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曲池荷2(1 / 1)

冒辟疆去看她时,她已经病得奄奄一息,屋子里满是药物。一见到冒辟疆,精神骤然一振,动情地说道:“一见君就神怡气旺。”到了半夜更是披衣而起,宣称:“我的病好了!”

照此看来,小宛的病倒似是心病,正当天下大乱,她一个弱女子又失去了依傍的母亲,无依无靠到了极点,染上病后就没有了求生的意志,才会缠绵病榻如此之久。心病还需心药医,见到了殷勤探望的冒公子,顿时神清气爽,一下子霍然而愈也是有可能的。

人们总觉得冷傲的女孩子难以接近,其实她们清冷的外表下往往埋藏着炽烈的情感,轻易不动情,一旦动了真情的话,便会将平生积累的热情倾泻而出。小宛便是如此,再加上身逢乱世,急于寻找一个归宿,而冒辟疆从各方面来看正是个最理想的归宿。

一夕倾谈之后,小宛当机立断,誓要委身于冒辟疆。冒辟疆没有松口,她就鲜衣靓妆,打着送他的名义,渡浒墅,游惠山,经过毗陵、阳羡、澄江,抵达北固,登上金山,上演了一番“十八相送”。

而冒辟疆呢,一方面享受着美人的陪伴和众人的艳羡,另一方面则坚决拒绝将她纳入家门。董小宛也犯了倔,冒辟疆越是拒绝,她就越是不罢手。她那么娇滴滴一个女孩子,骨子里却倔强得很,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冒辟疆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誓要死磕到底,

这可不是一路繁花相送,而是充满了心酸和惊险的路途,且不说沿途风波恶,光是冒公子骤然变冷的态度就够让小宛伤神的了,他找出了很多理由来拒绝小宛,潜台词没法说出口,那就是小宛欠了一身的债。

小宛拖着病体回到了苏州,没多久又主动去追寻上京赶考的冒辟疆,这次更惊险了,路遇贼人,躲在芦苇丛里几天没吃饭,差点就饿死了。冒公子因为只中副榜心情很不好,又一次严词拒绝了她。

因为倒追的过程太过艰辛,连后世的读者都看不下去了,纷纷替董小宛抱不平,痛斥冒辟疆是渣男。这种指责未免太过火了,冒辟疆那时对董小宛并无深厚的感情基础,她骤然间以终身相许,他犹豫一下、纠结一下也在所难免。现代人动辄爱指责男人太渣,其实有时候那个男人并不渣,他只是不那么爱你而已。

关键时刻,还是钱谦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出钱出力为董小宛赎身,还亲自将她送到了冒家。钱谦益和董小宛并无多深的私交,他只是见不得美人被辜负,如此怜香惜玉,实在无愧于“风流教主”的称号。

如果说董小宛追求冒辟疆时靠的是一个“缠”字,那么她真正打动冒辟疆则靠的是一个“柔”字。冒辟疆赞赏她说,“姬最温谨”,她嫁进冒家后,温柔谨慎到了极点:她本来颇能豪饮,却因冒辟疆酒量不好,婚后就很少饮酒,而是陪他煮茶品茗;一家人在吃饭时,她通常是侍立在旁的那个人,每顿就吃几根青菜两粒豆豉;冒家大娘子当了甩手掌柜,她却要操心一大家子的日常开支,逃难时还得负责准备散碎银子;冒辟疆逃难时生病了,她身披一卷破席,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累得骨瘦如柴。正是依靠着这水滴石穿的柔情,她才慢慢地走进了他的心里。

他们结缡之后,有过一段静好的岁月。那时外面世道虽乱,冒家的深深庭院里,却仍然藏着难得的宁静。小宛不但温柔贤惠,更兼冰雪聪明,她做得一手好菜,“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她做的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虾松如龙须,至今民间仍流传着她创制的“董肉”(即虎皮肉)、“董糖”。她又善于调香,曾亲手制作百枚香丸,寒夜里燃上一枚,热香中仿佛有半开的梅花幽香,又仿佛带着荷花鹅梨香的甜蜜,静静地渗入鼻息,令人仿佛处于百花深处。

小宛于众花中独爱菊,有客人曾送冒辟疆名菊“剪桃红”,花朵繁密,枝条婀娜,小宛每天夜晚都高烧蜡烛,以白团扇四面合住,再将花摆放三面,自己摆张小座在花间,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首对冒辟疆说:“人比黄花谁更瘦?”此情此景,淡秀如画,多年后仍令冒辟疆念念不忘。

小宛又最爱月亮,夏夜在花园乘凉时,她与幼儿诵读唐人咏月的诗,倚在小案几上,她总是多次移动座榻以使四面皆能受到月光。半夜回到屋里,她仍然推开窗让月光照在枕头席子上。她喜欢的咏月诗是李贺的“月漉漉,波烟玉”,从这偏好中可以看出她欣赏的是晚唐那种纤弱伤感的诗风。

对冒辟疆来说,小宛不仅是他温柔的侍妾,更是添香的红袖。他们每天共坐在画苑书圃中,同抚琴瑟,共赏茗香,评品人物山水,鉴别金石鼎彝,此情此景,真令人感叹只羡鸳鸯不羡仙。难怪冒辟疆追忆这段往事时,禁不住感叹说:“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小宛则感叹说,她如同离开了火云,来到了清凉界中。

文为心声,我相信冒辟疆一定是爱过董小宛的,而且这份爱并不浅薄,所以我们在读到《影梅庵忆语》第三卷时,会深切地感觉到小宛是如此可爱、如此生动,因为那正是他带着深深的爱意来描摹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他对她的爱。

但爱又如何,冒辟疆是个很正统的人,这种人深受礼教的束缚,他再爱小宛,也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妾来宠爱,决不会越过这个度。像钱谦益和龚鼎孳那样视礼教为无物,将小妾当成正室夫人那样来对待,这样的行为在当时是饱受诟病的,或者可以说,像冒辟疆这样爱惜羽毛的人,重视声誉胜过美人,他决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让自己落到被人唾骂的地步,归根结底,他最爱的还是他的面子。

所以当乱军攻入大难临头时,我们看到了难堪的一幕:逃难途中,冒辟疆一手携老母,一手携发妻,根本腾不出手来照顾董小宛,唯一能做的只是回头嘱咐她:“你要快点走,跟在我后面,慢了就跟不上了!”小宛听了,只得跌跌撞撞地紧跟在后,还好她命大没走丢。

更难堪的是,当清军南下时,冒辟疆可能考虑到前面还不知有多少凶险,居然想将董小宛送到朋友家去,他的原话大意是:“这次逃难,不像在家中,尚有人帮忙,而我孤身一人,家累甚重,与其到时顾不上你,不如先为你筹划。我有个朋友,侠义多才,想把你托付给他。以后如果还能相见,当重续旧好,如果见不到我了,你可以自行决定去留,不需要考虑我。”

不管这番话说得多么义正词严,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大难临头之时,他终究还是做出了舍弃她的打算。因为她只是一个妾,而小妾,在那个时代往往等同于一样物品、一件小玩意,是可以随时丢掉的。小宛啊小宛,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到头来,分量却还是远远不及他的父母妻儿,最终还是头一个被放弃的。

小宛是如何反应的?她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反而宽慰他说:“你说得对,家中父母幼儿,自然比我重要百倍。我若能活下来,一定会等你回来,若有什么不测的话,当葬身于大海之中!”

她明明知道他的凉薄,却对他的凉薄抱以理解,并回报以不离不弃,这需要何等痴情。但是我想,在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心里一定在隐隐作痛吧。好在冒辟疆的父母和妻子都舍不得小宛,在他们的规劝下,冒辟疆才打消了想将小宛送人的念头,但我觉得这是他这辈子的一大污点,而且很难洗刷干净。

薄命怜卿甘作妾,这句话用来形容小宛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她自从嫁给冒辟疆之后,就恪守着一个小妾的本分,心甘情愿地让自己低到尘埃里去,从未有过半点逾矩的行为,连痴心妄想都不敢有。她只想守在他身边,做他低眉顺目的小妾,在他想起她来时,发出一星半点微弱的光芒。

故事的结局从一开始就已经写好,他们之间的感情,起初就严重不对等。这样的爱先天不足,即使能在尘埃里开出花来,那花也太小太弱,经不起风吹雨打。

小宛在嫁进冒家九年后离世,年仅二十七岁。她很有可能是累死的,她拼尽全力想做一个无欲无求的侍妾,可是在她内心深处,未必不渴望能和冒辟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种渴望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小宛的悲剧在于,她误以为自己强大到可以不需要回报,可事实上,她仍然只是个柔弱的女子,渴望被人珍重爱护,免得一世流离、无枝可依。

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那个她一辈子都奉为天神的男人,压根就配不上她的痴情,他只不过是个寻常男人,对她纵有真心,也越不过道德礼义。更无奈的是,那个年代的男人,普遍都配不上她的痴情,某种程度上她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生命的最后关头,小宛留下了一首名叫《孤山伤逝》的诗:

孤山回首已无家,不作人间解语花。

处士美人同一哭,悔将冰雪误生涯。

做一朵人间解语花,原本就不是她的选择,她只是被命运逼至如此。这一生的遗憾已经无法弥补,如果有来生,我想她一定希望能够做某人清清白白的妻,和他生死相依、白头到老,至于那个男人是不是冒辟疆,倒真的不是很重要。

沈宛:雁书蝶梦皆成杳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说起这句词,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作者纳兰容若与他深爱的妻子卢氏。容若与卢氏,虽然只相守了短短数年,却因为夫妻恩爱,伉俪情深,成为人们心目中“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典型。

人们大多忽略了,尽管容若确实深爱着卢氏,但她并不是他唯一爱过的女子。只是那些女子,都被遮蔽在卢氏的光环下,比如沈宛。

沈宛,字御蝉,浙江乌程人,自幼受母亲教诲,著有《选梦词》。她是江浙一带闻名的才女,才名与艳名都冠绝一时,论才貌,应该远胜过纳兰的结发妻子,可惜的是,他们相遇的时间不对。

他们遇到的时候,纳兰容若刚刚三十岁,本应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可那时他还不知道,他离人生的终点已经很近很近了。

那是康熙二十三年,纳兰容若随康熙一起下江南,江南,不仅有草长莺飞的风景,更有烟视媚行的女子。李白游越地后念念不忘“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容若此次南下,也倾倒在一位颜如玉的江南女子裙下。

“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乃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拼却红颜瘦。”沈宛的名字,容若早在朋友顾贞观等人的口里听说过,偶尔读到她流传至京师的词,更是觉得凄清哀婉,未免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那时,能和他倚窗吟和的妻子卢氏已经去世多年,续妻官氏和妾室颜氏又只是粗通文墨,容若在读过沈宛的词之后,忽然有了心动的感觉,恰好顾贞观返乡,他给好友写了一封信,叮嘱道:“闻琴川沈姓有女颇佳,望吾哥略为留意。”

这里的“沈姓女”,自然就是沈宛了。这时容若已经知道自己翌年便会随康熙南巡,所以特意在信中拜托顾贞观,让他替自己去探访一下沈宛,看看她是否真如传闻中那样才色双绝。

顾贞观不负所托,亲自去沈宛处拜访,一见之后惊为天人,在给容若的回信中,他用“天海风涛之人”来形容这位才女。

容若知道好友素来眼高于顶,能得到他如此称誉实属不易。他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江南女子又多了几分好奇,于是在南下之前,又特意给顾贞观去了一封信说:

“吾哥所识天海风涛之人,未审可以晤对否?弟胸中块垒,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沦落之余,方欲葬身柔乡,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

在信里,容若用“天海风涛之人”来代指沈宛,“天海风涛”一语,出自李商隐《柳枝五首》序:“柳枝,洛中里娘也……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

容若在这里用到了“天海风涛”的典故,是借此来暗示沈宛的身份。沈宛和柳枝一样是位歌女,同样才艺出众、精通音律,她吹奏的乐声就像天风海涛一样悦耳动听。关于沈宛的这一身份,容若在诗词中曾多次提及,他曾用“扫眉才”来称呼她,又说她是“枇杷花底校书人”,这正是将沈宛比作唐时名重一时的歌妓薛涛。

如此看来,沈宛对容若的吸引力,更多的是在于她的才情而非美貌。这些年来,他是太过于寂寞了,朋友之间再亲密,也取代不了爱情,所以他渴望着能有一个聪慧可人的女子,能够让他暂且忘却伤痛,缓解他深入骨髓的孤寂。

容若随康熙下江南时,在顾贞观的精心安排下,他和沈宛见面了。于容若来说,这次会面并没有让他失望,其时正是初秋,他却在面前这个怀抱琵琶的女子身上,看到了整个江南明媚的春天。

沈宛,就是一个从江南水乡中走出来的女子,冰雪为肌,秋水为神,即使坐在那里不动,也美得像一首宋人小令。而小令,正是容若最钟情的文体。

于沈宛来说,她早就听说过容若的才名,熟读过他的《饮水词》。初次读到“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时,她也曾和柳枝一样,顿时惊坐而起,掩卷长叹:“谁人有此?谁人为是?”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般的深情?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词句?

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因为一首诗、一句词而生出对一个人的倾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早在见面之前,容若和沈宛,就已经通过彼此的诗词,认取了对方的灵魂。等到相见,只不过是再次确认罢了。

“就是她了。”

“就是他了。”

当他们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几乎就在心中确定了答案。他和她,都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告别昨日、重新开始的机会。容若是想借沈宛来确认一下,自己是否还能够再拥有爱情。沈宛呢,则是将容若看成了一个不错的归宿。

在那个时候,名妓最爱的不是豪客,不是大官,而是才子名士。秦淮八艳中,李香君、卞玉京、董小宛等人与明末四公子之间的爱情佳话,是被青楼中人艳羡的。受这种风气影响,沈宛会垂青于容若,当然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容若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失去与告别。难怪他要在诗中感叹“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在旁人看来,他还是如此年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活得有些意兴阑珊了。

这样的容若,还能像年少时那样倾其所有去爱一个人吗?

而沈宛,又是否能以她的柔情,去消尽他胸中的块垒?

容若是旗籍,沈宛是汉籍,旗汉不通婚,迫于压力,他无法光明正大地娶她进门,只得将她带到京城,在外面置了一处宅子,将她安顿在那儿,不时去和她相会。

他的朋友陈见龙还为此填了一首《风入松》,题目就叫“贺成容若纳妾”:

佳人南国翠蛾眉。桃叶渡江迟,画船双桨逢迎便,希微见、高阁帘垂。应是洛川瑶璧,移来海上琼枝。

何人解唱比红儿,错落碎珠玑。宝钗玉臂樗蒲戏,黄金钏、幺凤齐飞。潋滟横波转处,迷离好梦醒时。

从这首词中可以看出,沈宛的才情美貌,并不输于卢氏。卢氏有一对顾盼生辉的剪水双瞳,沈宛也有着类似的潋滟横波。卢氏工音律,能弹古琴,沈宛则擅琵琶,能歌善舞,歌声动听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舞姿轻盈得像花间穿梭的小鸟。

除此之外,她还冰雪聪明,能诗会画,可以说是容若理想中的女子了。对这样一个女子,容若应该是喜爱的,所以他才会不顾父亲的反对,偷偷迎娶了她。平时他公务繁忙,家中也有妻妾,可他一有时间,就会跑到她住的地方去看她,他有一组题为《艳歌》的诗,可能就是为沈宛而写的:

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常在二更时。

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消魂去后思。

欢尽三更短梦休,一宵才得半风流。

霜浓月落开帘去,暗触玎玲碧玉钩。

洛神风格丽娟肌,不见卢郎年少时。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他们的见面,常常是在夜深人静时。沈宛的身份,连妾都算不上,只能算个外室,因此他们之间的相晤就像情人幽会,因为那份禁忌感,而显得格外隐秘而珍贵。他常常是夜半来,天明去,如此匆忙,只能拥有半宵风流,但已经足够他在漫长的一天里细细回味。

沈宛的出现,给他几近灰暗的生活抹上了一层华彩。遇见她之后,容若也曾以为找到了可以消解烦恼的柔乡,在一首《金缕曲》中,他写道:“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照词意看来,他是一心想遁入沈宛的温柔乡里,在名花美酒的相伴中沉醉一生,至于那些令人烦扰的天下之事,就交给衮衮诸公吧。

这话说得潇洒,可熟悉容若的人都知道,他是远远做不到的。容若的痛苦之处就在于,他活得太清醒了,再美的人、再醇的酒也麻醉不了他的神经,他嘴里说着想逃避,实际上选择的却是直面自己的苦痛,实际上,他宁愿清醒地痛苦着,也不愿意麻木地快乐。真正让他沉溺的,不是名花和美酒,而是往事和梦乡。

如果能早早地遇上沈宛,他的身上还没有背负那么多的东西,也许他们会轻轻松松地相爱。可惜的是,他们相遇得太晚了,那组《艳歌》里,他感叹说“不见卢郎年少时”,不无相见恨晚的遗憾。容若以卢郎自比,是谦虚的说法。他才刚到而立之年,远远称不上老,可他自觉心已苍老,再也没办法像年少时那样浓烈地去爱一个人了。

“自恨妾身生较晚,不见卢郎年少时”,这应该也是沈宛的心声吧。爱情是需要时机的,最理想的,莫过于在对的时间里遇到对的人,最遗憾的则是,在错的时间里遇到了对的人。不是他不好,也不是她不好,他和她,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可惜相遇的时间不对,她来晚了一步,他已经提前花光了所有的力气。

对于有些人来说,爱情仿佛是没有限额的,他们可以无休止地恋爱,每一次恋爱都像第一次那样投入。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爱情则是有限额的,他们在用完爱情的额度之后,就再也没有能力去爱一个人了。毫无疑问,容若是属于后面这类人。如果说爱情是一场熊熊大火,他已经被燃烧得只剩下灰烬了,偶尔那灰烬中还有火光闪现,但终究是会冷却下去的。心已成灰,所以才会“醒也无聊,醉也无聊”吧。

他们在一起,加起来不过短短数月。相处到后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逐渐在他们之间弥漫。

这时容若已快接近于生命的尾声,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他唯一的一点力气,都用在回忆和思念上了。偶尔不那么悲伤的时候,他也会竭尽所能对沈宛好,为她修缮居住的地方,给她买来精巧的小玩意,陪她饮酒作诗,为她画眉簪花。但更多的时候,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能放任自己一味地伤感。

对着这样的容若,沈宛也深感无力。她的无力,在于她发现自己根本给不了容若任何安慰。她为他洗手作羹汤,烹制精美的江南小菜,为他唱曲跳舞,想用她的娇声软语、轻歌曼舞来让他笑一笑,可最终却绝望地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徒劳。他即使是在笑的时候,眼睛里也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忧伤,他那样勉强的笑容,只不过是为了敷衍她而已。他有时和她说着说着话,突然之间就会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读到他这样的词,沈宛头一次感到,她也许并不真正了解眼前这个人,他拥有得那么多,为什么却偏偏以“薄命者”自居呢?以前读《饮水词》时,她还不认识他,却觉得他离自己那么近,现在,他成了自己的枕边人,却觉得他离自己那么远。

她无法再假装满足于他偶尔的温存,很多年后,当她回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时,发现自己竟是那样不快乐: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菩萨蛮·忆旧》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在如水的月光下相会,本来是件多么欢乐的事,只恨相聚的时光太过匆匆,他只能在她居住的画楼稍作停留,就立刻又得转身离开。只留下她一个人,对着孤灯独坐,满腔心事无人可以诉说。泪水悄悄地滴落在罗裳之上,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一天比一天瘦了。

感情里最怕的就是无能为力,一段感情,如果两个人都备感无力,最终只能劳燕分飞。

沈宛看似柔婉,骨子里却很有主见,既然得不到她想要的爱情,她宁愿全部舍弃。“枝分连理绝姻缘”,能够写出这般词句的女子,对待感情的处理方式定然不会太过拖泥带水。

仅仅在京城待了一个冬天,沈宛就走了,回了南方的老家。她本是盛开在江南的一株桃花,哪里能适应北地的风沙,理应回到江南与春天相伴。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李商隐在与柳枝失之交臂后,一口气写下了五首《柳枝》诗,容若在沈宛走后,也写下了几首思念她的诗词,其中就有那首著名的《临江仙·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饮水词》名满天下,不少人却独推这首《临江仙》为全集压卷之作。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就说,整部纳兰词中,他最爱的就是这首《临江仙》,认为此词言之有物,令人感激涕零。

“疏疏一树五更寒”,这株被层冰积雪摧残过的寒柳,多么像备经命运磨折后的容若。“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这无私普照的皎洁明月,又多么像无私爱过他的女子,哪怕相逢时他已是憔悴支离,她却仍然如明月一样,将清辉照在他身上。

“湔裙梦断续应难”,用的又是柳枝的典故,柳枝曾和李商隐相约,三天后当涉水湔裙来会。容若与沈宛,也像李商隐和柳枝一样,终是有缘无分,落得好梦难续。“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留给他的,只有空余恨了。

这首词中所指的究竟是何人也是有争议的,但我猜测应该是为沈宛而作,“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这样的词句,只可能作于容若生命后期,依他早年的风流俊赏,如果以柳树相比,也不应该是萧疏的寒柳而是繁茂的春柳。

对于沈宛,他始终抱有一种歉意和怜惜。可歉意代替不了行动,怜惜也不是爱情。沈宛的无限深情,换来的也只不过是容若数首满含歉意的诗词而已。

沈宛离开的时候,正是桃花初开、柳丝渐长的时节。关于离别时的光景,容若曾在词中写道“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春光如此美妙,本应是相依相偎、共赏春景的时候,他却只能眼看着她离去,任由青衫湿遍、孤枕独眠。

沈宛走的时候,他并没有过多地挽留,因为他知道,他给不了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名分和爱情,他都没有办法给她,既然如此,又何必强留她在身边受苦。

尽管如此,当她真正走了之后,他偶尔还是会记挂起她,这个来自江南的女子,回到老家乌程之后,是否已经放下京城的一切,这首不大为人所知的《遐方怨》,应该就是作于此时:

欹角枕,掩红窗。梦到江南伊家,博山沉水香。

浣裙归晚坐思量。轻烟笼浅黛,月茫茫。

“梦到江南伊家”,从这句可以得知,他想念的人远在江南,江南和京城,隔着重重关山,他唯有在睡梦之中,才能与伊人相会。可即便是在梦中,他也不敢打扰她宁静的生活,只能看见她静坐在香雾缭绕中,若有所思。“轻烟笼浅黛”,梦中的她看上去还是那样不快乐,眉目间笼着烟雾般的淡淡忧愁。

一场错恋,伤害的是两个人。沈宛是带着遗憾走的,留在京城的容若又何尝好过。原本想着能借她的柔情来冲淡自己的忧伤,结果反而让这忧伤变得更浓了,另外还多了份对沈宛的牵挂和歉意。

沈宛走后没多久,容若在病**整整躺了七天七夜,终因病情沉重而去世,年仅三十一岁(虚岁)。那一天,正是五月三十日,八年前,他深爱的妻子也是在这一天过世的。可能是上天被容若的痴情所感动,所以才特意安排他们在同一天离世。

不知道沈宛听闻这样的消息后,会不会肝肠寸断。她对他,又能否做到像他词中所写到的那样“终不怨”呢?

关于沈宛的下落,找不到任何记载。有人说她在容若身故后,生下了一个遗腹子,取名为富森。这个遗腹子富森,至少在有关容若的正史中并未记录。

大多数喜爱容若的读者却宁愿相信,确实有这样一个遗腹子存在,仿佛因为他的存在,就能让沈宛和容若之间更多一些联系。沈宛,这个不曾得到过纳兰家族承认的女子,却在数百年之后,得到了千千万万纳兰迷的认可。他们和容若一样,是真心怜惜着她的,但是怜惜,从来都代替不了深爱。

张充和: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1968年春,哈佛大学的音乐厅里迎来了一场特殊的演出,台上的演出者轻舒水袖,在清亮的笛声中浅吟低唱,仿佛将这异国的舞台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而她,在这一瞬间已化身为满腹情愁的妙龄女尼,幽幽地叹息着:“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台下坐着的观众中有一位祖籍安徽的中国学者,去国离乡已许久的他骤然被这曲声击中,挥笔写下了一首七绝:

一曲《思凡》百感侵,

京华旧梦已沉沉。

不须更写还乡句,

故国如今无此音。

联系到六七十年代那场持续了十年的文化浩劫,就会知道“故国如今无此音”的感叹中蕴含着多少沉痛,听曲的人已经孤悬于海外多年,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居然会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听到如此正宗、如此缠绵悱恻的故国之音。

听曲的人正是时任哈佛教授的余英时,唱曲的人则是张充和。

张充和,“合肥四姐妹”中最小的四妹,和她的三位姐姐一起并称为“最后的闺秀”。张家的四个女儿,名字里都有“两条腿”(指她们的名字部首里都含有一个儿字),充和这两条腿走得最远,一直走到了大洋彼岸,她嫁的是个德国人,生活得最久的地方是美国,教的都是些外国学生,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闺秀,就像她的丈夫傅汉思评价的那样:“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精致美好的那部分。”

合肥张家是当时引人注目的名门世家,充和的曾祖父张树声曾是淮军将领,官至两广总督。到了她父亲张武龄这一代,仍然可以倚仗祖宗的余荫,一大家子生活得舒适体面。

充和家里有十兄妹,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是,她刚出生不久就被叔祖母领养了,在合肥老家一直生活到十六岁。父亲张武龄在苏州创办乐益女中,姐姐们读的都是新式学校,而充和五岁就入私塾,每天所学的功课都是最传统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注定了她比几个姐姐对传统的这些事物更亲近些。诗人卢前说她“从小跟奶娘长大的,一切生活方式都属于闺阁式的,爱梳双鬟,爱焚香,爱品茗,常常生病,多少一些林黛玉的样儿”。

合肥龙门巷的一所大宅院,是充和度过童年和少女时光的地方,书楼前种着两棵高高的梧桐树,春夏之际,一院子的清荫。充和就在梧桐树的清荫下跟着老师念诗、描红、学习古文,书法兼古文老师朱谟钦是吴昌硕的弟子,他教她古文会耐心解释,并不主张一味背诵,他还费尽心思找来《颜勤礼碑》的拓本给她练。充和很感激这位朱先生,后来特意给领养的女儿取名叫“以谟”。

没有兄弟姐妹的陪伴,在叔祖母膝下长大的充和是有些孤单的,她说“我比一切孩子都寂寞”。这个寂寞的女孩子,自然而然地将诗书字画当成了最好的闺中伴侣,她自述说:“我时常会找朋友,向线装书中、向荒废的池阁、向断碣残碑中去找朋友,它们会比这个世界中的朋友叫我懂得更多的东西。”

民国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许多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蜕变成一个全新的人,曾有朋友对充和说:“什么时候我跳到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去。”充和却说:“我要回到更旧的世界里去。”

这种“守旧”甚至导致了她和他人乃至世界的冲突。一次在苏州的家里,二姐允和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叫“王觉悟”,还将这三个字绣到了她的书包上,她很不喜欢这个名字,驳斥说:“哪有人改名字连姓都改了的?”允和哑口无言,只得哭着将辛苦绣上的三个字拆掉了,也是从这件事开始,姐姐们发现这个小妹尽管看上去安静随和,实际上很有主见。

也是在苏州,充和开始接触昆曲,张家一家人都是昆曲迷,父亲张武龄特地请来昆曲名角尤彩云来教孩子们唱戏。张家姐妹中,元和入戏最深,后来竟嫁给了昆曲小生顾传玠,允和最喜欢闹着玩,常常演些春香、红娘之类的快嘴丫鬟。充和呢,一开始只是将昆曲当成“玩儿”,她不喜欢登台表演,只爱一个人在拙政园的兰舟中清唱,喜欢的是那份清雅,多年以后,她还很怀念这段“倚舷独唱《牡丹亭》”的时光,并将之写进了诗里。

二十一岁这年,充和瞒着家人报考了北京大学,怕考不上用了化名“张旋”。数学她交了白卷,幸好北大校长胡适慧眼识英才,破格录取了这位国文满分、数学零分的女学生。充和考上北大的新闻轰动一时,还登了报,报纸上称她是“北大新生中的女杰”。

这位女杰才念了一年北大就休学了,一来是染上了肺病,二来是受不了当时大学没完没了的政治集会。

彼时正是战乱年代,之后她随姐姐们辗转云南、重庆等地,跑过警报,躲过轰炸,还经历过亲人的殇逝,但她仍然尽可能不失优雅地活着。充和有一样本事,不管处于什么环境中,她总能为自己营造一方清幽绝俗的小天地,外界再动乱,她的内心始终是安定的。

在云南呈贡,她临时借住的云龙庵成了著名的文化沙龙,作家冰心、诗人陶光、古琴名家查阜西、茶人郑颖孙都是云龙庵的座上客,他们在一起品茗论诗、抚琴拍曲。她还写过一首《云龙佛堂即事》来描述这种雅集之乐:“酒阑琴罢漫思家,小坐蒲团听落花。一曲潇湘云水过,见龙新水宝红茶。”

充和有一张很有名的照片就是拍摄于此时,照片里,她梳着麻花辫,身着一袭素色旗袍,斜坐在草编蒲团上,手靠着一张长桌,看上去很是清雅不俗。只有眼尖的人才会发现,那张桌子其实只是一块长板架在四个汽油桶上。这张照片正是“小坐蒲团听落花”的绝佳注解。

在重庆时,她认识了沈尹默、章士钊等名士,并师从沈尹默学习书法。沈尹默很欣赏这位女弟子,说她是“明人学晋人书”,评价得很妙,充和其人其书,都有一种旧时的古意。战火也烧到了重庆,但充和仍然坚守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不爱表演的她毅然登台义演,一曲《刺虎》惊艳了山城,也激励了军心,她连演了六遍,到最后累得口吐鲜血。哪怕是经常要跑警报,她仍然坚持练字,防空洞就在桌子旁边,她端立于桌前,一笔一画地练习小楷,警报声一响,就迅速钻进洞中躲避。

当时才貌双全的女子是有很多人追求的,充和的三姐兆和念大学时收到的情书编号都编到了70号以上。在长相上,这对姐妹比较相似,兆和有“黑牡丹”之称,充和也肤色稍黑,给朋友的信里自称“阿黑”。但她们气质完全不一样,兆和质朴清新,充和则恬静秀雅,她的气质完全是传统仕女式的,张大千专门为她画了一幅仕女图,图中的充和身姿轻盈,似乎要乘风而去,即使她年华老去后,耶鲁学者孙康宜还说她长着一张仕女脸。

这样的充和,年轻时的追求者自然不比兆和少。她未嫁时,大多时候跟着兆和与沈从文一起生活,于是乎,很多年轻的文人学者都在沈家频繁地出出进进,很多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沈公,而在于充和身上。这其中有诗人陶光、曲友方先生等,最著名的还是卞之琳。

卞之琳和充和认识多年了,也有一定的交情,苏州的太平山、云南的昆明都留下了他们一起出游的足迹,在太平山,他们还合过影,照片里充和笑靥如花,卞之琳略微有点严肃。这正像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个男人再才华横溢,在他一心倾慕的女子面前总是有些不自信、有些紧张的。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卞之琳的这首诗,据说就是为充和所写的,充和对于他来说,就像窗外的明月光,可望而不可即,认识她之后,这个被闻一多夸赞从不写情诗的诗人,也开始在诗中抒情。

卞之琳对充和可以说是一往情深,凡是充和喜爱的事物,他都会爱屋及乌。他本来不听传统戏剧的,可在听了充和唱曲后,就从此痴迷上了昆曲,常常去听她和曲友拍曲。他本来是写新诗的,却一心一意搜集充和写的古体诗词,还特意梓印成书,再寄给她。

遗憾的是,他不是充和那杯茶,她自始至终都对他淡淡的,和他只是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她不喜欢他那种敏感孤僻的诗人性格,平常不太敢招惹他,生怕一惹他,就会惹出诗人的似火热情来。

卞之琳一直到四十五岁才结婚,而充和直到三十几岁还待字闺中。身边的人都急了,只有她不急,到后来,大家都以为她这辈子可能就要孤独终老了,没想到她迅速就把自己嫁了,而且嫁的还是个洋人。

这位洋人叫作傅汉思,是位德裔美国人,比充和小三岁,原本有个德国最常见的名字“汉斯”,“汉思”据说是充和给他改的。傅汉思钟爱中国传统文化,可以想象,当他见到充和时,这位宛如从古诗词中走出来的中国仕女,带给他怎样的冲击。而充和也欣赏汉思的单纯开朗,这种性格在她的同胞中并不多见。

后来有人问充和:“他追过你吗?”充和笑道:“谈不上追呢。”也有人问傅汉思:“你们之间是谁追谁?”他也笑着说:“这个不好说。”

总之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得越来越近了,发展到后来,傅汉思一进沈家,沈从文的小儿子虎雏就会喊他:“四姨傅伯伯。”他故意将音断得像“四姨父,伯伯”,一家人都被他逗笑了。

那年夏天,沈家一家人受邀去颐和园霁清轩小住消暑,充和与傅汉思也一同去了。他们徜徉在林间湖畔,看天光云影,听清泉淙淙,两颗心渐渐贴近了。充和甚至生平第一次下厨,沈从文在给兆和的家书中,就写到了“天才女割洗烹鱼头”,天才女指的正是充和。

充和嫁给傅汉思时,已经三十五岁了,他们的婚礼简单而庄重,只是小范围内宴请了亲友,四姐妹中,只有她嫁的是洋人,傅汉思非常钟爱妻子,甚至将研究的方向从希腊文学改成了中国古典文学,在他眼里,充和代表着中国文化中最精致典雅的那部分,令他倾倒不已。

正因为嫁给了傅汉思,所以充和才没有多加犹豫就选择了随夫君一起远渡重洋,那是1949年,整个中国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充和登上个顿将军号时,连衣服都没带几件,却舍不得丢下她随身带着的一方古砚、一盒古墨和查阜西送她的古琴。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走就是几十年,张家十兄妹数十年内天各一方,大姐元和去了台湾,其他弟妹留在大陆,充和则去了美国。

更没有想到的是,留在国内的亲友们一个个倍受冲击,二姐夫周有光被下放到农场,三姐夫沈从文一度被迫去扫女厕所,老师沈尹默倍受迫害后在忧愤中病逝。

充和刚到异国的日子也不大好过,美国生活压力很大,他们所赚的钱仅够维持基本开支,连新鲜的果蔬都吃不起,充和在给弟弟的信中说,儿子(充和终身未育,收养了一儿一女)小达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吃上一棵完整的生菜,可见困窘到了什么程度,充和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甚至忍痛以一万美金的价格卖了带出去的十方墨。

好在充和还是那样恬淡平和,她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主妇,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之余仍然挤出时间来练字、画画、拍曲、莳花弄草。她会在凌晨四点钟就起来练字,在孩子睡着时写首小诗,白天则一边做家务一边唱曲子,扫地拖地板时唱稍短点的《刺虎》《断桥》,做耗时较多的活则唱细曲子如《牡丹亭》。因为沉迷唱曲,也发生过烧煳了菜的事,她在结婚二十年时写过一首小诗赠傅汉思:

三朝四次煳锅底,锅底煳当唱曲时。何处夫君堪此事,廿年洗刮不颦眉。

有人好奇她在家务如此繁重的情况下怎么还能做这么多事,她的回答是:“唯忙者能乐此,不忙者唯有此不乐也。”

在书法和昆曲之中,充和确实能享受到无穷的乐趣,她最爱的一句唱词是杜丽娘所唱的“一生爱好是天然”,照她的理解,这个好字应该念三声,意为美好的事物。这种解释真是妙,她的弟子陈安娜认为,对于充和来说,喜欢美好的事物就是她与生俱来的天性,“她爱写好字、作好诗、唱好曲子,爱大自然,爱小孩子,爱花花草草,爱收藏小小物件,爱漂亮的瓶瓶罐罐。她还说‘我一生就是爱玩’。”

而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张家的这位四小姐本身就是美好的化身,充和随夫定居耶鲁之后,越来越多的人爱环绕在她身旁,充和喜欢亲近美好的事物,人们则喜欢亲近她。她在耶鲁所住的小楼又一次成为文人曲友们的聚集地。充和将自己的房子戏称为“也庐”(谐音耶鲁),随之成立了一个“也庐曲会”,偶尔和同好们举行昆曲雅集,拍曲互和,以乐终日。她亲自莳弄的小园里,种着来自故乡的香椿、翠竹、芍药,芍药花开得生机勃勃,张大千曾对着这丛芍药,绘出一幅幅名画。

傅汉思爱把充和比作梅花,这株来自中国江南的梅花,移植到大洋彼岸后,依然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许多人因此闻香而来。充和再不是那个只爱在兰舟上一人唱曲的闺房小姐了,她比谁都希望那些自己痴爱了一辈子的事物能够传承下去,所以她到处登台去唱昆曲,足迹遍布了美国的名校,二十六年里曾到二十三所高校演出,她的学生里,居然还有比尔·盖茨的继母咪咪·盖茨。尽管她总是自嘲说“三千学子皆白丁”,可这些洋学生正是由于她,才间接地爱上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与其说他们爱着的是昆曲、是书法,不如说他们爱慕的是她本人。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充和的知己已遍布了大洋内外,她担心的是,那一曲微茫(这里指昆曲)能否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越到后来,充和越是思念故土。她总是怀念少女时,和姐姐们一起在太湖石旁、在芭蕉影里唱曲。“不须百战悬沙碛,自有笙歌扶梦归”,20世纪80年代末,为纪念汤显祖诞辰三百周年,她回国和大姐元和演了一出《游园惊梦》,终于一圆夙梦,姐妹俩的一张剧照,被俞平伯评为“最蕴藉的一张剧照”。

晚年的充和,不顾年老体衰,不止一次往返于中国与美国之间。第一次回苏州九如巷时,她迫不及待地让人从老家的古井里打上一桶水,尝了一口后感叹说:“真甜啊!”2004年秋,充和与晚辈们一起到苏州怡园拍曲,那一年,她已经九十一岁了,一开口,仍然如《牡丹亭》里的杜丽娘附体:“没乱里春情难遣……”她只要一唱曲,就会让听曲的人忘记她的年龄。离开时,她紧紧攥住晚辈们的手不肯松开,泪如雨下。这是她最后一次回苏州,之后她的身体状况已不允许她长途奔波。

十一年后,充和在美国的寓所里溘然长逝,病重时,她的记忆已经有些混乱了,在身旁伺奉她的弟子陈安娜和她有这样一段对话:

“汉思在哪里?”

“汉思啊,汉思在加州。”(傅汉思早已于2003年去世)

“你在哪里呀?”

“我在苏州。”

苏州啊苏州,那才是她真正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的地方。如果人真的有灵魂的话,我相信,她的灵魂一定会飞过茫茫的太平洋,飞回遥远的九如巷,那时,她还是个红颜少女,在拙政园的兰舟里,斜倚着船舷,无限缠绵地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把美好留在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