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利琵的生物学家斯特普尔顿(1 / 1)

第二天早晨,巴斯克维尔庄园的清新美丽的景色使我们刚刚来到这里时产生的那种阴郁和恐怖的感觉多多少少得到了减轻。当亨利爵士和我坐在餐厅里吃早餐时,灿烂的阳光已经透过高高的窗棂,射进了房间,安装在窗户上的玻璃像一枚巨大的盾徽,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一片黯淡柔和的色光,金色的阳光照在深色的护墙板上,闪烁出一种类似于青铜的光泽;如果说这个房间昨天晚上曾在我们的心里投下了阴影,那可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我觉得要怪就只能怪我们自己,而不能把责任推给房子!”亨利爵士说道,“当时,咱们在路上颠簸了很久,加上天气寒冷,所以对这幢房子有一种不是很愉快的感觉。而现在,我们的身心重新焕发了活力,心里觉得愉快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是,这绝不单单是一个主观感受的问题,”我向爵士说道,“举个例子,昨天夜里,您听到有人在哭泣了吗?我认为有个女人在咱们的房子里哭。”

“说来也怪,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中间确实有一段时间听到了哭声。然后,我静静地等了很长时间,却再也没有听到了,所以我一直觉得我那是在做梦。”

“但我可是听得十分清楚啊,而且我十分确定,那哭声是一个女人发出的。”

“我们必须马上把这件事情问个明白。”他摇了摇铃,把白瑞摩管家叫了过来,接着,亨利爵士问管家我们所听到的女人哭泣声到底是怎么回事。根据我的观察,这位管家听到主人问他的这个问题以后,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了。

白瑞摩回答说:“亨利爵爷,只有两个女人住在这幢房子里,其中一个是干杂活儿的女仆,晚上睡在对面的厢房;另外一个是我妻子,但是我能向您保证,昨晚那个哭泣的人绝不会是她。”

不过吃完早饭之后,我竟然发现了他对主人撒谎的证据,因为我在长廊上恰好碰到了白瑞摩的妻子,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这个女人身材高大、略显肥胖,有一副冷漠的外表,嘴角的表情更是透出了十二分的严肃。

但是,她那两只通红的眼睛却是没有办法掩饰的,而且她还用那双红肿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如此说来,昨天夜里哭的人一定是她了。如果她确实在昨天夜晚哭过,那么她的丈夫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委,但他却根本不管别人是否会发现他说了谎。为什么他会这么做呢?还有一点,为什么白瑞摩夫人会哭得那么难过呢?这位脸色白皙、相貌英俊、留着黑色胡须的白瑞摩管家,他的身边围绕着一种神秘而凄苦的气氛。他是首先发现查尔兹爵士暴死在草地上的那个人,而且我们要想了解与查尔兹爵士暴死有关的具体情况,也只能从他那里去打听了。是不是有这样一种可能:难道我和福尔摩斯在伦敦摄政街跟踪着的那辆马车里坐着的人就是白瑞摩吗?我看胡须很有可能就是他。

不过马车夫对我们说过,那个人的身材十分矮小,但马车夫脑海中的印象可能存在着很大的错误。要怎么做才能证实这一点呢?很显然,我应该先找到格林盆的邮政局长,向他询问一下,证实那封目的在于试探的电报是不是真的交到了白瑞摩本人手中。不管答案到底是什么样的,至少我有了一些值得向歇洛克·福尔摩斯报告的内容。

吃过早餐后,亨利爵士要阅读很多文件,这正好使我有了一段可以出门的时间。这段散步的旅程令人颇为愉快,顺着沼泽地的边缘,我走了大约四英里的路程,最后终于来到了一个看起来单调而又荒凉的小村子。村子里有两座比较高大的房子——起码相对于村中的其他房子是这样的,后来我才知道,其中一座是一家旅店,另一座房子就是摩梯末医生的家,而那位所谓的邮政局长,其实还有着本村食品杂货商的双重身份,他对那封电报倒是记得相当清楚。

“我确定,先生,”他对我说,“我完全遵照了发电报者的指示,派人把那封电报交给了白瑞摩先生。”

“那么你是派谁交给白瑞摩管家的呢?”

“我让我的儿子杰姆士送去的。喂,杰姆士,上个星期我让你把电报交给住在巴斯克维尔庄园的白瑞摩先生,告诉这位先生,你做到了没有?”

“对,父亲,我做到了。”

“是白瑞摩先生亲手接过那封电报的吗?”我问道。

“呃,我记得他当时正在楼上,白瑞摩太太从屋里走了出来,接了那封电报,她说她马上就把电报拿到楼上,交给白瑞摩先生。所以……我其实并没有当面交给白瑞摩先生。”

“那么你亲眼见到白瑞摩先生本人了吗?”

“没有看见,先生,您忘了我对您说过他当时在楼上呢。”

“既然你没有看见他本人,你又怎么能确定他当时是在楼上的呢?”

“这还不简单吗,他的妻子当然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哪里啊!”这位邮政局长似乎有些生气了,他继续说道,“难道他没有收到那份电报吗?若是有什么差错发生,白瑞摩先生就应该亲自来向我质问啊。”

看来,要想对这件事继续进行调查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但有一点却已经非常明白了,那就是——尽管福尔摩斯使用了一个聪明的计策,但我们最终却没能证实白瑞摩管家从来没有去过伦敦。如果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的话——如果他真的是查尔兹爵士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如果他真的是那个跟踪刚刚从美洲回到伦敦的亨利爵士的那个人,我们又能把他怎么样呢?假如他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才这么做的呢,假如这其中还有其他人包藏祸心呢?害死巴斯克维尔家族的人对他能有什么额外的好处呢?我想起那封用《泰晤士报》上的评论文章剪贴而成的匿名警告信。这能否证明事情就是他做的呢,又或者是有人下定决心反对他的阴谋而这么做的呢?

唯一让人觉得可以接受的理由就是亨利爵士曾经猜测过的那种,也就是说,假如把这座庄园的主人吓走,白瑞摩和他的妻子就能把这里当成一个永远属于自己的舒适的家了。但是,这种解释与环绕在年轻的爵士身边那张无形的罗网、那个精心谋划的阴谋相比,确实是很不妥当的。福尔摩斯自己也曾经说过,在他所侦破的那许许多多惊人的案件中,再没有哪件案子比这一件更为复杂的了。当我顺着那条灰白色的小路一个人孤寂地往回走时,我在心里默默地向上帝祈祷,希望我的好朋友能够早日从他那些琐碎的事务中脱身,赶快来到这里,把我肩膀上这副重担卸下来吧。

正在这时,我的思路突然被一阵匆忙的跑步声和呼喊我名字的叫声打断了,我一边回过头观看,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不会是别人,肯定是摩梯末医生。”但令我感到十分惊奇的是,追上来的竟然是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他个子很矮,肩膀瘦削、下巴上的胡子被刮得干干净净,相貌也很端正。这个人的头发是淡黄色的,尖瘦的下颌,大概有三四十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灰色衣服,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肩膀上背着一个很薄的装着植物标本的匣子,他的手里握着一张用来捕捉蝴蝶的绿色的带柄网。

“我确信您定将原谅我这种冒昧无礼的行为,华生医生,”当他气喘嘘嘘地跑到我的跟前时,他对我说道,“居住在这片沼泽地里的人们都像是一家子似的,彼此互相见了面,都用不着作什么正式的自我介绍。我想您可能已经从咱俩共同的朋友——摩梯末医生那儿听说过我的名字了,我叫斯特普尔顿,家住梅利琵。”

“您身上背的木匣和手里拿着的捕虫网已经把您的身份很明白地告诉了我,”我对他说道,“因为我早就听摩梯末医生说过,您是一位喜欢研究昆虫的生物学家。不过让我感到疑惑的是,您是怎么认识我的呢?”

“刚才我正在摩梯末医生的家里做客,您刚好从他家窗外经过,所以,他就指着您为我进行了介绍。由于咱俩正好同路,所以我才追上来,当着您的面作个自我介绍——亨利爵士在巴斯克维尔庄园的旅行还顺利吧?”

“真是谢谢您了,他觉得很不错。”

“在查尔兹爵士暴亡之后,大家都为这位新来的男爵感到担心,怕他会不想住在这样的乡鄙之地。想想也是,要让一位像爵士那样的有钱人一直待在这里,确实有点屈尊降贵了。但是,不用我多说什么,亨利爵士对这样的穷乡僻壤来说,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我认为,亨利爵士对查尔兹爵士的死不会产生那种带有迷信色彩的恐慌心理吧?”

“大概不会如此吧。”

“我想您一定也听说了那个纠缠着巴斯克维尔家族的、像魔鬼一样的猎狗的故事吧?”

“嗯,我听摩梯末医生说过了。”

“唉,此地的农民对于那种传闻确实是太容易轻信了!几乎每个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发誓说自己曾经在沼泽地里看到过一只这样的畜生。”斯特普尔顿说这些话时脸上带着笑意,但是我却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种特别认真的态度。“起码在查尔兹爵士的心里,这件事就已经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我敢肯定,他就是因为相信了这个传闻,最后才落得一个如此悲惨的结局。”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他那脆弱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十分严重的程度,只要一看见强壮一些的狗,他那颗有病的心脏就可能会发生致命的变化。根据我的猜想,在他去世的那个夜晚,查尔兹爵士在那条水松夹道,可能真的见到了某些类似猎狗的动物。我知道他的心脏十分脆弱,但我十分尊敬那位老人,所以过去我时常担心他会遇到什么灾难。”

“您是如何知道查尔兹爵士的病情的呢?”

“您忘了我们有位共同的朋友摩梯末医生了吗?”

“您的意思是说,在那个恐怖的夜晚,有一只凶猛的猎狗在追查尔兹爵士,最后他因为过于恐惧而被吓死了?”

“除了这种情况之外,难道您还能想出什么更加有说服力的解释吗?”

“对于这件事,我还没有得出具体的结论呢!”

“那么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呢?这位侦探也没有得出结论吗?”

斯特普尔顿说的这句话让我的呼吸在刹那间停顿了,但是,当我看到同伴的脸上依然是那种温和平静的神情,目光也依旧沉着,我才发觉他并不想故意让我变得惊讶。

“华生医生,您想使用某些手段,让我们无法认出您来,那简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斯特普尔顿说道,“我们虽然居住在乡下,但却早就看过您写的关于福尔摩斯侦破案件的故事,您是不可能做到既突显了朋友的厉害,又让您自己默默无闻的。即使是摩梯末医生跟我谈到您的时候,也没有办法为您的真实身份进行某种掩饰。既然您现在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么就说明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位著名的大侦探也对这件案子产生了兴趣,自然,我也就很想打听一下,侦探先生对这件案子到底有什么看法了。”

“嗯,对于您的这个问题,恐怕我现在还无法作出回答。”

“我想冒昧地问一句,福尔摩斯先生是不是也会亲自到这里来呢?”

“我的朋友目前还在集中精力侦破别的案件,无暇顾及这件案子。”

“太可惜了,如果他在这里,或许能够在这些疑窦丛生的事件中找到一个突破口。对了,如果您在调查案件时,需要我帮什么忙,就尽管吩咐好了。假如您能够把您觉得疑难的问题,或者是您要如何调查这件案子的想法告诉我,也许我能够立刻给您提供帮助,至少也能提出一些可行性的建议。”

“哦,斯特普尔顿先生,请您务必要相信,我到这里来,只不过是想拜访亨利爵士——他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并不需要任何的帮助。”

“太好了!”斯特普尔顿说道,“像您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加上十二分的小心,这是完全正确的;而我,受到您的训斥,也完全是活该——我脑袋里想的都是一些没有任何道理的、多管闲事的想法。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向您提起这种事了。”

从大道上斜伸出了一条长满荒草的小路,我和斯特普尔顿先生沿着这条曲折迂回的小路穿过了沼泽地。小路的右侧,原本是一座陡峭的、密布乱石的小山,但是很多年前就已经被开发成了一片花岗岩采石场;正对着我们的,是一面颜色很暗的悬崖,隙罅中生长着很多羊齿植物和成片的荆棘;在远处平缓的山坡上,有一抹灰色的烟雾浮动着,景色颇为雅致。

“沿着沼泽地里的这条小路再慢慢走一段时间,就到了梅利琵了,”斯特普尔顿对我说,“或许您愿意拿出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让我把我的妹妹介绍给您。”

这时,我觉得应该把守护亨利爵士作为我的第一要务,但随后我又想到,他此刻正面对着书桌上那满满一堆的文件和证券,我觉得在这种事情上,亨利爵士不需要我帮忙,而且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况且福尔摩斯也曾特意嘱咐我,要对沼泽地上的那些巴斯克维尔家的邻人进行仔细的考察,所以我最终还是接受了斯特普尔顿的邀请,跟他一起踏上了那条小路。

“这片沼泽地真算得上是一个奇特的地方,”斯特普尔顿一边说,一边环顾着四周。起起伏伏的丘陵和平原,就像是绵延不绝的绿色波浪;高低不齐的花岗岩山峰,如同被波浪激起的各种奇形怪状的水花。“沼泽地具有令人无法想象的广大、荒凉和神秘,它的秘密永远也不会被人们探查明白,而热爱它的人们永远也不会丧失自己对这片沼泽地的兴趣,更不会对它感到厌烦。”

“这么说,您对这片沼泽地是相当熟悉了?”

“我来到这里也不过两年的时间,这里的居民现在还把我叫做‘新来的’,我和妹妹来到此地时,查尔兹爵士在这里定居也没多长时间。不过,由于我对这里很感兴趣,所以我把这一地区的每个部分都观察得相当仔细,我觉得应该没有人能比我更加清楚地了解这里了。”

“难道把这一地区了解明白是件很难的事情吗?”

“说实话,确实很难。举例来说,北面是一片大平原,中间矗立着几座形状十分奇怪的小山。您能够看出来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觉得这里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骑着马纵横驰骋的好地方。”

“对于您这样的初见者,这样想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但是您知道吗,到目前为止,这种想法已经不知道让多少人把自己的性命都葬送到这里了。您看见那些长满嫩绿青草的地方了吗?”

“看到了,那里好像比其他地方的土地更肥沃一些。”

斯特普尔顿大声地笑了起来。

“那里就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大格林盆泥潭,”他说道,“如果进入那里,若是一步走不对,不管是人还是畜牲都会丢掉性命。就在昨天,我看到一匹不知道是谁家的小马跑了进去,然后就再没能跑出来。虽然它在泥潭里挣扎了很长时间,并且我还能看见它把头从泥潭里探出来,但到了最后,它还是陷进去了。即便是在气候干燥的时候,想要从那里穿过去也是非常危险的。要是赶上几场秋雨,那么这里就会变得更加恐怖了。但我就有这样一种本领——能够准确地找到通向泥潭中心地区的道路,而且还能活蹦乱跳地走回来。上帝!您看,又有一匹小马倒霉了。”

顺着斯特普尔顿的手指着的方向,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丛翠绿的苔草,有只棕色的动物正在苔草的中心上下翻滚着,它的脖子左右扭动,努力地向上伸展着,但它随即又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那是一声可怕的吼叫,在沼泽地飘**着回音。我被吓得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斯特普尔顿的意志似乎要比我更加坚强一些。

“看起来它是完了!”斯特普尔顿说道,“它已经完全陷进了泥潭。两天的时间就送了两条命,日后不定还会有多少匹马陷进去呢!在气候干燥的时候,马儿们已经养成了跑到那里去的习惯,但它们却不知道那里干旱和下雨之后是截然不同的,直到他们被泥潭吞没。格林盆大泥潭可算得上是一个糟糕的地方。”

“不过您也说过您有办法穿过去啊?”

“是的,这里确实有一条危险的小路,一个人只有靠着灵敏的动作才能走到那里去,我已经探明这条小路了。”

“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您会想到进入那样一个恐怖的地方呢?”

“哦,难道您没看到那边有座小山吗?它就像一座周围被那些不可能通过的、年深日久的泥潭阻绝的小岛。要是找出到达那里的办法,就很可能发现更多的稀有植物和蝴蝶。”

“是这样吗?那有时间我也到那里去碰碰运气。”

斯特普尔顿的双眼盯着我,脸上忽然现出了惊讶的神情。

“我劝您千万不要被这个想法冲昏了头,”他说道,“那样做与我谋杀您没什么两样。我敢打赌,您很难能够活着从那里走回来,就连我都是依靠记着一些非常复杂的标识才走到了那里的。”

“上帝啊!你听!”我失声喊道,“这是什么声音?”

一阵悠长而又低沉、简直无法形容的凄惨的呻吟声回**在了整片沼泽地区域,似乎无处不在,但又说不清到底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刚开始,只是比较模糊的哼哼声,后来就变成了低沉的咆哮,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变成了一种伤感而又带着节奏感的哼声。

斯特普尔顿的脸上现出一种好奇的表情,呆呆地望着我,说道:“这个地方真是奇怪啊!”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声音呢?”

“这里的农民都说是受诅咒的巴斯克维尔那只猎狗在搜寻猎物时发出的声音。此前我也曾经听到过一两回这样的声音,但那声音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大过。”

从心底产生的恐惧使我的身体不停地打着冷战,我开始不停地环顾四周,望着这片被一片片绿色树丛点缀着的起伏不定的原野。在这片广袤的原野上,除了我们身后的岩岗上有两只乌鸦在不停地呱呱乱叫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静。

“华生医生,您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对这些没有根据的事情,想必是不会相信的吧?”

我说:“您知道这些怪异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吗?”

“这里的泥潭偶尔也能够发出一些怪异的声音。比如泥潭里的淤泥不断下沉,或者是地下水咕嘟咕嘟地往上冒,又或者是其他一些什么原因。”

“不对,不对,我敢肯定,那是某种动物的叫声。”

“哦,或许您是对的。您听到过鹭鸶鸟的叫声吗?”

“从来都没有听到过。”

“这种鸟儿在英国十分稀少,几乎可以说是绝迹了——但在这片沼泽地里,或许还生活着这种鸟儿。对了,就算我们刚才听到的声音是那独一无二的鹭鸶鸟儿的叫声,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恐怖、最怪异的声音。”

“诚如您所言,这里的确是一个既神秘又恐怖的地方。请您看看小山的那一面,您猜猜那些都是什么东西呢?”

在那面陡峭倾斜的山坡上至少有二三十堆用灰色石头围起来的圆圈。

“那是什么东西呢,羊圈吗?”

“不是,那里就是应该受到我们尊敬的祖先的住所,在史前时代,有很多人都住在沼泽地里。从那之后,就再也没人住在那里,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一些与他们离开房子之前一模一样的细节。那些灰石堆成的圆圈就是他们曾经住过的小屋,只是已经没有了房顶。假如您觉得新奇有趣,可以到那里去逛一圈,在那里,您还可以看到他们生火做饭的炉灶和睡觉的床呢!”

“在规模上已经够上一个市镇了。人在这里居住大约是在什么时候呢?”

“新石器时代吧,确实没有确切的年代记录表可供参考。”

“当时他们都做些什么事情呢?”

“在这里的山坡上,他们放牧牛羊;后来,青铜器代替了石器,这些人又学会了开采和挖掘锡矿的技术。您可以看看对面山上的那些壕沟,都是当时留下来的挖掘遗迹。确实是这样,华生医生,您在沼泽地里,一定能够发现一些非常特别的地方,哦,十分抱歉,请您稍等片刻!这一定是一只赛克罗派德大飞蛾。”

一只既像大苍蝇又像飞蛾的昆虫横在了小路中央,翩翩地飞舞着,转眼之间斯特普尔顿先生就带着一种罕见的力量和速度,手持网兜扑了过去。令我感到非常吃惊的是,那只昆虫竟然直接飞向了格林盆大泥潭的深处,但我这位朋友的脚下却一点也没有停留,手里挥舞着那个绿色的网兜,以跳跃的方式在一丛丛小树中间前进。他身上的衣服本来就是黑色的,再加上那种纵身跳跃、曲折向前的行动方式,令他的身体看起来与一只巨大的飞蛾十分相似。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既对他那异常敏捷的动作感到羡慕,又害怕他陷进那深浅难测的泥潭里,所以只能站在原地望着他。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有个女子站在不远处的道路旁边,她背后对着的正好是斯特普尔顿先生告诉我的梅利琵的方位,这说明她是从那里来的,由于一直被沼泽地上的树丛遮掩着,所以当我发现她时她已经离我很近了。

我确信这位女士就是斯特普尔顿先生先前向我提起的那个人——他的妹妹,在这片沼泽地区,太太小姐们可不多,而且我还记得有人曾经把她夸得美若天仙。而此刻走近我的这位女士,确实可以被划分到最不平凡的那一类里面。只是兄妹之间的相貌差距,恐怕没有比他们两个更为明显的了。哥哥的肤色深浅适中,头发的颜色很淡,眼睛是灰色的;而妹妹的肤色要比我在英国见到的所有深色皮肤的女郎都要深一些,她身体修长,婀娜多姿。她的面容高傲而美丽,五官也非常端正,若非那多情的双唇和漆黑而又热烈的眼神,恐怕会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很冷淡的人。她拥有完美的身材,再配上尊贵的服饰,简直就是一个在寂静小路上飘**着的诡异幽灵。当我把身体转向她时,她正盯着远处哥哥的身影,不过她随即就朝我快步走过来了。我赶紧摘下礼帽,想把这件事解释给她听,但她却说了一句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话。

“赶快回伦敦去吧!”她说道,“赶快回去,立刻动身。”

我被她的话给弄懵了,以一种惊讶的眼神盯着她。她也盯着我,眼睛里发出了像火焰一样热烈的光芒,一只脚在地上不耐烦地踢着土块。

“为什么你要让我回伦敦呢?”我向她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她的声音很小,但颇为恳切,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她好像有点“大舌头”,因为她的话听起来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发誓,如果您不照我的请求去做,肯定会后悔的,走吧,永远也不要到这里来了。”

“我可是刚来这里啊!”

“您可真是的!您可真是的!”她显然想冲着我大喊大叫,但好像又害怕被人听到似的,她把声音压低了,“难道您就没看出来,我发出警告是为您着想吗?快点回伦敦!今天晚上就走!离开此地!嘿,我哥哥过来了!刚才说的再也不要提起了——麻烦您帮我把杉叶藻旁边的那朵兰花给我摘过来好吗?这片沼泽地上有很多兰花,很显然您是来晚了,不能看到此地的美景了。”

这时,斯特普尔顿不再追捕那只昆虫,已经走到我们的身旁,因为疲惫,他大口地喘着气,脸也变得通红。

“嗨,你来了,贝莉儿!”他对妹妹说道,不过,依我看,他的态度似乎并不是很热情。

“嗯,杰克,你现在很热吧?”

“我刚刚正在追一只赛克罗派德大飞蛾,这种飞蛾在晚秋季节十分罕见。只可惜我没有捉到它!”他看起来并不在意,但他那双闪着精光的小眼睛却不停地在我和他妹妹的脸上扫来扫去。

“我猜你们已经互相自我介绍了吧?”

“是的,我正跟亨利爵士说呢,他来晚了,无法看到这里的美景了。”

“哈哈,你刚才说他是谁啊?”

“难道不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吗?”

“哦,不,”我赶紧岔开话头,“我可没有那么高贵的身份,爵士是我的朋友,本人华生,是一名普通的医生。”

那张多情的面孔上忽地泛起一抹红晕:“我们居然误打误撞地聊起来了。”

“这有什么关系啊,你们交谈的时间也没有多长。”斯特普尔顿仍然是一种怀疑的态度。

“我可没把华生医生当成一位客人,就好像是跟一位本地住户谈话一样轻松,”她说道,“兰花开放得早晚对他显然是不重要的。但是,您难道不想到我们位于梅利琵的房子来看看吗?”

斯特普尔顿的家很近,走了没多久就到了,这是一幢位于沼泽地上的孤寂冷清的住宅,在繁荣时期,这里曾经是一位牧民的房子,但是经过斯特普尔顿的修整之后,已然成为一所崭新的建筑了。果园环绕在这幢房子的周围,但那些果树与沼泽地里那些普通的树没什么区别,不仅生得矮小,而且发育不良,从整体看来,这周围都显得十分阴郁。从房子里走出一个诡异、枯干、模样与房子的风格相符的、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衣服的老男仆,他把我们接进了屋子。屋里的房间很宽敞,布置得整洁、雅致,从中也能看出贝莉儿女士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站在窗前向外面望去,那片漫无边际的、到处都是坚硬花岗岩的沼泽地,起起伏伏地一直延伸到了远方的地平线。我感到有些奇怪,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生物学家和他那美丽的妹妹来到了这个荒凉的所在呢?

“我们选择的住宅看起来有些奇怪,对不对?”他好像是在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又像是在征询妹妹的意见,“但我们在这里却能过得很快乐,是吧,贝莉儿?”

“是的,相当快乐。”贝莉儿说道,但口气却有些勉强。

“以前我办过一所学校,”斯特普尔顿说道,“那时我还在北方,像我这样性格的人,干起那种工作来,难免感到有些枯燥,不过想到我能和年轻人在一起生活,并且能够帮助和培养他们,用我个人的思想和品德对他们施加一些有益的影响,我就觉得这份工作是值得的。没想到我们实在是不走运,学校里疫病流行,而且非常严重,三个男孩因此去世,受到这样沉重的打击,学校就再也没能重新开学,我的大部分资金也无可挽回地赔掉了。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怀念跟那些令人怜爱的同学们一起生活的快乐时光,我早就可以忘掉这件令我感到痛苦万分的事了。由于我在动物学和植物学方面的强烈兴趣,所以我们才搬到了这里,现在我已经找到了数不清的供我研究的材料,就连我的妹妹,也像我一样,深深地爱上了这份对大自然进行研究的工作。华生医生,我想,在您观察窗外沼泽地的时候就已经在脑子里想过这些问题,因为我可以从您脸上的表情看出来。”

“我确实想过这些问题,不过我还是觉得,这里的生活也许是您喜欢的,但您的妹妹可能会感到枯燥无聊。”

“没有,我从来都没有觉得枯燥。”她赶紧向我澄清。

“我们有很多书,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工作,而且还有好几位善良而博学的邻居。摩梯末医生是他那一届学生中学问最为渊博的人!那位可怜的查尔兹爵士同样也非常受人尊重。我们对他都有很深的了解,而且直到现在还有一种无法表达的怀念。如果我今天下午去拜访一下亨利爵士,您是否会认为我太过冒昧了呢?”

“怎么会呢,他定然会非常高兴的。”

“那好,就请您对他说一声,就说我有这个打算吧。或许在他对这个新环境熟悉之前,我和妹妹能贡献出自己的绵薄之力,尽力帮助他做点什么呢。华生医生,您想不想到楼上去看看我收集的鳞翅类昆虫标本呢?我自信这些标本已经是英国西南地区能够收集到的最完整的了。而且等您看得差不多时,午饭也就能为您准备好了。”

但现在我已经急着想回到巴斯克维尔庄园去看看亨利爵士的情况了,阴惨惨的沼泽地,不幸丧命的小马,与传说中的猎狗有关、让人头皮发麻的叫声,这些事物都让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除了这些多少令人印象模糊的事物之外,要说最清楚、最明白的事情,那就莫过于斯特普尔顿小姐发出的警告了。当时,她与我谈话的态度是多么地诚恳,甚至让我根本不愿再怀疑这个警告背后是不是还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婉言谢绝了斯特普尔顿兄妹的邀请,赶紧顺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去。

看起来熟门熟路的人总能找到一条捷径,还没等我走到大路上,我就惊讶地发现,贝莉儿小姐此刻正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坐着等我。因为剧烈的奔跑,她的两手掐着腰,脸上也浮现出了美丽的红霞。

“为了把您截住,我可是一口气儿就跑到这儿来了,”她说道,“我连帽子都没戴,因为我不能在这里耽误太长时间,不然的话哥哥就会因为看不到我而备感寂寞了。此前我犯下了一个愚蠢的错——竟然把您错认为亨利爵士,我要向您道歉,并诚恳地请求您的原谅。另外,请您忘掉我曾经跟您说过的话,因为它跟您没有任何关系。”

“但我无法忘掉啊,贝莉儿小姐,”我说道,“亨利爵士是我的好朋友,我对他的幸福和安全都非常在意。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您会那样急迫地请求亨利爵士回到伦敦呢?”

“哦,那不过是一个女人的胡言乱语而已,华生医生。过一段时间,您对我的了解会变得更深,到那时,您就能明白,即使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我也不一定能够讲出道理来的。”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很清楚,您的声音在颤抖,您的眼神充满了恐慌。您就把实话告诉我吧,斯特普尔顿小姐,我刚刚来到这里,就发现周围到处都是难以解开的谜团。这里的生活与格林盆大泥潭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不管是哪儿,都会有一丛丛绿树,如果没有向导给人们指出一条明路,人们可能就有陷入泥潭的危险。所以,跟我说吧,您的真实意思到底是什么,我可以向您保证,一定要对亨利爵士讲明您这个警告的重要性。”

她那粉红的小脸上在瞬间闪过了一丝犹豫难决的情态,但当她抬起头来答复我时,眼神又变得坚定了。

“是您太多虑了,华生医生,”她说,“哥哥和我听说查尔兹爵士暴亡的消息之后,都感到非常吃惊。我们兄妹俩跟这位老人的交情还挺深,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穿过沼泽地,到我家附近来散步,不过他也对笼罩在他家头上的厄运感到非常恐慌。在悲剧发生之后,我也很自然地有了这样一种感觉,他的恐惧并不是没有来由的。现在,巴斯克维尔家族又有一个人来到了这里。我只是为此感到十分担心,所以我建议,对于那种可能会再次降临在他头上的危难,都应该事先进行警告。这就是我想要说的。”

“但是,您所说的危难指的是什么呢?”

“您还不知道那只猎狗的故事吗?”

“听过,不过说实话,对于这种毫无事实根据的说法,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

“但我却能够确定这一点,假如您真的能够对亨利爵士施加影响的话,那就请您赶紧让他从整个巴斯克维尔家族这个永远的丧命之所逃走吧。这么大的天下,到处都可以安身立命,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住下来呢?”

“亨利爵士的性格就是如此,这个地方越危险,他就越要住到这里来。如果您能够给我提供一些更加具体的材料,那么,我可以试着劝说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我恐怕是说不动他的。”

“我无法再说出什么具体的情况来了,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具体的情况。”

“我想再向您请教一个问题,贝莉儿小姐。如果您最初只是出于这种目的才和我说话的话,那么,为什么您又不想让斯特普尔顿先生听到这些话呢?这些话并不存在什么令他不满的地方啊!”

“哥哥其实是很希望有人住进这座庄园里的,他觉得这样能够让沼泽地上的穷人得到一些好处。若是让他知道我说的话可能会让亨利爵士逃离这里,他一定会非常生气的。现在,我已经把我的责任尽到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我要回去了,如果他在家见不到我,肯定会怀疑我偷偷和你会面了。再见!”她转身就走,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她就消失在乱石的后面了。而我,却在心里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匆忙回到了巴斯克维尔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