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恐秋风早
飘零君不知
管道昇：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第一次看到这首曲子时，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叫《我侬词》，更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谁，初读之下，只觉得心醉神驰，向往不已。东方人的情感表达方式一贯含蓄，哪怕是涉及情爱的诗词曲赋也写得委婉至极，这首曲子却写得那样淋漓直率。论坦**，足以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相比；论炽热，则令人想起西方人常说的女人是男人的肋骨，曲子中所写到的女子，便心甘情愿**人的一根肋骨，岂止是肋骨，她和他还血脉相融，骨肉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是怎么也拆分不了的恩情。
那时就想，能够写出这样一首曲子的人，一定是个女子吧，因为只有女子，才会这样巴心巴肺、倾其所有地去爱一个人；只有女子，才会如此渴望着能和心爱的人彻彻底底地融为一体。就像英国作家毛姆所说的那样，爱情对于男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插曲，是日常生活中许多事务中的一桩事务，而对于女人来说则是头等大事，她们可以整天整夜地谈恋爱。毛姆的话虽然有些以偏概全，却也不无道理。
后来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测，这首《我侬词》的作者叫管道昇，人们一般称她为管夫人。书法史上有两位夫人很有名，一位是东晋的女书法家卫铄卫夫人，连书圣王羲之都曾跟着她学书，另一位则是管道昇管夫人，两人并称为“书坛二夫人”。
管道昇的夫君，比她名气更大，是在书画史上都赫赫有名的赵孟頫。赵孟頫和管道昇，历来与赵明诚和李清照相提并论，被看成是艺术史上的神仙眷侣。论才气，管道昇可能稍逊于李清照，可论福气，管道昇则远远超过了李清照，毕竟她生于太平年代，又有幸与郎君白头到老，从未承受过乱离与丧偶之痛。这里面，运气固然占了大半，但也离不开管道昇独特的处世智慧，观照她的一生，对现在的我们或许也不无启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于南宋末年的管道昇是浙江吴兴人，是个典型的南国佳丽，江南的温山软水赋予了她柔婉的个性，而出生在山东济南的李清照呢，则是个明快飒爽的山东大妞，两个人在气质上是不大一样的。
吴兴盛产才女，电视剧《珍珠传奇》中的女主角沈珍珠就是吴兴人，记得这部电视剧的主题曲里有这么一段：“天姿蒙珍宠，明眸转珠辉。兰心蕙质出名门，吴兴才女沈珍珠……”若把沈珍珠替换成管道昇，这段唱词也是相宜的。
管道昇，字仲姬，出身于江南大户，据说是管仲的后代，父亲管伸性情倜傥，以任侠仗义闻名乡里。这点管道昇和李清照一样幸运，她们都有一个通达的父亲，从未忽视对女儿的培养。书上称管道昇天生才资过人，聪明慧敏，以至于“翰墨文章，不学而能”，这恐怕是夸张的说法，她的成长过程中，离不开父亲潜移默化的教育。管伸膝下无子，于是就将这个聪慧的二女儿假充儿子养，教她诗词书画。
管道昇也的确天赋过人，教什么都一点即通，诗词文章无一不精，尤其擅长画梅、兰及墨竹，她还写过一首诗叫《自题墨竹》：“内宴归来未夕阳，绡衣犹带御炉香。侍奴不用频挥扇，庭竹潇潇生嫩凉。”“嫩凉”二字真是奇巧无比，可见她的才思。待字闺中时，她抄写过苏蕙所作的《璇玑图诗》，五色相间，笔法工绝。她还曾在湖州游古寺时一时技痒，忍不住在粉墙上画了一幅《竹石图》，泼墨写意，飞白传神，才女之名不胫而走。
有女如此，管伸自然不愿意随随便便将她嫁了，非得为她择一个可堪匹配的佳婿不可。管伸的眼光看来是很高的，前来求亲的人一一被拒，久而久之，附近的人都知道管家的小姐太难娶，管道昇的婚事也被耽搁了下来，二十出头尚未婚配，这在当时应该属于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可管伸一点都不着急，他深信一定会为女儿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这样挑来挑去，总算有一个人入了管伸的法眼，那就是赵孟頫。赵孟頫是宋朝的宗室子弟，先祖是赵德芳，到了赵孟頫这一代宋朝已亡，父亲又过早去世，家中早已日渐败落，生活维艰，但尽管没落了，也有股没落王孙的气派。宋朝皇室盛产艺术家，前有宋徽宗，后有赵孟頫，都是一等一的艺术家，而且是难得的通才。赵孟頫善诗文，懂经济，擅金石，通音律，解鉴赏，书画尤其出彩，在绘画上被称为“元人冠冕”，书法方面则开创了独特的赵体，与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并称为“楷书四大家”。而且他还长得很帅，《元史》中称他“才气英迈，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从各方面综合来看，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无比挑剔的才貌仙郎，除了家里穷点。
真正的才华和美貌一样，是掩盖不住的，那时候的赵孟頫虽然还未出人头地，却已经偶露峥嵘，成了“吴兴八俊”之一。管伸和他接触了几次就认定，只有他才配得上自己才貌双全的女儿，而且还认定了，这个小伙子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
在父亲的极力主张下，管道昇嫁给了赵孟頫。还有一种传说更有趣，说是赵孟頫偶尔见到了管道昇所画的墨竹图，素未谋面便已被她高超的画技所折服，于是主动去结识她，并以自己的书法和她的墨竹图交换，如果当真如此的话，可见他们之间也有自由恋爱的成分。以管伸的开明，必然会征求女儿的意见，所以管赵二人在婚前见过面甚至交往过都是极有可能的。
有学者认为，他们结婚的那一年，赵孟頫已经三十六岁了，管道昇也已二十八岁（也有说二十四岁的）了，这个年龄在古代是绝对的晚婚了。这么晚才结婚，可见双方的心气都很高，不愿意随便将就，幸好有了这种不将就的态度，才成就了书法史上最珠联璧合的一对佳偶。
赵孟頫果然没有辜负老丈人的期待，两人婚后没多久，他便作为“逸民”被举荐入朝，因是赵宋宗室，又才学过人，所以深受元世祖忽必烈的礼敬，一见面就封他为集贤直学士，命他代拟诏书，并夸他拟的诏书“深得朕心”。之后的元仁宗更是待他亲厚，只称呼他的字而不是名来表示亲昵，怕他体虚畏寒特意赐他皮袍，并将他比作唐时的李白、宋时的苏轼，如此礼遇，在文人中实属罕见。
赵孟頫的官一直做到了翰林学士、荣禄大夫，又被加封为魏国公。管道昇也被封为魏国夫人，因此后世称她为管夫人，这样的荣华富贵，可能已经超出了她父亲管伸的期许。
可这对伉俪之所以被后世所艳羡，并不在于世俗所推崇的夫贵妻荣，而在于精神上的高度契合。关于这种契合的难得，《二刻拍案惊奇》里还记载了这样一则佳话：
天下有一种绝技必有一个同声同气地在那里凑得，夫妻里而更为希罕。自古书画琴棋，谓之文房四艺……若论画家，只有元时魏国公赵子昂与夫人管氏仲姬两个多会画。至今湖州天圣禅寺东西两壁，每人各画一壁，一边山水，一边竹石，并垂不朽。
赵孟頫与管道昇，确实称得上同声同气，民间形容一对夫妻恩爱，常常说他们“好得就像一个人”，管赵二人，就是“好得像一个人”。很少见到有像他们这样爱好高度重合的夫妻，他们都醉心于书法，雅好丹青，喜欢佛法，工于诗词，闲暇时不是在诗词唱和，就是一同作书绘画，他们之间互相学习，共同切磋，如同武侠小说中的一对名剑，双剑合璧，威力顿时大了不止一倍。
同样是娶了才女的男人，赵孟頫与赵明诚相比，似乎更懂得欣赏妻子的才华。他提及管道昇时，不止一次用“聪明过人”来形容妻子，特别是他在妻子去世后为她所写的墓志铭，简直就是一首赞美诗，此处摘录一段：
夫人天姿开朗，德言容功，靡一不备。翰墨词章，不学而能。处家事，内外整然。岁时奉祖先祭祀，非有疾必斋明盛服，躬致其严。夫族有失于人者，必赎出之。遇人有不足，必周给之无所吝。至于待宾客、应世事，无不中礼合度。心信佛法，手书《金刚经》至数十卷，以施名山名僧……
照此看来，在赵孟頫的心中，管道昇几乎称得上完美无缺了，相貌佳，性格好，能诗会画，又会管理家事，还宅心仁厚，如果把林黛玉和薛宝钗糅合在一起，可能就是她这个样子。尤其是“天姿开朗”四个字，顿时勾勒出一个活泼的管道昇来，还有“不学而能”四个字，可见赵孟頫对妻子的高度推许。
对于管道昇的出众天赋，赵孟頫一向是深以为豪的，在她所作的一幅画上题跋说：“吴兴郡夫人不学诗而能诗，不学画而作画，得于天者然也。”不用学诗就能作诗，不学画画就能画得很好，这完全是因为天资过人啊。
在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一个男人赞美起妻子来往往称她如何贤良淑德，唯独赵孟頫却更看重妻子的聪敏和灵性，这是多么难能可贵。
他们之间的契合，不仅仅是兴趣的相投，也包括气质的相近和三观的一致。赵孟頫当年，是作为“逸民”的代表而被举荐入朝的，本人也气质超逸，望之如神仙中人。而管道昇呢，也并无寻常妇人的俗气，赵孟頫曾在她的画上题词说：“道昇素爱笔墨，每见余尺幅小卷，专意仿摹，落笔秀媚，超逸绝尘。此卷虽是小景，深得暗香疏影之致。”清代画家廖云锦也曾在见到管道昇留传下来的《墨竹图》后题了一首诗：“清姿秀骨脱凡尘，柳絮才高莫与伦。一抹远山数丛竹，绝无脂粉累风神。”
不管是“超逸绝尘”还是“清姿秀骨”，都说明了管道昇的不染尘俗，《世说新语》中曾用“风尘外物”来形容王戎，移之来形容管赵二人也很贴切，他们身上都有清逸绝俗的一面。
同时，他们又有人间烟火味的一面，都非常重视家庭生活，这也是赵孟頫极为可贵的地方，他对自己的妻子、对九个孩子都抱有一种脉脉的温情。正因为对妻子体贴入微，以至于留下了一段代书《秋深帖》的佳话：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当时赵孟頫见妻子忙于琐碎事务，连家信也挤不出时间来写，便拿起笔来代她写了一封给其婶婶的家书，写到信末时忘记了，一时疏忽将落款写成了“子昂”（赵孟頫的字），察觉后才又涂抹了一番，改成了道昇。这则《秋深帖》至今仍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还看得出涂改的痕迹，正是他们恩爱的佐证。
偏偏如此恩爱，居然还闹出了纳妾的风波。据说管道昇玉貌渐衰之后，赵孟頫也渐渐有了他心，便写了一首词给管道昇，委婉地表达这个意思，全词如下：
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这首词写得浅显明白，意思是想效仿下王献之、苏东坡，多纳几个吴姬越女，还点明了管道昇已年过四旬，只管保住你正房的位置即可，莫来管这么多。
管道昇直接回了他一首曲子，就是本文开头所提到的《我侬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赵孟頫读了后，深为佩服妻子的才智与深情，于是大笑而止，打消了纳妾的念头。
这个故事相当精彩，但是看上去很眼熟，因为和卓文君写诗来挽回司马相如的桥段实在太相似了，民间的人都信以为真，学界却有不少人提出了质疑。理由有二：一是很多人纳妾都是由于无子，但赵孟頫与管道昇一共育有三子六女，如果他真有妾室的话，不太可能小妾没有生育孩子；二是赵孟頫对管道昇一贯情深意重，但他那首词写得太过轻佻，用词也太过俚俗，不符合他平素的性格。按照词风来说，很有可能是好事者编造出来的。
依照这种推论，那么管道昇的《我侬词》很有可能不是写在两人渐生嫌隙时，而是写在两人如胶似漆时，不是一首爱的挽歌，而是一首爱的赞歌，描写的是一种最理想的夫妻关系。“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如此火热，如此缠绵，全无半分怨气，有的只是绵绵情意，无论如何都不像出自一个丈夫已变心的妻子之手。
我猜想，写这首《我侬词》的时候，管道昇已经和赵孟頫进入了夫妻关系中最亲密的阶段，那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少人做了一世夫妻，临老了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连基本的了解都做不到，只有极少数的夫妻，才能够达到亲密无间的境界，至于能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更是万中挑一了。
在一段好的夫妻关系里，双方都会从彼此身上吸收养分，就像赵管伉俪这样。赵孟頫对于管道昇的影响是显性的，他无意中扮演了她的老师，管道昇在《修竹图自识》中写道：“墨竹，君子之所爱也。余虽在女流，窃甚好学。未有师承，难穷三昧。及侍吾松雪十余秋，傍观下笔，始得一二。”可见她画墨竹是受“吾家松雪”的教化。她的书法遒劲妩媚，点、捺等笔法都取自赵体，甚至到了夫妻二人所书令人分不清的地步。
管道昇对赵孟頫的影响则是隐性的，她和贪慕荣华的女子不一样，她向往的是归隐江湖、终老林泉。她曾画有一幅《渔父图》，并在上面写了四首《渔父词》：
遥想山堂数树梅，凌寒玉蕊发南枝。山月照，晓风吹，只为清香苦欲归。
南望吴兴路四千，几时回去霅溪边。名与利，付之天，笑把渔竿上画船。
身在燕山近帝居，归心日夜忆东吴。斟美酒，鲙新鱼，除却清闲总不如。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由于身为赵宋宗室，又在元朝做官，赵孟頫当时承受了很多的非议。只有管道昇深知夫君并不是贪图名利的人，她写这些《渔父词》，正是在委婉地提醒夫君，浮利浮名都是虚幻，不如早日回到家乡，**舟湖上，弄月吟风。
对妻子的这份用意，赵孟頫一点即通，当即和了两首《渔父词》：
渺渺烟波一叶舟，西风木落五湖秋。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
侬在东南震泽州，烟波日日钓鱼舟。山似翠，酒如油，醉眼看山百自由。
他以此来表示自己和妻子的心意是相通的，并特意在跋语里点明了“此渔父词，皆相劝以归之意，无贪荣苟进之心”。
自此以后，赵孟頫再无心留恋官场，常常上书请辞，可朝廷总是不允。直到管道昇病重时，才准许他们回吴兴老家，可惜船还没开到，管道昇就病逝在途中了。
赵孟頫伤心至极，亲自为她撰写墓志铭，在给中锋和尚的信里，他说：“盖是平生得老妻之助整卅年，一旦丧之，岂特失左右手而已耶！哀痛之极，如何可言？”又哀叹说：“盖孟頫与老妻不知前世作何因缘，今世遂成三十年夫妇？又不知因缘如何差别，遂先弃而去？使孟頫棲棲然无所依。今既将半载，痛犹未定，所以拳拳欲得师父一临，以慰存殁之心。”
三年后，赵孟頫追随管道昇而去，真正实现了“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的誓言，只留下了一段“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的故事在世上流传了下来，我相信它将会一直流传下去。
柳如是：桃花得气美人中
“作为一个女人，我生错了时代，却又生对了时代。”这是电影《柳如是》的开场白，恰恰可以当成她一生的注解。她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如果生活在承平盛世，大可以吟风赏月、悠闲度日，却不巧生活在明末清初的乱世之中，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颠沛流离，这是她的不幸之处。可偏偏是乱世成就了她的传奇，她是乱世中的佳人，恰恰是战乱衬托出她的凛凛风骨。
“桃花得气美人中”，这是柳如是的名句，她就像盛开在动乱年代的一树桃花，有了漫天烽烟作为背景，才越发显得那般鲜艳，那般妩媚。
在秦淮八艳中，柳如是的地位显得相当特殊，论美貌，她自然没有陈圆圆、顾媚那样倾国倾城；论才艺，她也未必强过马湘兰、寇白门；说到温柔婉约，她远逊于董小宛；论起气节大义，李香君也不输于她。书中称她“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可见她身材异常娇小，以容貌而言在秦淮河的如云美女中并不特别出众，属于那种人格魅力大于外貌魅力的个性美女。
尽管如此，柳如是却偏偏是其中风头最盛、名声最响的一位，隐隐然有八艳之首的气派。这可能是因为其他诸艳们美则美矣，却缺乏辨识度，不像她这样个性鲜明、特立独行。正是她的特立独行，让她成为秦淮河畔乃至整个明末最有个性的女子，令人至今难忘。
在还没有成为秦淮八艳的领军人物之前，柳如是有过一段惨淡的过往。她的人生，是从那个叫作归家院的妓院开始的，由于家中贫困，她五岁那年就被卖到此处，跟随名妓徐佛学艺。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叫作杨爱的小姑娘，生得瘦瘦小小，每日跟着徐佛学习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她天生聪明伶俐，诸般奇巧一学就会。学艺，说起来好听，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能用这些来取媚男人罢了，就像一匹未长成的小马，主人精心蓄养，只是为了能卖个更好的价钱，这样的女孩子，被人称之为“瘦马”。
身为“瘦马”，得像商品一样被人任意挑选。这点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有过生动的描绘，顾客上门，要将小姑娘的脸、手、臂、身、眼乃至脚趾一一看遍，走路不够轻巧都会被挑剔。可以想象，不过十来岁的小杨爱，站在归家院的院子里被如此挑三拣四，是怎样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只要稍有自尊的人，都不愿意被当成一样货物来挑拣，而对于自尊心尤其强烈的她来说，这样的经历无疑是奇耻大辱。
在归家院里她是出挑的，所以才被曾任内阁首辅的周道登一眼相中，嫁入周府为侍妾。因为天生聪慧，周道登对她偏爱有加，常将娇小的她抱在膝上，亲自教她读书习文，惹得其他妻妾嫉妒不已。可惜好景不长，周道登很快就去世了，她被周府的女人们扫地出门，罪名是她和小厮私通。
有人为她辩诬，说这是嫉妒她的周家妻妾们捏造的，其实若她真和小厮私通也并不奇怪，她这辈子在情欲方面从不压抑自己，既要追逐灵性的境界，也要享受感官的愉悦，对灵和欲的追求都达到了极致。
十四岁，她再次流落到烟花巷。换了别的女子，可能要自怜薄命了。她却偏不，反而挂出了“故相下堂妾”的招牌，以此来抬高身价，用六神磊磊的话来说，多数男人都喜欢亲近和名人有染过的女人，因为那是“大人物战斗过的地方”。果然，吴江故相宠妾的名头吸引了大批名流公子慕名而来，从此她艳帜高张，身价大涨。
不得不说柳如是真是天生的营销高手，善于造势，更善于借势，她能成为一代名妓，和她善于借名人的势关系甚大。她爱主动结交名流，当时最为闻名的“云间三子”都是她的座上宾，复社的领袖张溥也对她一见倾心，大加赞赏。
除此之外，她还懂得根据自身的优势来打造个人名片。她知道秦淮河的美女太多，便索性不在美貌上和他人争长短，而是剑走偏锋，在打扮、谈吐和举止上另辟蹊径，用与众不同来让人们印象深刻。
在一群莺莺燕燕中，她也许不是最美貌的，却绝对是最特别的。她穿男装，戴方巾，口齿伶俐，言谈诙谐，神情洒落有林下风度，和当时的文人墨客们以兄弟相称，迥异于那些只知道一味顺从男人的庸脂俗粉。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里，推崇的都是温柔和顺的婉约才女，像柳如是这样飞扬洒脱、豪迈不羁的女子实在太罕见了。烟花柳巷中的女子本是弱势群体，奇怪的是，她却一直保持着强势的作风。那时她乘着一叶扁舟浪迹于松江之上，来往的都是顶尖的才子和名士，一般俗人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在她眼里只是些毫无思想的木偶，只知道写八股文应举的读书人，在她看来也都是些俗气的“伧父”。
成为名妓的最大好处在于，她终于不用再被人挑选，反而拥有了挑选客人的自由。曾经有个姓徐的客人，掏出三十两银子只求能见她一面，见面后她却嫌此人言语粗鄙，宁愿剪下一缕青丝作为补偿也不愿意招待他。
烟花巷终究不是安乐窝，身为风尘女子，即便是秦淮八艳这个级别的，内心深处也是渴望着从良的。一般的青楼女子都是守株待兔，在追求者中选择一个符合心意的，柳如是却不一样，她采取的态度是主动出击，而不是被动等待。
秦淮名妓们最喜欢的从良对象就是才子，柳如是更是一个深度的才子控，她交往过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才华横溢的，有人甚至称她为一部行走的“才子收割机”。
她收割的第一个著名才子叫宋征舆，小宋是“云间三子”中最年轻的一位，和她年龄相近，才貌相当，最难得的是，性情相当温柔，对她唯命是从。一次他到柳如是住的船上来拜访，正碰上她心情不好，发话说：“我还未梳妆，你要真有心的话，就跳进水里等候吧。”小宋二话没说就跳进了水里，那水冰冷刺骨，冻得他瑟瑟发抖。柳如是被感动了，将他接入船中，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两人顺理成章地走在了一起。她应该是真心喜欢他的，连他的钱财也不要。
小宋的母亲却棒打鸳鸯，恐吓儿子说：“她这不是要你的钱，是要你的命啊！”迫于母命，小宋渐渐疏远了柳如是。正在此时，可能是因为看不惯柳如是的作风，当地的郡守要驱逐她。柳如是将小宋约到了船上，目的是想看看他的态度，小宋嗫嚅着劝她：“不如避避风头。”柳如是对这个怯弱的男人失望至极，挥刀割断七弦琴，宣布从此和他一刀两断。小宋灰溜溜地下了船，接下来的余生，他将在无数首诗词里一次次怀念她。
小宋的事情对柳如是没有造成多大打击，她很快步入了下一段恋情，这个男人名气更大，才华更高，是“云间三子”中最负盛名的陈子龙。陈子龙人如其名，为人慷慨激昂，极具阳刚气质，与小宋的阴柔截然不同。
女人在和一个男人分手后，往往会被一个完全相反的男人所吸引，柳如是也不例外。在这段感情里，应该是她主动追求陈子龙的，据说她换上儒生打扮，到松江去拜访陈子龙，递上名片自称为“女弟”。那时的女子在男人面前都是自称为“妾”，像她这样自称为弟，实在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说明了即使是在仰慕的男人面前，她也不愿意俯首低眉，而是希望能与他平起平坐。
陈子龙性格严峻，对她这种不受礼法所拘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但他哪里敌得过佳人的热情攻势呢？很快他就沦陷了，两人一度在松江南楼同居，双宿双栖，讨论时事，切磋诗文，过了段神仙眷属般的生活。可惜好景不长，仅仅是一个春天之后，陈子龙的妻子率人到南楼大闹，柳如是心知无望嫁入陈家，只好忍痛和陈子龙分手。
这次她是真的被伤到了，陈子龙本来就是她最仰慕的那种英雄人物，她对他用情很深，最后还是不得不放手。放手的时候，她对他尚有余情，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金明池》来追忆旧情，词中有“一种凄凉，十分憔悴”之句，正是她心情的写照。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舫，冷落尽、水云犹故。念从前、一点春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而陈子龙呢，也和宋征舆一样，将对她的怀念都放在了之后的诗词里。
连续经历了两次感情上的失败，即使个性飞扬如她，也未免有些消沉了。对于男人，她真是有些心灰意冷了，他们一个个离开她时总是表现得百般不舍，她却已经看穿了，所谓母命难违，所谓礼法难容，说到底都只是因为爱得不够。
她到底还是好强的，并没有因此折戟沉沙，反而愈战愈勇。她要么不嫁，要嫁就得嫁一个更有才、对她也更好的男人，她公然宣称，非得找个博学好古的旷世逸才方肯委身。这样的男人实属罕见，她挑来挑去，终于将眼光对准了一个人，那就是当时的文坛盟主钱谦益。
钱谦益有一代文宗之称，二十八岁就中了探花，曾任礼部侍郎，家中聚敛了巨量财富，不论是学识、地位、声誉还是财力，都远非陈子龙、宋征舆可比，唯一的缺点是年近花甲，年纪未免太大了。可以柳如是的经验来看，年轻男子在经济和生活上都缺乏自主权，比较起来，倒不如年长者那样靠得住。
相中目标后，柳如是再一次出手了。第一步，她先放出话去，号称非有才如钱谦益那样的人不嫁，借以制造舆论攻势。钱谦益也久仰如是之名，听了后心中惊喜，认为此女子有一双识英雄重英雄的慧眼，马上隔空引她为知己。
第二步，她又一次女扮男装，打扮成书生模样，以“柳儒士”的名号去拜访钱谦益。当时正是寒冬，她仅着一件单衣，双颊冻得绯红，看上去艳若朝霞，一接触却肌肤微温，当真是温香软玉，谈吐起来更是出语诙谐，见识独到，令钱谦益一见就大为倾倒。
他当即为她在自家旁盖了一间小房子，外形犹如一只泊在芦苇水畔的精致画舸，取名为“我闻室”，取“如是我闻”之意，隐含了柳如是的名字。如此盛情，足见他的真诚。
柳如是却没有像对陈子龙那样立即和钱谦益同居，而是找了个借口回松江去了。我猜想这是她计划的第三步，未必是为了欲擒故纵，而是为了试探一下钱谦益对她的诚意到底有几分。
钱谦益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他公然无视当时的世俗礼法，以正室之礼来迎娶柳如是。这样的举动，在那样的年代称得上惊世骇俗。婚礼当天，不少围观的老百姓指着二人辱骂，并向他们乘坐的彩船扔石头瓦块，扔得满船都是，群众就是看不惯，一个青楼女子居然可以嫁得如此风光、如此高调。钱谦益和柳如是二人却依然端坐船中，笑语依旧，怡然自得。这是她一生中最扬眉吐气的时候，她受了那么多白眼冷遇，此时终于可以一雪前耻，快意如此，哪还顾得上他人的眼光。
柳如是择婿的眼光的确不错，二人结缡后，钱谦益对她好极了，他斥重金为她修建了“绛云楼”“红豆馆”，绛云楼中藏书极为丰富，两人便在楼中读书、下棋、作诗、唱和，朝夕相对。有个段子，说婚后钱柳两人开玩笑，钱谦益说：“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柳如是则笑着回应说：“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虽是调笑，两人的恩爱却可见一斑。
钱谦益对于这位小他三十多岁的夫人不仅宠爱至极，而且相当尊重，记载他们逸事的书中用了“宠惮”一词，可见他对她是又敬又爱的。更让柳如是感激的是，钱谦益给予了她非常大的独立空间。家中有客人来访时，他有时倦于见客，就让如是代他去应酬。柳如是的性格是非常热情外向的，喜欢与文人们来往，有时出去拜访朋友，竟然一去就是一整天，钱谦益也丝毫不生气，还说：“这是我的高足弟子。”又戏称如是为“柳儒士”。
钱柳二人称得上志同道合，他们都是那种入世热情极高的人，都喜欢积极参与政治事务。明朝覆亡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了南明小朝廷，钱谦益谋得了礼部尚书之位，柳如是随他到南京上任，一位出身青楼的女子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尚书夫人。
可没过多久，南京就岌岌可危了，清兵攻入之前，柳如是劝钱谦益一起投湖，以保全气节。钱谦益唯唯诺诺地答应了，走到水边后装模作样地试了一下，就推说“水太冷了”，转身就走了回来。柳如是气愤得准备跳进湖里，钱谦益却奋力拉住她，不让她自尽。
关键时刻，两人的高下自现。如果说这之前柳如是还是生活在钱谦益的光环之下，从这件事后他们之间的地位就颠倒了过来，舆论从此觉得钱不如柳，钱谦益用他的怯懦和屈服，衬托出了柳如是的刚烈和不屈。她想效仿梁红玉，他却当不了韩世忠。
投湖一事已令柳如是对钱谦益大失所望，接下来，钱谦益的一系列表现更是让她轻视。他先是开门献城，那日大雨如注，他脱下官服，青衣小帽，跪在雨中迎接进城来的清兵们，这一幕真是不堪。清兵攻入江南后，勒令百姓剃发，有许多人誓死不从，钱谦益却在某天突然大嚷一声“头皮好痒”，然后跑出家门，等回来后已经剃发留辫。不仅如此，他还入京求官，本来想当宰相的，清廷却只让他当了个礼部侍郎。赔上了一辈子的名誉，却只落得个不大的虚职，他半年后就灰溜溜地辞官回家了。
钱谦益入京后，柳如是没有跟着去，而是留在了老家。也许是对钱谦益太失望了，她这时和一个姓郑的书生传出了桃色新闻，钱谦益的儿子钱孙爱看不过眼，闹着要报官。钱谦益回来后，将儿子痛骂了一顿，训斥他说：“国家灭亡时，士大夫尚且不能保全名节，又何必责备一个小女子失节呢！”有些书上更记载说，他对柳如是甚至纵容到了公然鼓励她蓄养面首的地步。不必为柳如是避讳，她是个相当复杂的人，**出来的一面并不全都是光明，还夹杂着晦暗，我们不必因为推崇她的风骨，就将她描述成一个完美无瑕的圣女。
可能是为了挽回已经毁掉的名誉和感情，钱谦益开始暗地里资助反清复明的义士，这背后自然离不开柳如是的影响。为了共谋大计，他们不惜散尽千金，钱谦益更因此被牵连入狱。这本来是件坏事，却让他们降到冰点的感情有了转机。钱家没人敢出头，只有柳如是挺身而出，上书官府请求让自己代夫君死，并变卖家产，到处打通关节。在她的极力营救下，钱谦益才平安出狱，他还特意写诗感叹说：“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
经历了这场风波之后，他们终于又恢复了往昔的恩爱，在红豆山庄里悠游林泉，携手共老。钱谦益八十岁生日那天，柳如是亲手摘下一颗红豆送给他作为礼物。在他最后的时光里，她终于彻底地谅解了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是犯过大错，可她又何尝完美无缺呢。他也许算不得一个好臣子，却绝对是一个好丈夫，没有他，她可能还是秦淮河畔一个孤苦无依、任人践踏的女子，他用他的大度、包容和尊重，成全了她的荣光和尊严。
人性是如此复杂，爱情又何尝不是呢。钱柳两人的关系，很难简单地定义，他们是夫妻，更是同志、战友，共患难，经历过风雨，有过恩爱，也有过龃龉。他们之间，不仅有情意，更有恩义，他对她有过知遇之恩，她则回报以义气，正是这份恩义，让他们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钱谦益活到八十三岁才去世。他死之后，早就看不惯柳如是的钱家族人上门来争家产，柳如是不甘受辱，用一根白绫吊死在房中，临终前留下遗书，让女儿女婿去衙门告状替自己申冤，用这种近乎惨烈的方式保住了钱谦益留下的家产。
不必为柳如是唏嘘，她从来都不怕死，怕的是活在这世上窝窝囊囊地受气，她宁愿舍弃性命，也要保全自己的尊严。这个出身于青楼的女子，远远有着比男人还要硬得多的骨头，就算命运将她摁到了泥潭里，她也要昂起头来，决不屈服。上天给她的空间有限，她却在旧时女性低微的天空里，拼尽全力展翅飞了起来，而且终其一生都保持着飞翔的姿态。
最终，她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尊敬，在她去世三百多年后，一个姓陈的学者到她的故居凭吊时，花重金买下了一颗红豆，据说是从她种下的那棵红豆树上摘下来的。这位学者晚年双目失明，却不惜花费十年功夫，口述了一部关于她的传记，著书过程中有感于她身上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一次次感动得悲泣不已。
我想你一定知道了，这位学者正是陈寅恪，而这部书稿的名字就叫作——《柳如是别传》。
董小宛：不作人间解语花
名妓们也是要嫁人的，她们选择夫婿，有一个专门的词语，叫作“从良”。我原本以为，历史上有名的那些花魁，粉丝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完全能够可劲儿地挑，结果发现，成功从良实在是太难了，她们中运气好点的能做人家的妾，运气不好的只能在一个个男人身边流离，最惨的是，沦为下堂妾之后又出来重操旧业。
以秦淮八艳为例，最美的陈圆圆让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样惊天动地的开始，最后不过是一个烂俗的结局——多年后，陈圆圆色衰宠竭，黯然自请出家；李香君是先嫁给侯方域为妾，入清后，香君就不知所终了；卞玉京一直想嫁给吴伟业，未遂后胡乱嫁了一个诸侯，并不得宠，只得出家做了女道士；马湘兰终生未嫁，做了王稚登一辈子的红颜知己；寇白门十七岁就嫁给保国公朱国弼为妾，朱降清被软禁，她只好返回秦淮重操旧业，在风尘中终老。
说起来，八艳中从良较成功的只有柳如是、顾媚、董小宛三位。柳如是嫁了钱谦益，只可惜差了一点点运气，钱死之后被族人逼得自尽。顾媚则是八艳中唯一一个堪称善始善终的例子，她嫁给了龚鼎孳，清初三大文人之一，在文坛与钱谦益齐名，官做到了礼部尚书，顾媚也随之被封为“一品夫人”，享受到了货真价实的“正妻待遇”，她死之后，龚鼎孳写了很多诗追悼她，生前风光，死后也赚了不少眼泪。
可当时最为人称道的反而是董小宛，毕竟柳如是嫁的钱谦益年纪太大，顾媚嫁的龚鼎孳做了清朝的官算是名节有亏，只有她嫁的冒辟疆和她年龄相近，著名的复社四公子之一，终生不仕清廷，既是名士，又是清流，得婿如此，小宛也增色不少。
所以数百年来，董小宛和冒辟疆一直被当成才子佳人的典范，小宛死后，冒辟疆写了《影梅庵忆语》来怀念她，在他的笔下，两人一起品香、制茗、吟诗、赏菊，过的是神仙眷属般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董小宛拼了命倒追换来的。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可偏偏董小宛碰到的是根特别难啃的骨头。别人的从良路上铺的是鲜花，再不济也是芳草，只有她的从良路上铺的全是荆棘，一路走来血泪斑斑。
董小宛，人如其名，生得楚楚可怜风姿嫣然。她原名叫作董白，号青莲，从这名号就能够看出来，这姑娘虽人在风尘，却仍然维持着高洁的本心。在迎来送往的青楼中，小宛是个异数，秦淮河的姑娘大多艳如桃李，如顾媚柳如是等，一个比一个长袖善舞，喜欢周旋于一拨文人名士之中，顾媚所住的眉楼经常门庭若市，被人戏称为“迷楼”。董小宛却冷若冰霜，每次到了幽林远壑，就流连忘返，而到了声色场所，一听到男女调笑就心生厌恶。那种孤标傲世、洁身自爱，和寄居于贾府中的妙玉颇为相似。
小宛在秦淮八艳中也是以才艺出众闻名的，她文才不及柳如是，曲艺不如陈圆圆，但胜在全面，是个难得的“通才”。她七八岁就通晓诗书，弹琴唱曲、刺绣缝纫、书画弈棋无不精通，尤其擅长烹饪和茶道。从这些爱好可以看出，尽管看上去有些冷傲，小宛骨子里却是个最传统不过的女子，也是最受男人欢迎的那种温柔贤惠的类型。
她和柳如是恰恰构成了一组鲜明的对比：柳如是明快爽朗，小宛则楚楚可怜；柳如是诙谐健谈，小宛则沉默寡言；柳如是爱穿男装，小宛则温柔斯文；一个是侠女，一个是淑女；一个向往的是和男人并驾齐驱，一个追求的则是做男人背后的女人。如果说柳如是具有雌雄同体的特质，那么小宛则是最女人不过的女人了。
按说小宛对异性的吸引力应该远远高于柳如是，但吊诡的是事实并非如此。同样是倒追，柳如是追起钱谦益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董小宛追起冒辟彊来却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当然两者难度也不一样，冒辟疆比钱谦益年轻得多，也要帅气得多，他年纪轻轻就名列四公子之一，家中是如皋首富，人又长得玉树临风、神清骨秀，有“东海秀影”之称，据说当时很多女子见了他，都宣称宁愿不做贵人的妻子，也要做他的小妾，冒公子的魅力可见一斑。
宁为才子妾，不做贵人妻，这种观念在现代很难理解，在那个年代却并不罕见。相传董小宛曾揽镜自照，对着镜中的自己说：“我天姿如此巧慧，若屈就嫁了个庸人，尚且会感叹彩凤随鸦，更何况像如今这样沦落风尘呢？”由此可见小宛的心气是很高的，虽处于风尘之中，却一心要寻求一个能与之相匹配的才郎。
这样的女孩子，是很难轻易对人动心的。十五岁那年，董小宛初见冒辟疆，那时她尚带着醉意，瞧在冒公子的眼里，“面晕浅春，缬眼流视，仙姿玉色，神韵天然”，当即就怦然心动，“惊爱之”。而董小宛呢，却神情有些傲慢，懒懒的没有和他说一句话。可见那时她确实心很高，连冒辟疆这样的浊世翩翩佳公子也懒得搭理。
两人见面后并未当即擦出火花，后来冒辟疆又特意去拜访过董小宛，不巧她正好去黄山游玩去了。正如名妓并不单单和一个才子来往，才子们往往也不止和一个名妓来往。这期间，冒辟疆遇到了另一位名妓，正是艳名满天下的陈圆圆。
若光比拼美貌，陈圆圆是秦淮八艳中拔头筹的，够得上倾国倾城的级别，冒辟疆还记得初见陈圆圆时，她衣着素雅，其人淡而韵，一开口唱曲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冒辟疆用了“欲仙欲死”来形容听曲时的感受，可见陈圆圆的杀伤力有多大。陈圆圆也对他印象不错，郎有情妾有意，立刻订下了密约。冒辟疆那时正为将父亲从战乱中的襄樊调回老家一事而奔忙，一时延误了，等他返回苏州时，陈圆圆已被豪强夺走。错过了如此佳丽，冒辟疆还是有些遗憾的，后来他常常对朋友感叹说：“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鬓，难以其选也，慧心纨质，淡秀自然，平生所觏见，则独圆圆耳。”
对于有些男人来说，抚平失恋伤痛的最佳方法就是迅速投入下一段恋情。于是冒辟疆扁舟一**，又来到了董小宛的楼下，这次终于有缘相见。经过数年世事的磨炼之后，董小宛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清高孤傲的少女，这几年她过得挺不顺利的，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了，父亲又在外豪赌欠下了一笔巨债，自己也身患重病，早已门庭冷落车马稀，昔日那些追求她的公子哥儿都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