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女子,得要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呢?在为谢道韫择婿时,谢安想必也为此伤过脑筋。对这位侄女,他特别看重,所以才亲自为她把关。当时联姻最重门当户对,而说到这个,只有王家堪与谢家匹配,于是谢安就决定在王羲之的儿子中为侄女挑一个如意郎君。
王羲之一共生了七个儿子,谢安最先看上的是王徽之。说起来王徽之与谢道韫还蛮有缘,他们的成名都与下雪有关,谢道韫成名于雪天咏絮,王徽之则成名于雪夜访戴。在那个雪夜,他坐了一夜的船去拜访朋友戴逵,到了门前却没有敲门进去,而是原路返回,有人问他为何,他回答说:“我本来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徽之的名士气派与道韫的林下风度还挺相配的,可谢安不这么看,他从一个家长的角度出发,觉得此人太过放诞,并不是做丈夫的理想人选。选夫婿嘛,就得选个老实可靠的,可不能选个不靠谱的。
因此他最后确定的人选是王凝之,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和父亲一样雅擅书法,善草书、隶书,为人也算老实本分,没有弟弟们那样纵情任性,年纪也正好合适。
可谢安没有想到的是,门当户对并不等于势均力敌,他为侄女精挑细选出来的夫婿,在才学与见识方面实在是远远逊于谢道韫,才薄学浅、性情迂腐就算了,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他太过信奉五斗米道,整天在家里步罡踏斗,拜神起乩。
这才有了著名的“天壤王郎”之叹。那是谢道韫嫁给王凝之不久后回娘家,谢安见她明显有些闷闷不乐,就宽慰她说:“王郎,是王羲之的儿子,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吧,你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谢道韫不满地感叹说:“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大概意思是,谢家叔父辈有谢尚、谢据,兄弟中有谢韶、谢朗、谢玄、谢川,个个都出类拔萃,没想到天地间,竟然还有王凝之这样的人!因此还诞生了一个专门的词语,叫作“天壤王郎”,指才女们不幸嫁给了庸人。
一个有才华的女人,是很难找到可堪与她匹敌的男人的,才华越高,嫁给庸人的概率反而就越大。前有谢道韫,后有朱淑真,都遭遇了这样的命运,但两者的处理方式截然不同。
不知道谢安听了侄女的抱怨后,有没有说一些宽慰她的话。但以谢道韫的豁达,可能并不太需要叔父的安慰,抱怨归抱怨,她明白时代和家庭不允许自己沉浸在遇人不良的情绪中,于是,牢骚发过后,该干吗干吗,照样夫妇安乐,家庭和睦,还生了一大堆儿女。
有时候,幸福感不是配偶给的,而是自己的心态决定的。那个时代的女子,大多将爱情和婚姻看成人生的全部,谢道韫的格局却要大得多,她的世界并不仅仅有婚姻,还有对清谈的爱好、对自然的亲近以及对智慧的向往。正因如此,即便婚姻让她有挫折感,她也能从中超脱出来,去拥抱另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魏晋时清谈成风,谢道韫从小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中成了此中高手。她嫁到王家后,有一次小叔子王献之和他人清谈,一时理屈词穷,处于下风,谢道韫在内室听了后,就让婢女带了张字条给王献之,上面写着:“欲为小叔解围。”得到王献之的同意后,她在屏风后面根据献之原有的观点引经据典,娓娓而谈,令在场的众人无不为之折服。
王献之,王羲之最小的儿子,与父亲并称为“二王”,草书尤其为人称道,传世的《鸭头丸帖》被人评价为:“书法雅正,雄秀惊人,得天然妙趣,为无上神品也。”他曾与兄长王徽之、王操之一起拜访谢安,两位兄长喋喋不休,王献之只随便说了几句问候的话。离开谢家后,客人问谢安王氏兄弟的优劣,谢安说:“小的优。”客人问原因,谢安解释说:“大凡杰出者少言寡语,因为他不多言,所以知道他不凡。”
正因如此,很多人都认为,王献之才是唯一配得上谢道韫的王氏子弟,可惜的是,献之比道韫小。
东晋的风气是很开放的,《世说新语》上曾经记载有这样一则故事:王浑与妻子钟琰坐在院子里,见儿子王济从庭前经过,王浑开心地对妻子说:“你我生了个这样的儿子,足以慰解人意了。”钟琰笑着说:“若让我嫁给你弟弟参军王沦的话,那生的儿子还不止这样呢。”晋时女子,自信放诞如此,居然可以开这样的玩笑,而她的丈夫居然也丝毫不以为意。
谢道韫若真能嫁给王献之,两人自然更相匹配,但她显然比钟琰更为持重,绝对不会开那样的玩笑。而丈夫王凝之虽然平庸,至少还给予了她一定的包容,她可以与客人们清谈,也可以去泰山游玩,还留下了一首《登山》,诗写得气象非凡:“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她流传下来的作品不多,除了这首《登山》外,还有一首《拟嵇中散咏松诗》,全诗如下: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摇。
嵇中散也就是嵇康,谢道韫模拟嵇诗,可见对他的仰慕。嵇康为人,刚肠嫉恶,生性高洁,最后因拒绝与司马氏合作而不幸被杀。他常爱在山中采药,其人风姿特秀,望之若神仙中人。谢道韫写作此诗,可以看作是对嵇康其人其诗的追慕,向往着能够远离尘世的喧嚣,追随仙人王乔而去。
但心愿终究只是心愿,她还是得留在这凡尘间,承受着世事的沧桑与无常。
谢道韫四十多岁时,某一年,匪首孙恩率众攻打会稽,书呆子气重的王凝之全无防备,只知道求道祖庇佑。匪徒**,将王凝之及诸子杀得一干二净。丧夫和丧子的双重伤痛之下,道韫仍保持着镇定,不慌不忙地组织家丁保护好家眷,缓缓撤退,她自己抱着外孙坐着轿子亲自断后。
刚出街口,就与敌军相遇,家丁们顷刻间被杀散,她走出轿子,指挥着几个丫鬟仆妇杀敌。从来只会执笔的谢道韫干脆拿起钢刀亲自搏杀,竟也杀倒了两个,终因气力不济被缚。众人把她和她的小外孙推到孙恩跟前,望着这个刚杀了她丈夫儿子的大仇人,她侃侃陈词:“他是刘家的后人,跟我们王家没有关系,你要杀他,先杀了我。”奇迹发生,孙恩被她的镇静从容所震慑,也为她的慷慨陈词而动容,下令放了祖孙二人。
自此以后,谢道韫开始矢志守节,终生未再改嫁。虽然是节妇,但是谢道韫和一般凡夫俗子眼中的节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时的会稽太守刘柳也是一个雅量非凡的人物,久慕她的才名,专程到她家求见。谢道韫也是久闻刘柳的才气,粉黛不施,素衣素袍,坦然出来和刘柳相见。她先从自己的身世谈起,慷慨陈词,哀而不伤,然后感谢刘柳的造访,殷勤致意,词理圆到。刘柳谈了片刻就告辞,出门后叹道:“巾帼中这样的人物今古罕见,只要瞻察言气,已经是让人心形俱服了。”谢道韫也表示:“自逢丧乱,夫死子亡,一直郁郁,直到遇到此人,光听其言语,也足让人心胸大开。”
从此桩逸事可知道韫并没有因悲痛而迷失了心神,处变不惊的谢安风度,只有她得到了真传。她为人处事具有一种圆通的智慧,高蹈出世而又不愤世嫉俗,在名教中觅得了一片乐土。美国作家海明威曾极力推崇“重压之下的优雅风度”,这一点却恰恰在一千六百多年前的东晋才女谢道韫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拥有了这种优雅风度,即使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会改色,这世上没有任何坎坷能够摧毁得了她。
很多女子对人生的追求无非是爱和美,谢道韫的一生,却是爱智的一生,只有在魏晋那样流行清谈、热爱智慧的年代,才会诞生出这样具有林下之风的女子。随着那个时代的落幕,这样的女子和嵇康的《广陵散》一样,都已成为绝唱。
鱼玄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说起“唐朝豪放女”,人们最先想起的往往是鱼玄机。这要拜香港那部同名电影所赐,在这部片子里,饰演鱼玄机的夏文汐面容清丽,楚楚可怜,正处于人生中最美的年华。
只是夏文汐美则美矣,未免失之柔弱,无法演绎出鱼玄机那种“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的气质。
鱼玄机是谁?大唐赫赫有名的女道士,以风流冶**闻名于世,也是唐朝四大女诗人之一,和李冶、薛涛、刘采春三人齐名,师父就是花间词的鼻祖温庭筠。
即便是在大唐著名的女道士中,鱼玄机仍然是名气最大的那一位。论诗才,论美貌,都是首屈一指的,唐人皇甫枚所著的《三水小牍》中称她“色既倾国,思乃入神”,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也有出神入化的诗思。所以当年她写的诗,常常传播于士林之中,引无数才子学士竞折腰。
一个人得到多大的赞美,往往就要承受多大的诋毁。所以鱼玄机也是唐朝女诗人中最受争议的一位,不喜欢她的人总是攻击她的道德操守,将她看成妇人失行的典型,孙光宪在《北梦琐言》中甚至直接称她为“娼妇”。喜欢她的人则欣赏她的才华,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称赞她聪敏好学,钟惺在《名媛诗归》中则将她看成是“才媛中之诗圣”。
如此褒贬不一,和鱼玄机的性格有关,在唐代知名的三位女道士中,她的性格最为叛逆,也最是执拗,人们形容一个人执拗,往往爱说她“不撞南墙不回头”,而鱼玄机则是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哪怕被撞得头破血流,她也会继续勇往直前,直至粉身碎骨。这样强烈的个性,自然令爱者欲其生,憎者欲其死。
没有一个女人生来就是风流**的豪放女,在成为鱼玄机之前,她还是一个叫作鱼幼微的清纯小姑娘,对爱情和人生都有过美好的憧憬。
关于她的身世,人们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出身寒微,书上说她是“长安里家女”,说明她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庶民家庭,幼微这个名字,就透着一股小家碧玉的味道。尽管生于寒门,她却生性聪慧,从小就喜欢吟诗作文。她的父亲,可能是一位没有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对这个聪颖的女儿十分看重,在他的栽培下,小幼微很早就有了诗名。她的父亲和当时的文人也许还有着某些交集,有人考证出温庭筠认识她时她还只有十岁左右。
父亲去世得早,当时的小幼微才只有十岁出头,跟着母亲一起流落到平康里。平康里是长安城中妓女集居之地,相当于明末时的秦淮河,住在这种地方,少女鱼幼微即便没有沦落风尘,也肯定会成为很多人觊觎的猎物。
一个贫穷而美貌的女孩子在这世上会遇到什么,大抵鱼幼微都曾遭遇过。幸好她在平康里住的日子并不算太久,因为很快就有一位骑着白马的翩翩才子解救她于风尘之中。
这位才子就是李亿,字子安。对于现代读者来说,李亿的名气远远亚于鱼玄机,他之所以被后世记住,全因为沾了鱼玄机的光。可在当时,李亿是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正是多少高官达人们抢破了头的风流快婿。
关于鱼玄机和李亿的故事,还有一个特别有趣的桥段。唐时新科及第的进士榜上有名,便会在崇真观南楼高高张贴,除了应考的学子们,老百姓们也会一起去观看张榜。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围观的人群中就有一位正当豆蔻年华的少女,她看着那些榜上的名字,忽然生出种怀才不遇的感慨来,当即赋诗一首,诗中说: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这一天,天气晴好,春光明媚,崇真观前峰峦起伏,一行行清晰遒劲的文字在新科进士的手下产生。而站在人群中的她,只恨自己的女子身份掩盖了一身的诗才,只能抬头空自羡慕那金榜上的进士题名,无法下科场和男人们一争长短。这诗写得志意激切,难怪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点评说,能够写出这般诗句的女子,假使生来是个男人的话,一定是个有用之才。
这个女孩子,自然便是鱼幼微了。意想不到的是,当她吟出这四句诗时,恰好被那年的新科状元李亿听见了,当即惊叹不已,没想到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孩子居然能写出此等诗句。于是便对她留了心,旋即派人上门提亲。
这个桥段的真实性姑且存疑,但可以肯定的是,还只到及笄之年的鱼幼微,才华已经和美貌一样名闻遐迩,就像一朵散发着幽香的鲜花,吸引着蜂儿蝶儿闻香而来。而李亿,就是这些寻芳者中的一位。
情窦初开的鱼幼微,自然也将李亿看成了自己的佳偶,能够嫁给一位状元郎,是件非常荣幸的事,哪怕不能做他堂堂正正的妻子。按照当时的规定,士庶之间是不能通婚的,士人不能娶庶民女子为妻,只能纳为小妾,而鱼幼微甚至连妾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李亿的外室。在看重门第的唐朝,进士们流行娶妻必娶名门女子,李亿所娶的妻子,就来自大名鼎鼎的河东裴氏。
可对于初识爱情滋味的鱼幼微来说,只要能嫁给心中的如意郎君,哪里还顾得上计较名分。刚刚被李亿纳为外室时,他们的确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时光。唐朝读书人的娱乐生活还是很丰富的,他们常常在一起踏青赏花、嬉戏玩乐,鱼幼微有一首《打毬作》的诗,写的就是他们一道打马球的场景:
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
无滞碍时从拨弄,有遮栏处任钩留。
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
毕竟入门应始了,愿君争取最前筹。
马球正是唐朝最时尚的运动,能在球场上与情郎一起骑马挥杖,鱼幼微应该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弱不禁风的文艺女青年,而是个身手矫健、英姿飒爽的明朗少女。“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欢乐中隐隐透着一丝担忧,由于外室妇的身份,即便是在两情相悦时,她还是担心这份恩爱无法长久。
由于李亿家中已有妻子,这注定了他们无法朝夕相对、长相厮守,所以她现存最早的那几首诗,都是在抒发对李亿的相思之情。也许是为了排遣愁情,有一段时间,她独自一人辗转走过江陵、汉江、壶关等地,到江陵时,她思念着他,“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江陵愁望寄子安》);走到汉江时,她仍然思念着他,“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隔汉江寄子安》);走到壶关时,她还在思念着他,“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情书》)。再好的山水也抚慰不了她的寂寞,无论走到哪里,她心心念念的,仍然是她的郎君,她的子安。
这其中写相思之情写得最美的,则是那首《春情寄子安》,尤其是末句“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我没有什么可送给你的,只有这一首诗,凝结着泪珠、闪烁着晴光的一首诗,它是如此晶莹剔透,又是如此婉转缠绵,每个字里都渗透了相思。“泪落晴光一首诗”,对于情人之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可再好的诗,也挽留不住一颗变了的心。李亿对她的情意还是慢慢地转淡了,至于原因,据说是家中的妻子太过妒悍,不能接受鱼幼微进门。无奈之下,李亿只得将她送到道观,承诺过一阵就来接她。鱼幼微在道观中望穿秋水,期盼着能够重拾旧欢,可李亿却来得越来越少了。
一个弃妇经历过怎样的煎熬,独守在道观里的鱼幼微都经历过,那种想要割舍却又割舍不了的心情,如今从她的那些诗里仍然可以隐约见到,这个阶段,她写了不少抒发怨情的诗,比如这首《闺怨》:
靡芜盈手泣斜晖,闻道邻家夫婿归。
别日南鸿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飞。
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
扃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事透罗帏。
“上山采靡芜,下山逢故夫”,此诗的首句就化用了汉代古诗中的这个典故,形容自己备受冷落的情景。她这首诗,令人想起杜甫笔下的那位佳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纵有绝代风华,却只能落得个“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结局。
“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从春天等到了秋天,又从秋天等到了春天,她在等什么?等冰山融化?等情郎回头?可是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薄情郎音信一天比一天稀少,情意一天比一天冷淡。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思念着他,想忘而不能忘,这才是最大的煎熬。读了她的诗才知道,一个女人的爱情,要经历怎样的千回百转,才会一点点地死去。
事情发展到这里,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弃妇故事。可鱼玄机是谁啊?生性眼高于顶,还在少女时代,在街上见到了新进士题榜,就写出了“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这样的诗句,自恨生为女子,不能赴科场和男人们一争高低,不然状元进士什么的,还不是囊中之物!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子,怎么会安安心心做个弃妇呢?
鱼玄机给李亿写了最后一首诗,诗是这样写的: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这首诗最有名的自然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这一句,很少有人注意到最后一句“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宋玉在此是美男子的代表,她是在借此来霸气地宣称:姑娘我既然能迷倒一大片像宋玉那样的美男子,又何必再惦记着那个微不足道的薄情郎呢!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既然没办法像个男人一样去考取功名,至少也能够像个男人一样去浪迹情场。从此,那个以泪洗面自怨自艾的弃妇鱼幼微不见了,史上艳名最盛的“唐朝豪放女”鱼玄机自此横空出世。
鱼玄机在自己住的道观前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以诗候教”。我们知道,古人都是比较含蓄的,所谓的“以诗候教”,相当于高高树起了一面艳帜,告诉大家:此处有美女,诗写得一流,色艺双绝,欢迎来切磋!
唐朝有些道观虽然不是什么清修之地,但像这样公然打开大门来迎客的还是少数。
牌子一挂出,那些文人骚客闻风而来,鱼玄机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弃妇,瞬间成了炙手可热的交际花,半个长安城的才子们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连老师温庭筠都被后人附会出了和她的一段暧昧史。
温庭筠这个人天赋异禀,才思敏捷,据说他进场入试只要八叉手就能完成一首诗,因此人送美名“温八叉”。他写的词更是富艳精工,堪称花间词的鼻祖,但是这样一个能写出“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才子,却生得面如锅盖,奇丑无比。从鱼玄机的情史来看,她还是比较注重男方的相貌的,用现在的话来说是颜控,所以她和温庭筠之间,更像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在鱼玄机现存的诗里,有一首诗叫《冬夜寄温飞卿》,全诗如下: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温庭筠比鱼玄机至少大二十岁,她却用他的字来称呼他,昵称他为“温飞卿”,可见两个人的关系之密切。但他们是否真的相恋过很难确定,至少从这首诗来看,总体来说写得非常委婉含蓄,并不像她写给其他情人的诗那样直抒胸臆,洋溢着火一般的热情。据此看来,他们之间,即便有过暧昧,那也是点到即止的,并没有过于深入。至于那种将温庭筠看成是鱼玄机一生至爱的观点,不得不说太过偏颇了。
鱼玄机所住的咸宜观,转而成了当时最著名的温柔乡之一,长安才子们在这儿和她诗酒相和,流连忘返,恨不能老于是乡。道观里夜夜笙歌,男主角天天换,而她是唯一的女主角。
侍御史李郢,有潘安之貌,鱼玄机写给他的情诗,热度不亚于写给李亿的,比如“无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处弄船归。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就是如此了吧。
乐师陈韪,妙解音律,白皙英俊,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不过是一个弹琴的罢了,鱼玄机却对他青眼有加。
人们讥笑她是娼妇,其实她比妓女潇洒多了。妓女们大多是为了钱以色事人,鱼玄机呢,千金难买我乐意,她喜欢的,即使倒贴也愿意,她不喜欢的,腰缠万贯也会拒之门外。
这样戏剧化的人生,没多久就迎来了一个戏剧化的结尾。鱼玄机有个婢女叫绿翘,也生得明慧美丽,一次她外出时叮嘱绿翘说,若是陈韪来了,就告诉他她在某处。结果她傍晚回家后,绿翘告诉她,刚刚陈韪来了,见她不在家马都没下就走了。鱼玄机却怀疑绿翘与陈韪有私情,一怒之下将她剥光衣服,用鞭子抽打致死,然后将她埋在了后院里。有客人问绿翘哪儿去了,鱼玄机就谎称她偷偷跑掉了。没想到有个客人去后院方便时,恰好发现那堆土上聚集着一堆苍蝇,于是事情不可避免地暴露了。
在被收押之后,温庭筠等人一度试图营救她,按唐时的律例,即便杀掉无罪的奴婢,也只不过要徒一年而已,不巧的是,鱼玄机正好碰到了当年在她那儿碰了钉子的某位官吏,所以被处以秋后问斩。但我觉得,更大的原因是她触怒了当时的社会主流,在那样一个男权当道的时代,一个女人,凭什么可以随心所欲地挑战世俗规则,还活得这么痛快?
在不少关于她的小说里,鱼玄机在被刽子手砍下那颗美丽的头颅前,又一次吟出了她最著名的诗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她死的时候,年仅二十七岁。
写这诗的人,听起来像是个痴情种子吧,谁能想象她竟然是人们眼中的**。这就是鱼玄机人生的矛盾之处:看似浪**的外表下,却埋藏着一颗渴望真情的心。明明身处在一个薄情的世界里,却仍然怀抱着不泯的深情。她就像现在的某些网络红人一样,用多情来掩饰真心,用放浪来挑战世俗,结果在豪放女的路上一去不复返,这样的人,注定不为世俗所容。
那天在车上听到陈淑桦的一首老歌《问》:“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忽然觉得歌中所唱的,正是鱼玄机这一类的女人,对于有些女人来说,爱就是她的灵魂。有些人将鱼玄机看成是女权主义的先驱,可在我看来,她只不过是一个缺爱的女人,一生都在寻觅她的有心郎,从未放弃,也从未得到。
李季兰: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疏夫妻
从前的才女们,一生大多被幽闭在极其狭小的空间内,接触到的人和事都极其寥寥,一辈子称得上乏善可陈,只能在诗词中抒发满腔幽情。只有极少数的女子,能够将生活过得如作品一样精彩,李季兰便是其中的一个。
隋唐盛世,正如张爱玲形容的那样,是个轰轰烈烈橙红色的年代,红色,的确是和大唐最相衬的颜色。如果用红色来比拟唐朝的这些女诗人,那么鱼玄机应该是轻飘飘的粉红色,最是妩媚不过,仿佛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薛涛则是端庄的朱红色,雍容中自带庄重;李季兰呢,就是那一抹橙红,有种剑走偏锋的明艳,如一轮红日,即将坠入晚唐的黄昏。
李季兰这个人,走的也是剑走偏锋的路线。《唐才子传》上说她“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其他几句描写都是泛泛的套话,唯有“神情萧散”四个字非常生动,“萧散”就是“潇洒”的意思,李季兰,在一众风采出众的唐朝女子中,都几乎可以算作是最潇洒的那一个了。
李季兰潇洒豪迈到什么程度呢?她虽是道观中的女道士,却一生绯闻不断,许多著名诗人都对她倾倒不已,她敢在酒席上说黄段子,也敢公然去挑逗和尚,敢把自己的道观变成最热闹的沙龙举办地,也敢视俗世的道德规矩为无物。最难得的是,她执着于爱情,却从来不会溺于爱情,拿得起也放得下。
如此奇女子,所作所为早已远远超出了当时的纲常伦理,以至于刘长卿居然以“女中诗豪”来称赞她,高仲武也称她“形气既雄,诗意亦**”,这些通常用来形容男性的词语套在李季兰身上竟如此贴切,她既有男子的气概,又不乏女性的缠绵。伍尔芙曾说过:“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李季兰女性化的外表下就藏着一个雌雄同体的灵魂,这正是她独特的魅力所在。
李季兰本名李冶,字季兰,她生来早慧,六岁的时候就咏蔷薇说:“经时不架却,心绪乱纵横。”按说是女神童啊,她父亲听了却老大不高兴,评价说:“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照他的理解,“架却”也就是“嫁却”,一个六岁的小姑娘,竟然就写出了什么“嫁却”“乱纵横”之类的诗,小小年纪就动了春心,简直就是有失体统,所以她父亲断定女儿以后肯定会沦为失行妇人。这个故事很可能是好事者编出来的,但也从侧面印证了人们对李季兰的印象。这个生性不羁的女子,注定要走上一条非比寻常的路,三从四德那条主流道路本就不适合她。
据说是为了避免预言成真,李季兰十一岁时,父亲就将她送进了道观做女道士。对这点我同样有些存疑,因为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就算再早熟的话,也不大可能展现出任何将要伤风败俗的迹象,她父亲此举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不管原因是什么,总之十几岁时她就去了剡中玉真观,从此世上就多了一个叫李季兰的女道士。
我们现在想象中的道观是清静的修行之地,想象中的女道士应该过着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但事实并非如此。唐时道观风气十分开放,作为一个女道士拥有着比寻常女子要大得多的生活空间,她们可以借道观来结交名流,自由交际,连金枝玉叶们都乐于出家当女道士,比如说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就是主动去当女道士的。别以为道士生活多寂寞,人家玉真公主道观的客人,都是大唐天字第一号的大诗人,前有王维,后有李白。
对于李季兰来说,道观真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居住之地了,只有这里,才能允许她保留着自己风流多情的天性,才能给予她选择所爱的生活方式的自由。
李季兰长大之后,果然应了父亲的话,成了一名游走在男人之中的女道士,人称“风情女子”。关于出家女子怀春,昆曲《思凡》中有一段经典的唱词:“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带枷?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这段唱词写得炽烈至极,可见少女怀春本是人的天性,清规戒律根本就束缚不住。
正当妙龄的李季兰,自然也渴慕爱情,一朵落花、一场细雨都能撩动起她的满腹幽情,有时看着天上的流云,她也会心旌摇**,不能自持,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一首诗:“心远浮云知不还,心云并在有无间。狂风何事相摇**,吹向南山复北山。”天上的浮云随风飘**不定,她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拨动她心弦的,不是那天上的风,而是心中那种说不出的渴望。光从诗的本身来看,确实写得飘逸纵横,落落有名士风,不像出自女子之手,倒和她那位同宗的诗仙前辈李白有些相似。
李季兰天生丽质,又诗才出众,秉风情,擅月貌,在吴兴一带很快出了名,文人墨客们闻风而来,一个个拜倒在她的美貌和诗才之下。李季兰的绯闻男友名单里,有赫赫有名的茶圣陆羽,有诗文双绝的诗僧皎然,有风流才子阎伯钧,刘长卿、朱放这些当时的才子诗人都是她的座上客。将这些名字串在一起,俨然就是一部微缩的中唐文艺史,如果说他们一起构成了那个年代的熠熠星光,那么李季兰就是被围绕在中间的那一轮月亮。
李季兰先后住过的玉真观和开元寺,就成了吴兴最热闹的文艺沙龙举办地,一群文艺青年整天聚集在她身边,流连诗酒,宴饮酬唱,当真是座上客不停,樽中酒常满。而李季兰的身份,则是聪慧多才的沙龙女主人,类似于“太太客厅”中的林徽因,只是她比林徽因要放得开得多。
在我的印象中,李季兰似乎是史上第一个以说黄段子留下艳名的女诗人。有一次吴兴文艺青年们聚会,她知道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疝气。得疝气的人会睾丸肿胀,为了减轻痛楚,只能用布兜托起睾丸。
李季兰当着一众男人的面,故意打趣刘长卿,借用陶渊明的诗问他:“山气(谐音疝气)日夕佳?”刘长卿也是个妙人,一点都不气恼,也用了陶渊明的一句诗回答她:“众鸟欣有托。”
在座的人都大笑了起来,大家都觉得他们的对话真是又有才又机智,后来此事还被作为一段美谈写进了《唐才子传》,这样的黄段子比起如今的荤笑话要高出百倍,能在男人主导的聚会上如此谑浪笑傲,李季兰的风流放诞可见一斑。漂亮的女子比比皆是,但拥有有趣灵魂的却万里挑一,而李季兰恰恰两者兼具,她有着女人中少有的幽默感,可以想象,这样一位风趣开朗的女子,给诗人们的聚会带去了多少笑声。
李季兰和大多数人的感情,都处于比友情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的状态,比如说和陆羽就是这种情况。陆羽是个弃儿,从小在佛寺中长大,相貌丑陋,又有口吃,但品性高洁,热爱茶道,从不以贫贱为耻。他们两个人从小就认识,又有着类似的飘零身世,因此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用现代的话来说,陆羽就相当于是李季兰的男闺密,他确实也尽到了一个男闺密应有的责任:李季兰寂寞了,他就过来陪她品茶吟诗;李季兰生病了,也是他第一时间来嘘寒问暖,给病中的她带来了莫大的欣喜,她特意写了一首诗叫《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作为答谢: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这话说得何其洒脱,躺在病**的李季兰清醒地认识到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是变动无常的,能够和知心好友拥有这短暂的一醉就已经足够了,此外又何必奢望更多。
李季兰的洒脱在和皎然的关往中更加凸显,皎然是中唐的著名诗僧,和陆羽是好朋友,应该也是陆羽介绍他们认识的。一来一往中,皎然娴静的风度、出众的才华吸引了李季兰,她渐渐喜欢上了他。也许你会说,皎然可是个和尚啊,开放的唐朝女子可不管这些,唐太宗的女儿高阳公主就曾和高僧辩机轰轰烈烈地爱了一场,李季兰也是如此,她对皎然动心之后,就开始借诗传情,主动去“诱僧”了。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皎然是个真正有定力的高僧,拒绝了李季兰的好意,还写了一首诗送给她: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高僧就是高僧啊,一首拒绝人的诗都写得如此禅意十足,丝毫都不让人感到难堪。比较起来,后世的情僧苏曼殊拒绝人时所写的“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就未免太缠绵了。
李季兰被喜欢的男人拒绝后,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因爱生恨,还是开开心心地和皎然做朋友,真是潇洒到了一定境界,不枉皎然写诗称她是“天女”。
由于身边环绕的男人太多,当时也有很多人指责李季兰轻薄,但她决不是那种逢场作戏的浮浪女子,相反,她对感情是非常认真的,她留下的十六首诗中,大多充满了强烈的情感和刻骨的相思,所以钟惺在《名媛诗归》中评价她是“情重者”。
真正和李季兰确定有情人关系的是朱放和阎伯钧。朱放是当时有名的名士,风度清越,两人曾经倾心相恋过,彼此都给对方写过诗,可不久后朱放到江西去做官,两人不得不分别。分开之后,李季兰还写了一些抒发思念之情的诗,如这首《寄朱放》:“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相聚的快乐是那么短暂,而相思的苦楚却是那么漫长。
在朱放之后,李季兰和阎伯钧也相爱过,她留下的诗里,以写给阎伯钧的数量最多,大多是送别和思念之作,因为那时做官的人往往东奔西走,这些诗中,如“相看指杨柳,别恨转依依”“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莫怪阑干垂玉箸,只缘惆怅对银钩”等,都写得情深款款。
由于聚少离多,在这些恋情中,李季兰尝得最多的不是相聚的快乐,而是相思的煎熬。她有一首专写相思之情的诗是这样写的:“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以海水之深,居然还抵不上一半相思,可见这相思有多么刻骨铭心。但她为了那短暂的欢会,宁愿尝尽这相思的苦楚。
对于男女之间的关系,李季兰其实是看得很通透的,她最有名的一首诗叫作《八至》,只有简单的四句话: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最后一句真是醒世恒言,不过是六个字,就将夫妻关系概括得无比深刻:天底下的夫妻,不正是恩爱时亲密无间,好得就像一个人,等翻脸后却反目成仇,乃至于对簿公堂都有。世上的关系,没有比夫妻更亲密的了,但悲哀的是,夫妻之间的关系恰恰也是最容易变化的。
看来对婚姻这回事,李季兰是彻底看穿了,一定是经历过切肤之痛的人,才能够写出如此饱含哲理的话来。
但看破并不等于放下,尽管早已认识到世事是如此无常,情爱是如此不足以依恃,她却仍然对所爱的人一往情深义无反顾。作为一个女道士,孤独是她的宿命,她早知道那些感情都是没有结果的,但仍然不管不顾地全心投入,明知道男人最后都会离开她,却还是奉上全部的赤诚。
在这方面她和鱼玄机很像,她们都是至情至性的奇女子,很多人将她们看作同一类型,都是那种“唐朝豪放女”。但若对她们深入了解的话,就会发现两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李季兰没有鱼玄机那么大戾气,更没有她那么大怨气,鱼玄机用力过猛,爱走极端,李季兰则举重若轻,决不过激。
李季兰的身上有种女人少有的游戏精神,这让男人和她在一起相处时毫无压力,十分轻松,所以那么多才子名士都想和她做朋友,因为她让他们快乐。在那个年代,女人总爱在男人面前流泪,只有她一个人总是在笑,这是多么难得,所以作家江湖夜雨用“吴兴宝贝”来形容她。她这辈子,追求的不过是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至于是劫是缘,她并不在乎。什么是豪放,这才是真正的豪放。
李季兰的诗名甚至传到了皇宫,天宝年间,唐玄宗听说吴兴有这么个会写诗的美貌女道士,特意下了一道旨令,召她入宫面圣。那时她年纪已有些大了,进宫之前,还写了一首《恩命追入留别广陵故人》,诗中说: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
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旧峰。
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谩相逢。
从“龙钟”“衰容”等词来看,此诗应该作于她的晚年。诗写得不卑不亢,虽是蒙诏入宫,却并不狂喜失态,反而眷恋江湖的自由,看来越到后面,她活得越明白了。
玄宗本来可能是冲着她的美貌去的,结果一看,俊倒是很俊的,只是已经是个俊老太太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欣赏她的才华,留她在宫中住了一个多月,又赐给她许多珍宝,才放她回去。此事和李白蒙诏入宫做供奉翰林、后被赐金放还的事还真相似,李季兰作为一个女子,能被天子召见,可见诗才是多么出众。
可名声太大也不是好事,唐德宗年间,朱泚叛乱称帝,李季兰此时正在京城,不幸陷身伪朝。因为她诗名在外,朱泚便让她写诗歌颂新朝,李季兰无奈之下,只得赋诗一首献上,诗中内容,无非是些天下归心歌功颂德的套话。唐德宗收复京城后,追究附逆的人,李季兰因为给朱泚献过诗,就被他下令无情地扑杀了。
不必把这看成是她人生的一个污点,在时代的剧变中,她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想挣扎着努力活下去而已,这没有什么可值得指责的。最终皇帝却用她的生命来挽回大唐王朝丢掉的脸面,所谓恩命,本来就是完全靠不住的。
一代奇女子的故事,就此匆匆落幕。李季兰的下场堪称悲惨,但回顾她的人生,却发现她差不多已经实现了很多现代女子孜孜以求的目标——她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