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之将而升授节钺,固益启割据之野心,杀其主将而即予留后,更昭示威信之扫地(乾元元年,平卢节度王玄志卒,裨将李怀玉杀其子而推立侯希逸,唐因以希逸为节度。军士废立节度由此始)。顾唐廷外治方镇,一若舍此而外,别无良法者,故其祸愈演而愈烈。
已上谓之河朔三镇(又有所谓四王,即朱滔、王武俊、田悦及彰义之李希烈)。其中如李怀仙、王武俊为契丹人,李宝臣、史宪诚为奚人,李茂勋、王廷凑为回纥人,皆东北之归化人也。又如幽州之朱泚、刘怦、张仲武、张允伸,皆幽州人,魏博之韩允忠、乐彦祯、罗弘信皆魏州人,田承嗣平州人,余或无可考见,亦必多久寄其地。计五十七人中,由唐所任者只四人,又五十四人中(除去最末三人已入五代),被其部下逐杀者乃廿二人,李泌尝论士兵之善,以为顾恋田园,恐累宗族,不敢生乱,又云:“兵不土著,又无宗族,不自重惜,亡身徇利,祸乱遂生。”(《通鉴》二三二)由前观之,殆不其然。三镇之祸,非师不土著之患,正师率土著之为患也。(并参下引《旧书》)
各镇领州之数,时有增减,上文第记其大概,可参《新书·方镇表》及《唐方镇年表》。
河朔三镇及淄青之割据,始自代宗,除淄青外,三镇虽均中间一度曾由朝廷选任,然不旋踵而复失,成德之王氏,继世至八十余年,魏博田氏五十余年,是其最久者。此外横海、宣武、彰义,均启自德宗,宣武为时最暂,余两镇皆宪宗所收复。若泽潞则中唐割据之最后者。
若夫镇使跋扈,初无非挟军士以自重,久之军士得势,镇使反为其所左右,稍失控制,危亡立至。《旧书》一八一《罗弘信传》云:“魏之牙中军者,自至德中田承嗣盗据相、魏、澶、博、卫、贝六州,召募军中子弟,置之部下,遂以为号,皆丰给厚赐,不胜骄宠,年代寖远,父子相袭,亲党胶固,其凶戾者强买豪夺,逾法犯令,长吏不能禁。变易主帅,事同儿戏,如史宪诚、何进滔、韩君雄、乐彦祯,皆为其所立,优奖小不如意,则举族被害。”有类于春秋时代国君之政,下移大夫,大夫之政,又下移家臣,后浪推前浪,孕生自己崩溃之矛盾。《廿二史札记》二二云:“藩帅既不守臣节,毋怪乎其下从而效之,逐帅、杀帅,视为常事”,下至五代诸帝,亦多由军士拥立,直至陈桥兵变(九六〇),风始衰歇,计传习至二百年之久。由此而观,知参加方镇运动者无非骄兵蹇将,全为自己打算,希图夺取富贵,并不代表一定阶层;同时国计民生却大受损害,驯至国力疲弊,燕云十六州奉献于外人,辽、金、元、清之入侵,胥于是基始。或者批评,“未免有些言过其实”,则由过于短视,未深察乎当日东北住民组织复杂所由造成之原因;盖幽、营一带在天宝以前内附之部族,为时不过三数世,各成聚落,只知有当地之节帅,与中央联系极弱,逮燕、云割地,陷溺愈深,反观西北,陷吐蕃虽及百年,唯其陇右人民,念念不忘祖国,故张义潮攘臂起义,不崇朝而十一州归朝,诚能比较其异同,自会豁然而领悟。陈氏《述论稿》云:“安史之霸业虽俱失败,而其部将及所统之民众依旧保持其势力,与中央政府相抗,以迄于唐室之灭亡”,(一九页)按对抗唐室者只方镇及其部将之首领,唐室固剥削,然有时地方之剥削,或比中央更甚,在广大群众视之,同是一丘之貉,初非予以支持,故部将旋起而旋蹶也。
抑藩镇之祸,多以为不可救药,观察亦误。始终怙恶者惟河北三镇,综观经过,非无转机,惜人事不臧,如下文所举耳。
1.宰相无谋 幽州为始乱之区,去京亦最远。刘氏居燕三世,穆宗时,刘总归朝,群龙无主,既籍军中素有异志者朱克融等,遣至阙下,(《旧》一八〇《克融传》)则宜宠以虚位,移于他方,或更正其罪名,使留者知警。乃宰相崔植、杜元颖等毫无谋略,既不能餍其欲望,反而勒令归镇,(同上及一五四《刘总传》)有同于纵虎还山,幽州再失之咎,崔、杜实尸之。
继而幽、镇两藩之乱,王涯献议先讨镇冀而后及幽蓟,策本可行,然朱克融、王廷凑竟能以万余之众,抗官军十五万余,则统制不一,玩寇邀利,宰相昧机,胶柱鼓瑟,亦崔植等之过也。
(《旧书》一四二)
文宗时,杨志诚之乱,非谋定后动者,牛僧孺乃言,“安、史之后,范阳非国家所有,前时刘总向化,朝廷约用钱八十万贯,而未尝得范阳尺布、斗粟,……且范阳,国家所赖者,以其北捍突厥,不令南寇,……则爪牙之用,固不计于逆顺”,以见解如此幼稚之人任宰相,国事安得不坏?理全国事,应见其大,岂能效市井商人锱铢之计?抑以八十万易八州归朝,价并不贵,如长为唐有,每岁八州所赋,何止此数?未得尺布、斗粟者,崔、杜之无能耳(说见前)。欲养叛藩以御外寇,懦弱无能,何一至于此!回纥自肃、代以后,绝少入寇,彼似了无闻知者,故曰幽州之三失,实牛僧孺之罪,后世犹多助牛以排李(德裕),世论之失其平者久矣!(僧孺毫无远见,可参拙著《会昌伐叛集编证》)
2.将帅失策 德宗建中三年,田悦之役,马燧、李抱真、李芃三师破之于洹水,悦归至魏州,初为部下所拒,假使官军长驱直进,魏州指顾可复,奈燧与抱真不协,(《通鉴》二二七)顿兵弗前,坐失良机,宜乎识者所痛。(《旧》一四一《悦传》)
3.计臣短视 穆宗时,田弘正由魏博移师成德,请留魏兵驻成德,其粮给出于有司,度支使崔倰固阻其请,魏兵甫归,王廷凑即叛。倰不知大体,成德遂非唐有矣。(《旧》一四一《倰传》)
4.宦官误事 李宝臣遗中使马承倩百缣,承倩诟詈,掷之道中(大历十)。李纳遣二弟入质,中使宋凤朝欲邀功,说德宗拒其请(建中三)。穆、敬两朝则有如讨廷凑之役,每军遣内官一人监军,内官悉选骁健者自卫,以羸懦应战,因而兵多奔北;刘悟节度泽潞,监军刘承偕常对众辱悟,及悟卒,中尉王守澄及宰相李逢吉又受其子从谏之赂,为奏请留后,皆贻误大计之彰彰者。
总言之,代、德两朝京畿之内,累遭创夷,无所振作,犹有其困难之因。元和藉廿年安定之基,财赋稍充,复得毅决如宪宗,佐以杜黄裳、李吉甫、裴垍、李绛、裴度诸谋臣,中央威权,于是一振。凡阻挠淮西军事,如韦贯之、钱徽、萧俛、独孤朗辈,皆行罢黜,故能勒夏绥韩全义致仕,讨其留后杨惠綝,专任高崇文讨西川刘辟(皆元和元),斩镇海(浙西)李锜(二年),逮昭义卢从史(五年),发夏州兵诛振武乱军(八年),用裴度、李愬擒吴元济(十二年),杀沧州刺史李宗奭,平李师道,复淄青十二州(十四年),在藩镇方面,则有易定张茂昭(元年及五年)、山南东于(左由右页)(二年)、魏博田弘正、宣武韩弘(十四年)之入朝,与夫田弘正之申领籍,请官吏(七年),程权之奉还沧、景,王承宗之愿献德、棣(十四年)。故元和之治,为中唐冠。
王夫之《读通鉴论》以为安史之后,各镇相继为乱,“而唐终不倾者,东南为之根本也”;余则谓开元之世,米斗不过十许钱,谷贱固可伤农,同时亦易免于饥饿。安史及各镇之乱,结果所至,适以破坏百姓之长年生息,群众不获其利而先获其害,比诸晚唐时代,农民久居水深火热之中渴望苏息者,情况显有不同。换言之,东南财赋之供给唐室,犹是次要,中唐得以不倾者,其主因实在大多数农民对唐作消极之支持,另一方面对野心军将不作积极之支持,故乱事无法扩大。
至史家所谓“方镇”,系指设置节度或观察使之区域,其数无一定,所领军号亦常变更(可参《方镇年表》)1。贞元中为节度三十一,观察、防御、经略十一,以守臣称使府者共五十。(权德舆《贞元十道录序》)元和中镇四十七(李吉甫《上元和郡县图志表》)或四十六(《唐语林》三载裴度之言)。开成初,节度二十九,观察十,防御四,经略三。(《旧·王彦威传》)余可类推。又节度名位,不过比观察稍隆重,实际无大殊异,故如鄂岳一镇,时而观察,时而节度,废置无常。
或者谓唐代初行虚三级制,有节度使后,变为实三级制,其分析亦不尽合。都督本身为刺史,但又可节制领下各州之刺史,与节度无异。节度之坏,在于权太重,如支度、营田、转运、采访等,初本别置专使充任,后乃全付之藩臣,尾大不掉,实在于此。
注释:
1.《旧·地理志》列举节度、观察等使四十四镇,《廿二史考异》五八以为“据太(大)和中方镇言之”,钱氏大约因宝历元年改鄂岳观察为节度,至大和五年而复旧,《地志》称“武昌军节度使”,故有此论定也。但考《新书》六四《方镇表》,乾元元年置振武节度,领麟、胜等州,上元元年置鄜坊节度,领鄜、坊、丹、延四州,贞元三年置夏州节度,领夏、绥等州,此后无甚大更革,今《地志》不见振武三节度,所领州仍分附邠宁、朔方二镇之下,则非尽合于大和制度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