研究。后检得《旧书》一二二杨朝晟统士马镇木波堡,据言木波为吐蕃来路,土波之讹为木波,亦许因此。
2.关于附国之服饰,兹摘录元戴表元《唐画西域图记》一节以供参考,《记》云:“《唐画西域图》一卷,卷凡四则,每则各先书其国号,风土不同而同为羌种。画者又特举其概,每国书一王而一二奴于后挟持之,王皆藉皮坐于地,侍者皆立。一王掀掌倨语,圆皮头帽如钵,项组铁下垂至藉,皮服衣裘,牛脚靴,胸悬一员金花。一奴小员皮帽,敛袂受事。一奴曳幕罗,手上下奉酒壶若俟而进,裘靴与王同者;蜀郡西北二千余里附国良夷也。”(《剡源文集》四)后检伯希和《评赫尔满〈中国历史商业地图〉》,谓附国不能单独代表西藏,(《史地考证译丛》五编七六页)是也。
3.凉州即今武威,一九二四年河西地震,诺曷钵及弘化公主墓在武威南之祁连山崩陷出土,碑志完好无缺。(一九四五年《新中国》七期陈寄生《青海土人为吐谷浑后裔考》)
4.《新书·地理志》,大非川在鄯城(今西宁)县西三百余里,《通鉴辑览》五二注以东南流入青海之布喀河当之,冯承钧、陈寄生均承其说,陈且谓青海人称水曰“非”。(同前引文)丁谦《唐西域传考证》以为今雅玛图河。吴景敖辨《辑览》之误,证大非川为今之切吉旷原,(《西陲史地研究》一一—一二页)即共和县地,与《通鉴考异》引《十道图》“大非川在青海南”之旧说相合。
5.清撰《三史语解》:“辽为达呼尔,因其言语用达呼尔语也”;鸟居谓今住呼伦贝尔之达呼尔(Dahur)即契丹之遗族。(《满蒙古迹考》一○六页)
6.蓝著《隋唐五代史》注云:“《蒙古游牧记》‘翁牛特左翼旗北,有唐松漠府故垒。’……当在今热河松岭附近。”(上编一一二页)蓝所谓“松岭”,不知何指,若今通行地图绘松岭在朝阳(即隋、唐之营州)之南及西南,非其地也。(参《东北通史》二四八页)蓝又注云:“《蒙古游牧记》谓唐饶乐府在今翁牛特左翼旗地”;(同上引)依此,则松漠、饶乐两府同在一处,尤不可信。《辽史》三七:“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牟理(Jos. Mullie)云:潢河即西喇木伦(Siramuren),平地松林在潢河源附近围场以北,此高地平原应为今日赤峰县西之大高原;(《东蒙古辽代旧城探考记》二页)只泛言松漠,非确言松漠府所在。考契丹、奚两部居地之记述,最详者为《旧书》一九九下,《旧书》云:“契丹居黄水之南,……在京城东北五千三百里,东与高丽邻,西与奚国接,南至营州,北至室韦。……天宝十年,安禄山……就黄水南契丹衙与之战。”“奚国……在京师东北四千余里,东接契丹,西至突厥,南拒白狼河,北至霫国,自营州西北饶乐水以至其国。”黄水即潢河,白狼河今大凌河。又《通典》一七八,营州柳城郡“北至契丹界五十里,……西北至契丹界七十里,东北到契丹界九十里,契丹衙帐四百里”,《太平寰宇记》七一所记西北、东北二至之里数,与《通典》同,惟北方则作“北至秦长城二百七十里,至契丹界潢水四百里”,东北则作“自界至契丹衙帐四百里”(吾人须记取现存此两书均错误甚多,惟吴承志校改《寰宇记》之数为“西北至契丹界七十里,自界至契丹衙帐四百里”,究与《通典》东北到契丹衙帐四百九十里及《新书》蓟州下“奚王帐东北行傍吐护真河五百里至契丹衙帐”之方向不合);合而观之,知今朝阳县之西北、东北两面,去契丹界都不及百里。又知朝阳县东北四百里至四百五十里处,在唐初确为契丹衙帐(注意游牧部落之衙帐,往往不止一处)。牟理谓“契丹最初即居东蒙古西喇木伦及老哈河汇流之处”,(同上引)说总甚近。大致言之,奚地应当于今热河西南部,契丹当于热河东北部,故两国为东西相接也。(可参看《东北通史》一六九页)次论到松漠、饶乐两府之今地,宋大中祥符九年薛映《行程记》云:“中京正北八十里至松山馆,七十里至崇信馆,九十里至广宁馆,五十里至姚家寨馆,五十里至咸宁馆,三十里渡潢水石桥,旁有饶州,唐于契丹尝置饶乐,今渤海人居之。……自过崇信馆乃契丹旧境,其南奚地也。”(《辽史》三七;蓝著一一二页误引为“胡峤《陷北记》”)潢水石桥即今巴林桥,(同前引牟理书一三页)则饶乐都督似在其附近,即《游牧记》所称“松漠府故垒”(说见下)。但《辽史》三七又云:“饶州……本唐饶乐府地,贞观中置松漠府”;饶州之名,显承自饶乐,然饶乐、松漠两都督分属奚、契丹两国,断非同在一地,是知《辽史》“置松漠府”一句,系误将两府混而为一(《东北通史》二四九页亦云然)。《游牧记》不加察,故以饶乐、松漠两府同置于翁牛特左翼地面。《承德府志》置饶乐于翁金河流域,或因《新书》蓟州下称:“奚王帐东北行傍吐护真河,五百里至契丹衙帐”而云然(吐护真即土河,亦即老哈河)。至薛映谓崇信馆以北为契丹旧境,似与上说不相容,则须知中唐以后,契丹渐强,奚地已被其逐渐兼并,“旧境”云云,非追溯于唐初也。真正松漠府之故址,今不可确知(《东北通史》二四八页亦不能确言),依前引《通典》《寰宇记》,应在今朝阳县东北约四百至四百五十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