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青州期间,他们的文物搜集事业达到了顶峰。《金石录》这部堪称伟大的金石学著作基本是在青州完成的,此书共三十卷,记载了赵明诚所藏金石拓本两千多种,比前辈欧阳修所著的《集古录》规模更大,也更具史学价值。《金石录》的撰写,隐隐也可见清照的功劳。史载她曾经“笔削其间”,也就是曾为夫君的著作润色。有了她的生花妙笔,这部文物著作自然会增色不少。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可以想见,因受父亲牵累闲居家中的明诚,对于这样的知己良伴,该是多么饱含感激。清照三十一岁那年,也是他们退居青州的第七年,明诚在她的一幅画像上题词说:“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
这是清照唯一传世的一张画像,画中人形容消瘦,风度娴雅,手持一枝**,状似沉思。有学者曾以画中人所着不像是宋朝人的衣装质疑此画为伪作,但画上的题词应该是明诚的心声,一字一句,都是发自内心的赞叹和欣赏。
在明诚致力于《金石录》的撰写时,清照除了协助夫君外,自己也没有停止过创作。赫赫有名的《词论》就大约作于此时。清照是个锋芒毕露的人,最能凸显她锐利锋芒的,不是她平时所填的词,而是出自她手的《词论》。
和其他女子不一样,清照并不甘于仅仅做个“闺阁词人”,在词这个领域中,她希望自己能够与男性词人们一较高下。一篇《词论》,充分展现了她的争强好胜和强烈自信,柳永、苏轼、欧阳修、晏殊、秦观等当世名家乃至前辈词人,都受到了她的指摘。
一个人的才气往往和眼光成正比,才高如清照,自然眼高于顶,目下无尘。长达一千多字的《词论》,展露了她在创作上的野心——她并不满足于称雄于闺阁,而是要走出去,和男儿们比肩。
正是这份野心成就了她,自古至今,那么多有才华的女子都湮没不闻了,李清照这个名字却历久弥新,很大一部分原因正因为她看重自己的才华,珍视自己的才华。
青州十年,是赵李夫妇最和谐、最美满的十年,从那时开始,他们基本就被看成是文人中理想夫妻的范本,只是到了现代以后,倒涌现出了许多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赵明诚曾经纳过妾,其实不论真假与否,这在当时也属司空见惯,并未对他们的夫妻感情产生致命的伤害,整体来说,他们之间彼此契合、志趣相投,光凭这一点,已经胜过人间无数了。
如果要给清照的人生划一条分水线的话,这条线大概要划在靖康元年。在此之前,她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子,触眼所及都是晴空丽日,偶有萧条风雨,也很快就会转晴,在此之后,她一脚踏入了人生的冬天,从此环绕着她的都是愁云惨雾,少有暖雨和风。
她四十三岁这年,金军攻破汴京,徽宗连同其替罪羊钦宗一同被俘,他们和三千多赵氏宗室及大臣被金兵押往金国。堂堂一国之君,在去往金国的泥涂中,被异国的士兵呵斥如牛马,连大小便也不容停下来解决。一路上哭声震天,臭不可闻。金军破城之日,正是靖康元年,史称“靖康之耻”。
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写道:“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她和明诚,本来只想偏居在山东一隅,远离朝堂上的纷争,远离政治上的钩心斗角,与世无争,与人无尤,安安静静地老于是乡。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谁都没办法独善其身,战争的残酷之处,就在于会将每一个无辜的人都卷入其中。她和赵明诚倾尽全力搜集的十余屋文物,最后大半都毁于战乱之中。
她四十六岁那年,四十九岁的赵明诚在建康患上疟疾,一病不起,临终前取笔作绝命诗,“殊无分香卖履之意”,没有对妻子留下任何身后之事的交代,就撒手而去了。明诚的猝然离世,对清照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明诚走后的那年秋天,清照写下了一首题为《偶成》的诗: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明诚已矣,再美的花朝月夕,从今后也只是虚设。再也没人陪她一起把酒花间,相从赋词;再也没人跟她一道踏雪觅句,燃烛赏画;甚至再也没人与她斗才比诗,赌书泼茶。
继国破、夫亡之后,清照还卷入了一桩风波,即再嫁与离婚。当时她到临安投靠弟弟李迒,病得奄奄一息,一个叫张汝舟的人便乘虚而入,极尽体贴关怀之能事,并鼓动如簧巧舌,一番天花乱坠的说辞,很快就说动了李迒,并遣来了媒人向清照求婚。
病中的清照,有感于张汝舟对自己的一片“真心”,于是做出了一个决定:决定以风烛残年之身,再次走入新的婚姻。
这个决定是大胆的,同时也是仓促的。毕竟她已经年近五十,和张汝舟认识也不过短短数十日,缺乏坚实的感情基础和深入的了解,无法确保再婚后是否能获得幸福。
清照自幼性喜赌博,作为“赌徒”的她一生中参与过无数次赌局,赌注最大的却是这一次——这一次,她赌上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和名节,如果侥幸赢了的话,她的余生将会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归宿,如果不幸输了的话,她失去的将是经营了半生的清誉。
这场婚姻仅仅维持了不过百日,婚后不久,她就惊讶地发现,张汝舟不仅毫无才情学识,连人品都卑劣不堪。他之所以娶她,不是冲着她的才貌,而是冲着她手里的文物书画而来的。见清照不肯依从,他先是对她冷嘲热讽,恶语相向,后来逐渐发展到饱以老拳、日日殴打的地步。他的本意,可能是想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既然花言巧语骗不了清照,就干脆用拳头来威胁她交出财物。
不得不说,他真是狗眼看人低,太过小瞧了清照。
他娶的妻子,可不是逆来顺受、任人鱼肉的贾迎春,而是爱憎分明、敢作敢为的李清照。打落牙齿往肚里吞那份气,清照可受不了,她的性格素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当知道张汝舟不可能与她和平离婚时,她想出了一个铤而走险的招数:状告丈夫,坚决离婚!
清照不愧是一代才女,不仅有胆有识,而且有勇有谋。她知道如果仅仅是告丈夫骗婚家暴的话,按照当时的大宋律,极有可能不仅离不了婚,还会平白成了他人的笑话。于是她兵行险招,搜集了张汝舟欺瞒朝廷的证据,告发他“妄增举数入官”。宋代科举制度规定,士人参加科举考试须达到一定次数、取得一定资格后才能授予相应的官职。急功近利的张汝舟虚报了考试次数,以此达到早早升官的目的,这在当时是被看成欺君之罪的。
可恨的是,宋朝法律还有这样一条规定:妻子如果将丈夫告上法庭,就算丈夫有罪的话,妻子也得被判处坐牢两年。张汝舟被流放之后,按照相关法规,清照也因此锒铛入狱,庆幸的是,朝中不少高官对她伸出了援手,她只被关了九天就放了出来。这之后,她和弟弟一起生活,一直活到七十多岁,最后寂寂而终。
清照的讼夫和闪离,让她成了同时代人的群嘲对象。到了明清以后,则有不少人为她辩诬,称她并未改嫁。在这类人的心目中,他们倾向于将清照塑造成一个纯洁无瑕的圣女,一个守节终生的贞女,一个温柔和顺的淑女。这样的“维护”,看似是对清照形象的美化,实际上是一种矮化和驯化。真实的清照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样完美,却有血有肉、敢爱敢恨,从不违背自己的内心,这样的她,才真正当得起千古第一才女的称号。
文学一道,末流者拼的是文字技巧,高手们对决的都是胸襟气度。如果没有这份过人的胆识和鲜明的个性,清照的作品也不会像星光般熠熠生辉,自宋时闪耀至今。
在恪守传统的古代闺秀中,清照无疑是另类的,这种另类表现在她的大胆与叛逆上。她敢于自我标举,号称“自是花中第一流”;敢于写闺房间的隐事,“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敢于作《词论》尖锐地批评词坛前辈们;敢于说自己酷爱博弈,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敢于讽刺苟安的南宋君臣们“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敢于在再婚不到一百天时就决然状告亲夫,对簿公堂……
在旁人看来,这些行为在当时无异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可在清照眼里,她这样做只不过是率性而为。她自有一种坦率的情操,所作所为从不矫饰,而是听凭天性,这份坚持,成就了她的真性情。
一直被奉为“婉约之宗”的她,到了晚年时性情越发硬朗,不仅写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铿锵的诗句,还写过一首足以混进苏辛词中的《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她一直向往着像那展翅高飞的大鹏一样,飞过星河云涛,飞向海外仙山。可惜那个年代,女性的天空是低微的,她想飞,现实却拽住她的脚不放,凭借着一股不屈的力量,她终于飞了起来,尽管是逆着风,她也完成了自己的飞翔。
她原本还可以飞得更高。
朱淑真: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
多年以前,我曾经在豆瓣写过一篇文章,标题叫作《一个女人可能因为才华被爱上吗》,这是个很有争议的话题,男人们估计会辩驳说:“我们男人没有那么肤浅好不好?我们早就脱离了低级趣味好不好?”女人们估计也有不服气的,肯定有人能跳出来现身说法:“我之所以被爱,就是因为灵魂的美丽!”尽管如此,我当时还是坚持认为,对于绝大多数中国男人来说,女人有点才华固然是锦上添花的事,一旦多得横溢起来了,反而成了障碍。
现在我的观点稍微有些修正了,觉得这事还是因人而异,不能一棒子打死。才华这种事,落在识货的人眼里,会比钻石还要珍贵,倘若落在不懂欣赏的人眼里,那就一文不值。
才女若不幸嫁了俗人,不但自己伤心,连旁人都会为她愤慨。台湾作家柏杨就曾在文中愤愤不平地写道:“巧妇嫁了拙夫,真是人间最大的不公平,人人见了都要跺脚,盖深惜之也。《断肠诗词》的作者朱淑贞女士,以一代才女,竟嫁了一个不识之乎的庄稼汉,死后她的丈夫把她的诗稿词草,一把火烧掉,其愚如猪,虽把他碎尸万段,不能消心头之恨。跟那种男人同床共枕,简直是奇耻大辱——我在这里声明,不是说‘庄稼汉’便很低级,柏杨先生尚不致如此浑蛋,去轻蔑任何一个正当行业,此地所指的庄稼汉,指的是那种僵化了的顽固品质,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些照样也是一堆牛粪也。”
文中提到的这位“朱淑贞女士”,实际上应该写成朱淑真,在宋朝时才名和李清照可堪一比,可惜才高命薄,所嫁的是个庸人,最后落得抱恨而终,所写的诗词被冠名为《断肠集》。薄命如斯,令数百年后的柏杨先生也不禁为之抱屈。她的人生,是否真如文中描述的那样凄惨?她所嫁的男人又是否真像柏杨说的那么不堪?这些都需要从头说起。
才女的人生起点通常都很高,朱淑真也不例外。她是南宋中期的人,出生在钱塘的一户富贵人家,父亲曾在浙西做官,品位不俗,以收藏清玩为乐,遇到可意的不惜重金购买。家中有东园、西楼、水阁、桂堂、依绿亭诸处胜景,可供她随意游玩,未出嫁时的朱淑真,过着“绿槐高柳浓阴合,深院人眠白昼闲”的悠闲日子,又有侍女随身服侍,琴棋诗酒、风花雪月就构成了她全部的日常生活,那时她写的诗词清新可喜,如“笑折一枝插云鬓,问人潇洒似谁么”,诗中人俨然是一个明慧潇洒的少女,哪里有半点断肠人的怨气。
在家庭的陶冶下,朱淑真还在闺中时就通音律、擅诗词、工书画,而且她并不是那种只有灵魂美丽的女子,而是秀外慧中,外表和才情一样出众,由此博得了“才色冠于一时”的美誉。
才华和美貌,只要占有了一样的女子就容易心高气傲,更何况像朱淑真这样两样都占了个齐全的呢。那时的她,是有些眼高于顶的,对于爱情和婚姻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期许,她曾写过“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之句,可见她理想中的爱人是那种才学出众、能够和她诗词唱和的人,在她的心中,只有这样的才子才能够和自己相匹配。
还是个怀春少女时,朱淑真很可能有过一段朦朦胧胧的初恋。有位叫黄嫣梨的香港学者,最是倾慕朱淑真,花了很大的力气去研究她的生平,据黄嫣梨考证,朱淑真婚前就有过恋情,她所恋慕的人是位出身贫寒的年轻书生,因故寓居在她家的东轩,准备去参加科举考试。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位书生和她年龄相仿,才貌相当,又经常有相处的机会,对天生渴望爱情的朱淑真有着难以抵挡的吸引力。他们之间的恋情,可以参照《西厢记》的故事,情投意合的他们,就像张生和崔莺莺那样共度过许多旖旎时光。一个元宵之夜,满城的花灯将整个杭州城照得通明,人群中的她却无心看灯,一心只惦记着和心上人的约定,等月亮悄悄爬上柳树枝头时,她抬头一看,终于看见那人就在灯前月下,正望着她微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人世间最美好的场景莫过于此,这一幕令她太过难忘,以至于许多年以后还频频想起。
她也曾学莺莺一样,亲自送意中人赴考,勉励他早日高中,但他很可能并没有考取功名。他们之间,原本就在家世、地位等方面很不对等,加之书生科场失意,朱淑真的父母自然不会乐意将女儿许配给他,于是分手在所难免。在那个时代,儿女的婚事全凭父母做主,当事人反而只能任人摆布,她兴许也赌气过、抗议过,可完全没有一点效果。
一对有情人,就此分西东,这叫她如何能够甘心,这份深深的不甘,被她直白地写进了一首叫作《湖上小集》的诗里:
门前春水碧于天,座上诗人逸似仙。
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
在诗里,她深深地怀念着那位昔日的恋人,他风采出众,清逸似仙,如此才子,本和她是一对璧人,从任何角度来说都可以算是完美无缺的佳偶,只可惜他们却不能像吹箫的弄玉和萧史那样终成眷属。
这首诗虽然没有明写怨恨,却已经透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怨意。从她结婚开始,这丝怨意渐渐扩散开来,一发而不可收拾,终至酿成了断肠之恨。
朱淑真究竟嫁了个什么人,一直也是个谜。有说他是个市井草民的,用柏杨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个庄稼汉,也有说他是个风尘俗吏的,一直过着游宦生涯。我觉得后者比较可信,毕竟以朱淑真的出身,父母不太可能将她随随便便嫁给一个粗鲁的市井小民,按照门当户对的定律,她所嫁的人应该也是个做官的,而且从她婚后的诗词来看,她的生活仍然相当优渥,来往的也都是些官宦夫人。
但有一点大家都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她所嫁的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热衷的是营营役役苦心钻营,却对吟诗作词风花雪月全无半点兴趣。在仰慕朱淑真的男粉丝心目中,此人可以用蒲松龄的一句话来形容——从头至脚皆俗骨也。
他真有这么俗气吗?其实我是有点怀疑的。宋时的官吏,就算不是风雅之士,至少也是粗通翰墨的。极有可能他只是过分务实和入世,可这看在沉迷诗词书画的朱淑真眼里,就成了俗不可耐。对于一个醉心于文艺的女青年来说,没有什么比不喜欢文艺更过庸俗了,别的尚可忍耐,庸俗却是最不堪忍受的。
朱淑真的丈夫常年在外游宦,她有时伴随在左右,有时独守在家中。相传丈夫在外做官时,留守在家中的她曾寄给他一封信,信上没有字,尽是些圈圈,丈夫不解何意,直到从信的夹缝中找到一首《圈圈词》才恍然大悟,词是这样写的: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我密密加圈,侬须密密知我意。更有那数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丈夫看到之后,恍然大悟,立即启程回了海宁老家。
对于这段逸事,我一直持怀疑态度,如若她的丈夫真如此知情解意的话,她也不会那样满腹怨气了,即便是她真有这样的举动,多半也是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得不到期盼的回应。而从她的诗中看来,此人没有半点风花雪月的情怀,更不用提和她诗词唱和了。嫁了这么个人,就好比《红楼梦》中的林妹妹不幸嫁了焦大。她频频感叹说“共谁裁剪入新诗”,又抱怨“纵有风流无处说”。是啊,嫁了这样一个不懂欣赏的人,便纵有千种风情,又与何人诉说?谁陪她吟风赏月,谁与她花前月下,谁又能解她诗中深意?
更不堪的是,丈夫在外做官时竟另结新欢,经常留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令他们本就糟糕的婚姻更加雪上加霜。“独行独坐,独唱独酌还独卧。”当婚姻只剩下一个空壳之后,伴随她的就只有无尽的孤独,断肠这个词语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诗词中,一同出现的还有写不完的愁、流不尽的泪。
才华太高的女子,往往难以找到与之匹敌的佳偶。早于她的谢道韫、晚于她的贺双卿,所嫁的俱是庸人,每个人的处理方式也不一样。朱淑真既没有谢道韫那种随遇而安的心态,也不愿意像贺双卿那样一味哑忍,迫于礼教和父母的压力又离不了婚,于是就走上了第三条道路——在婚姻外寻找爱情。
做出这样的选择,和她的性格有关。爱情在每个女人心中所占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对于有些女人来说,爱情就像锦上的花,有了更好,没有也不是太要紧,而对于另一些女人来说,爱情就像阳光和空气一样,须臾不可缺少。朱淑真就是如此,爱是她的灵魂,待在无爱的婚姻里,她仿佛是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必须拼尽全力寻找另一片水域,否则就会因缺少爱的滋润而干涸致死。
朱淑真另有所爱是公认的事,正因如此,她也被某些封建卫道士刻下了“不贞”的红字。在今天看来,所谓不贞,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对无爱的婚姻的一种反抗,虽然这反抗不免有些消极,但在那个年代,几乎还没有离婚这个词,也就很难找到别的恰当的反抗途径。还是黄嫣梨说得好:“男女爱慕,情意真诚,是人间的至情,决不应有贞与不贞的迂见。”
很多人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她在婚后很可能与那位昔日情人重拾旧欢,而且这段感情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人总要经过世事沧桑之后,才会明白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感情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重新走在一起后,他们之间的感情远远比初恋时更加热烈、更加缠绵,也更加难分难舍。
她和他,就如初相识那样,避开人群偷偷幽会,只是这次更需要提防被人发现。正因为那样私密,在一起的时光才越发显得那样快乐,快乐得惊心动魄。他们在元宵夜的火树银花中相会,在昏黄的月色下,他们相依相偎,她恨不得时间能就此停住,“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她多么想让这良辰美景永驻,却也知道世事无常,身边的这个人,明年就未必在自己身旁呢,不如先珍惜当下两情相悦的感觉吧。
她有时甚至快乐得忘记了掩人耳目,一个夏天的傍晚,她和情人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来到了湖边幽会,也许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了,她一见到他,竟然抛下娇羞,纵身投入了他的怀抱,她最著名的那首《清平乐·夏日游湖》写的正是这一幕: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随群暂遣愁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好一个“娇痴不怕人猜,随群暂遣愁怀”,正如前人所评,真是放诞得妙。与李清照“眼波才动被人猜”的含蓄相比,朱淑真显然要直率得多,也大胆得多。她不仅敢做,而且敢写,钱锺书曾经说秦观的词写的是“公然走私的爱情”,这话也可以套用到她身上。一个女子,身处于礼教森严的时代,敢于追求婚姻外的爱情已经相当需要勇气,敢于写出来则需要更大的勇气,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成为罪证,泄露她的私情。
以朱淑真的聪明,她不会想不到这点,只是她从心底里就不大在乎,她就像那些深陷到爱中的女子一样,一恋爱就想与全世界分享,以朱淑真的身份,她当然不能够嚷出来,好在她还能写诗填词,在文字的世界里,她可以尽情地叙说着她引以为豪的恋情。
朱淑真素来喜欢饮酒,一旦陷入感情里,也不免今朝有酒今朝醉,她只管啜饮着爱情这杯美酒,至于这酒中是否掺杂着苦涩,她是全然不顾的。或者说,就算她知道这是一杯有毒的酒,也会含笑喝下去。李碧华说过,爱情就是含笑饮砒霜,而对于朱淑真来说,这段见不得光的爱情的确无异于饮鸩止渴,她所能拥有的只不过是片刻幽欢而已。
她却管不了这么多了,有了对比,她越发觉得丈夫是那样难以忍受,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僵。至于有没有离异则众说纷纭,其实不必纠结于这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后来回到了娘家,不管是分居还是被休,婚姻都已经到了事实离异的地步。
关于朱淑真的结局,书上用了“抑郁而终”四个字,可见她并没有如其所愿,与心上人终成眷属。是迫于礼教和舆论的压力,还是他对她的感情日渐冷却了,一切都无从细究了。她可能是投水而死的,有人说是因为恋情败露,死于“不贞”,这未免太过小瞧了她,以朱淑真的敢爱敢恨,一座贞节牌坊压不死她,照我看来,她应该是死于绝望,死于一段注定无望的爱情。爱情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根浮木,失去了爱情,她便再也无力在世间继续漂流下去。
她死之后,父母觉得都是诗书误人,一气之下将她生前的文稿付之一炬。她的诗词因此失去了大半,却还是有数百首凭着口口相传流传了下来。她去世两年之后,一个叫作魏仲恭的人在旅店中听到有人吟诵朱淑真的词,听了后大为欣赏,于是倾力搜集她遗留的作品,刻印成集,并命名为《断肠集》。
朱淑真无疑是才华出众的,她的诗才,令素未谋面的魏仲恭都叹惋不已,怜惜她“颜色如花命如叶”。可看在她父母眼里,正是这份才华害了她。朱淑真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她写过一首诗叫《自责》,诗中说“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未必没有道理,伶俐的人大多敏感,而敏感的人远远不如那些没心没肺的傻瓜活得快活。
朱淑真常常和李清照相提并论,她们有相似的地方,但本质上并不相同。朱淑真和李清照一样,都有着纤细敏感的心灵,但她缺少李清照那样的韧性和坚毅。同样是世俗社会的叛逆者,朱淑真只是在情爱上叛逆,李清照却敢于在文学的领域与男人们一争长短。
“始知伶俐不如痴”,唯有有过切身体验的人,才会写出如此沉痛的一句诗来。才华就像一柄双刃剑,若不能很好地驾驭它,反而会为其所伤。
在那个女子不需要有才华、婚姻也不需要有爱情的时代,身具绝世才华对于朱淑真来说不仅无益,反而成了负累,同样成为负累的还有她对爱情的执着追求。但是她没有办法,天性如此,她管不住自己的心,管不住与生俱来的善感与多情。
有多少女人,宁愿在无爱的婚姻中萎谢,而她却决然选择了学飞蛾扑火。别笑飞蛾太傻,我想她在投身于火焰之前那一刻,至少也拥有过被光明笼罩的快乐,哪怕下一秒就要粉身碎骨。
唐婉:人成各,今非昨
有一年出差路过绍兴,正好有半天的时间,一时动了游兴,便直接奔向了心仪已久的沈园。沈园坐落在一条叫作春波弄的巷子里,正是阳春三月,门口的桃花开得正好,游人却只有寥寥数位,给人一种姹紫嫣红开遍、却这般付与断井颓垣的荒凉感。
门额上题着“沈氏园”三个字,字迹遒劲潇洒,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出自郭沫若的手笔。走进去一看,确实是偌大的一个园子,典型的那种江南园林,曲径通幽、小桥流水,有石碑坊、冷翠亭、六朝井亭、八咏楼、孤鹤轩、双桂堂、闲云亭、半壁亭、放翁桥等,当然都是新修的仿宋建筑,还设置了陆游纪念馆、连理园、情侣园等。
如果不考虑到仿制的因素,沈园里的一花一石、一草一木还是颇能引起人思古的幽情的。毕竟,这放翁桥畔的春波,曾经照映过唐婉的倩影,这题词壁上的粉墙,曾经留下过陆游的墨迹,这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曾经见证过他和她的爱情悲歌。
游沈园,题词壁自然是不得不看的景点。我特意寻了去看,其实就是一堵很普通的墙壁,上面写着那首著名的《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这首词我早就已经读得烂熟于胸了,每一个字都能背下来,但在此情此景下读到,还是深受震动。
好的诗词就是具有这种超越时空打动人心的力量,一阙《钗头凤》,几乎将陆游推到了“南宋第一情圣”的位置上。论感人至深,只有北宋苏轼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可以与之媲美;论传播程度,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故事更加深入人心,有情人却成不了眷属,正是这一点引起无数人共鸣。
陆游,在中小学教材里一般被定位成爱国诗人,一般读者对他最初的印象往往来源于那首《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诗写得沉郁顿挫,洋溢着浓厚的爱国主义感情,但未免稍微有些太沉重了,所以我对陆游的感觉,一开始和对杜甫一样,觉得这个人可敬而不可亲。
直到读了《钗头凤》后,才发现印象中的爱国英雄原来也有着缠绵悱恻的一面,顿时对陆游的认识更丰富也更立体了,觉得他就像梁羽生笔下的那些侠客,有万斛清才,一身侠气,上战场杀敌时是百炼钢,在爱人面前则成了绕指柔,所谓侠骨柔肠,应该不外如是了。
能够被这样一个男人深爱的女子,一定也非比寻常,而唐婉,从各方面来看都和陆游堪称天作之合。唐婉,又写作唐琬,字蕙仙,父亲是郑州通判唐闳,门第、家世都和陆游甚为相配。陆游的母亲是唐婉的姑姑,所以他们是姑表兄妹,类似于贾宝玉和林黛玉、沈复和陈芸的这种关系。在成婚之前,陆游曾两度在舅父家中读书,他和表妹唐婉,一定也像宝黛那样,有过青梅竹马式的昵昵小儿女之情。
唐婉人如其名,生得灵秀文静、温柔婉约,陆游不知不觉间就对这位小表妹有了好感。那时不像现在,近亲之间不能结婚,表兄妹之间流行的是亲上加亲,陆母也觉得这个侄女不错,于是就定下了这门亲事。据说定亲时,陆游曾送给唐婉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为定情信物。
陆游十九岁那年与唐婉成了亲,夫妻之间琴瑟相和,如胶似漆。可正是因为太如胶似漆了,无意中把陆母给得罪了。照说姑姑应该偏爱侄女的,但陆母却对唐婉横竖看不上眼,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官方理由是唐婉嫁给陆游三年后,还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陆母不喜欢她,是嫌她不能给陆家传宗接代。还有一个理由是陆母是那种望子成龙的母亲,对儿子期望很高,陆游早慧,十二岁就作诗文,十几岁就以才名著称。娶唐婉后不到二十岁,本正是应该潜心读书博取功名的年龄,却难免沉溺于温柔乡之中。陆母为此极为不满,觉得是唐婉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其实还有个理由不好摆在明面上来说,那就是自古以来做婆婆的,潜意识中大多将媳妇看成是隐形的情敌,见不得儿子和媳妇太过恩爱,因为这样会让她们觉得儿子被别人抢走了。
因婆婆从中生事而导致夫妻分离的,陆游和唐婉并不是个例,类似的故事,早在长篇古诗《孔雀东南飞》就已经出现了。《孔雀东南飞》说的就是汉末庐江府小吏焦仲卿与妻子刘兰芝夫妻恩爱,却因为焦母讨厌儿媳,逼得儿子休了兰芝。兰芝家里逼她改嫁,她宁死不从,只得投水自杀,焦仲卿感念于兰芝的痴情,也在树上吊死追随兰芝而去了。
陆母的强势,令人想起《孔雀东南飞》中同样跋扈的焦母,只要儿子稍有违逆,便捶床大怒,破口大骂,令儿子不得不从。
陆游的退让,也和焦仲卿类似。按照现在的说法,这样的男人都是“妈宝男”,他们太过在乎母亲的想法,也缺乏处理家庭关系的技巧,以至于无法在母亲和妻子之间起到调和与润滑的作用,只能任由她们的关系越来越恶化。陆游这样的男人,豪迈杰出,才华横溢,称得上是天纵英才,但在处理家务事上,却和小吏焦仲卿一样毫无办法。可怜一代豪杰,竟然绊倒在婆媳问题上了。他一定也争取过,最后却不得不听从母亲的话,违心地休了唐婉。
唐婉的温柔隐忍,则远远地超过了刘兰芝。兰芝的性格是很果断刚烈的,察觉到婆婆不喜欢自己后,她就直接对焦仲卿说:“君家妇难为(你们家的媳妇难做)。”然后主动求去。而唐婉呢,面对陆母的挑剔和排斥,从头到尾都在忍让,她身上并没有兰芝那种抗争的精神。
一纸休书,将唐婉赶出了陆家,但这么多年的感情岂是说断就能断的?陆游舍不得唐婉,便在他处另筑别室,将唐婉藏于其中。哪怕是从妻子沦为外室,唐婉却依然对陆游一往情深,与名分相比,她更在乎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情意到底有多深厚。“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刘兰芝对焦仲卿许下的誓言,也正是唐婉的心声。
也许那时她还存有一丝幻想,期待着能重新被接回陆家,可是她等啊等,等来的却是陆游续娶王家千金的消息,这时她离开陆家尚不到一年。如果说续弦还能算是母命难违,那么王氏很快怀孕的事,则让她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是的,陆游是对她有情,可这份情意终究是有限的,在他心目中,比她重要的人和事太多了,他不愿意伤害母亲,也不愿意伤害续弦的妻子,就只能一次次地伤害她了。
即便如此,唐婉还是没有动过要彻底离开陆游的念头,她对他,真的是一片痴爱,所以才会任由自己的底线一降再降。最后还是陆母听闻了此事后,亲自出手逼她回了娘家。
此时的唐婉,对陆游应该是彻底绝望了。回到娘家后不久,她便在父亲的安排下,重新嫁了人。新的夫婿叫赵士程,是个正宗的皇室宗亲,宋太宗玄孙赵仲湜之子,宋仁宗第十女秦鲁国大长公主的侄孙。赵家在绍兴是名门望族,赵士程本人也品貌出众,他愿意娶一个有过婚史的女人,可能是因为早就风闻过唐婉的美丽和才情。还有种说法,说赵士程和陆游本就是文友,之前曾在陆家见过唐婉,早就对她心仪已久。姑且不论真假,但赵士程的确是主动选择了求娶唐婉,而以他的身份,当时并不是没有其他看上去更好的选择。
两人婚后感情也不错,赵士程以他的宽厚和温柔,渐渐抚平了上段感情给唐婉留下的伤痕。如果没有沈园里的那次相遇,他们毫无疑问将会白头偕老,可惜的是,世事从来都没有如果。
那是南宋绍兴二十一年的暮春,游人们都相约出城去踏青,沈园里春色正好,桃花似火柳如烟。陆游到这里游玩,恰好遇到了一起出游的赵士程与唐婉。我总觉得,世上的事也许并没有这么巧,“恰好”能遇上的人,极有可能是你一心想遇上的,沈园本就是赵唐夫妇经常去游玩的地方,想必陆游也有所耳闻,于是才有了这次看似不经意的邂逅。
这样的相遇本来是有些尴尬的,好在赵士程特别宽厚大方,心中没有丝毫芥蒂,热情地准备了酒菜招待旧友,还让唐婉亲自为陆游敬酒。这样的大度真是少有,可他未曾预料的是,正是他的过于大度埋下了祸根。
在征得赵士程的同意后,唐婉捧着一杯黄縢酒,走到了陆游的面前。此时,沈园中烟柳如织,眼前这个灵秀的女子,早已如宫墙中的绿柳那样遥不可及。数年不见,她比以前消瘦了许多,他想多看看她,却不敢多看,匆匆一瞥之间,只见她眼中似有泪珠盈盈欲坠。那么多想说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如今,他们已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纵然还有满腹的相思,也只能沉默了。他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她再望了他一眼,然后疾疾退下,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上。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已经是他和她今生所见的最后一面。
望着唐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柳烟深处,昔日的情景忽然一幕幕涌现在眼前,陆游拿起纸笔,在沈园的粉墙之上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有些诗词是苦吟出来的,有些诗词则是从心底一泻而出,陆游虽然不以填词为长,这首《钗头凤》却写得情深意切,仿佛不是写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从心中喷洒出来的。原名《撷芳词》,陆游因无名氏《撷芳词》中有“可怜孤似钗头凤”句,改名为《钗头凤》,也许他是想起了那支送给唐婉的凤钗,所以才取了这个词牌名。除了刻骨的相思外,词中还蕴含着无限的怨意。“东风恶,欢情薄”,这个东风隐隐指向了陆母,正是她的刻薄专横,才导致了他们的欢情变得稀薄。
多年后再读此词,我发现词中所怨的不仅仅是陆母,甚至还有唐婉。“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一句是在说,你我相约永远相爱的誓言还在耳畔,可是却再也难以借书信来传达,他是在提醒她违背了当初的誓言吗?
再次想起《孔雀东南飞》,焦仲卿在得知刘兰芝即将再嫁县令之子时,跑到她家里说了一大通气话:“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他说自己就像磐石一样坚固永久,指责兰芝却像蒲苇一样脆弱易变,正是这些话,将兰芝推向了绝路,为了遵守对焦仲卿许过的诺言,她唯有以死明志。
陆游写下这首《钗头凤》时,未必一定是在谴责唐婉的改嫁,而是在怀念往日的旧情,但导致的后果却是一样的,因为对于有些重情重义的女子来说,旧情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刘兰芝毅然投水自杀了,唐婉也没好到哪里去。那天沈园一晤,她虽然不无难过,却还不至于伤心欲绝。直到第二年春天,她再一次重游沈园,看到了粉墙上的那首词,顿时被勾起满腔情愁,当即和了一首《钗头凤》,就写在陆游词的后面: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尽管已经仳离多年,她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一向克制隐忍的她,将满腔的相思和无穷的痛楚尽情地诉说了出来。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们早已各自分离,她心里蓄满了痛苦,但因为怕别人询问,只能咽下眼泪,强装欢颜。和陆游的原词相比,这首和词写得更为沉痛。
有道是,情深不寿。一段感情中伤得更深的往往是爱得更多的那个人,同样是对彼此余情未了,陆游照样娶妻生子,北上抗金,而唐婉呢,在写下这首《钗头凤》后不久就郁郁而终了,她虽然没有自杀,最终却还是以她的生命殉了这段感情。
沈园里的那次相晤,对于陆游来说只是不期而遇,对于唐婉来说却是致命邂逅。对唐婉这样的女人来说,往昔的情意就像埋在心底的一座活火山,尘封的时候还好,一旦有人触碰,那座火山就会喷涌而出,将整个人都烧成灰烬。
她步了刘兰芝的后尘,他却并没有学焦仲卿那样“自挂东南枝”,而是继续安安稳稳地活了下来,和王氏一共生了七个儿子,一个女儿。他当然并没有忘记她,相反,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影子反而越来越鲜明。
六十七岁时,他重游沈园,看到当年题写《钗头凤》的半面破壁,又写诗感怀:“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诗前还有小序说:“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
七十五岁时,陆游再次旧地重游,“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写下《沈园》二绝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这时唐婉已去世四十年。
八十一岁,陆游做梦梦到游沈园,醒来后,含悲写了两首《十二月二日梦游沈家园》:“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八十二岁时,陆游仍是思念着唐婉,又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八十四岁,陆游辞世前一年,人生中最后一次游沈园,作《春游》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四十多年过去了,他对她的思念反而一天比一天真切,这样的感情不能说不深。但他不知道的是,恰恰是这份深情害了她。既然没有破镜重圆的可能性了,深情就不如埋在心底,而不是说出来。拜伦写过这样的诗句:“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眼泪,以沉默。”多年以后,你我重逢,纵然爱情还盘踞在心底,我能给予你的也只有眼泪和沉默,事到如今,不打扰,就是我能够给你的最后的温柔。
流传千古的《钗头凤》,让陆游成了情圣,其实比较起来,赵士程或许才是最爱唐婉的男人。她在世之时,他待她百般珍重;她死了之后,他再未续弦。可能因为不是文人,所以他并未留下过一首怀念唐婉的诗词。可判断一个男人是否真正爱一个女人,从来都不是看他怎么写的,而是看他怎么做的。在爱的领域,赵士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男人,以他的沉默和大度,胜过了陆游的生花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