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深喜种药苗肥(1 / 1)

——寻访药户

左边是石墙,右边是竹林,中间是15级石头台阶。从这里走上去,就是大沙沟最后一户人家。

高清卫星地图上的等高线数据显示,最后这户人家的海拔高度是1050米。大沙沟沟口的海拔是600米,一路走上来,我们差不多爬了150层楼高。站在这里,抬头往上看,后面还有山,只是眼看就快到山顶了。

这里的山虽然不算太高,但这户人家却住得不低。要是再提升100米,就到山顶了,那里的高度是1150米。略有些生活常识的朋友都会知道,对于旅游观光来说,山顶风景往往绝好,一览众山小,但对于长期生活居住来说,却意味着什么都不方便!吃水不方便,出行不方便,甚至连信息流动的速度,仿佛都比别的地方要慢!

走完这15级台阶,踏入最后这户人家的院子里时,起先并没有看到人,只看到墙角立着一条立耳、短毛、浑身黑色的狗。还好,黑狗脖子上,拴着一条细细的铁链。

行走秦岭,见了太多温顺的中华田园犬,突然在山里看到这么一条“黑狼犬”,心里确实有点毛毛的。这家伙不会咬人吧?这黑狗猛然间见了我们,似乎反倒被吓着了,过了那么几秒钟之后,它才反应过来,开始“汪汪”大叫。

听到狗叫,敞开着的大门里,一位穿着呢子大衣、裤子打着补丁、头发有些灰白的精瘦中年人,乐呵呵地快步走了出来。

“两位客好呀,你们来这里干啥呢?”发现家中有生人到访,看得出大叔明显很开心。

“我们经常在秦岭里面走,之前没来过山阳县,特别是山阳的山里面,最近柞山高速公路开通了,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高速路好呀,要是没高速路,我们以前去一趟西安,坐车得倒好几回,得走整整八个小时!差不多一个白天的时间!”

厨房大门口边上,放着一堆劈好的干柴火。

这个场景,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这叫“薪错于门”。这个词来源于一个当地的历史故事:怀才不遇的清朝诗人邓林,被至交山阳知县林聪聘为幕客,其旅居山阳时,曾作了一首长长的《包谷谣》,里面就有这一句“薪错于门”的描述,指的是柴火堆放于门前。

院子的一角,火盆里是柴火烧尽之后的灰烬,泛着暗淡的灰白色。火盆边上的小木椅子,样式笨拙、小巧古朴。从椅子上的磨痕看,这把椅子的年纪,怕是少不了有三五十岁!火盆边只有一把椅子,看来昨夜烤火的时候,能够感受这柴火温暖的大概只有大叔一人。

“这地方很偏僻呀,大叔您一个人住在这里?”

“是有点偏。这山上就我一个人,后面没得人了,周围也没得人了。”大叔站在一堆乱麻般的“树根”前面,嗓门很大,说话时中气很足,而且语速很快。

一座山,一个人。一个人,一座山!这是怎样一种孤独的山里生活!

“您一个人住,不怕吗?”

“我都一个人住了十多年了,早就习惯了!”

大叔很乐观,我们也不便细问缘由,便将话题转向那一堆“树根”。

“您屋檐下这堆东西,是啥呀?”

“这是黄芪,一种中药材。你们没见过?”

翻读过当地志书,知道山阳这个地方,自古就有采集和种植药材的历史,今天亦然。也知道这一块秦尾楚头之地,南北方植被过渡之所,生长着黄芩、茯芩、柴胡、半夏、丹参、苦参、天冬、麦冬、木通、管仲、五味子、款冬花、牛蒡子、稀莶草、连翘、马兜铃、南星、猪苓、苍术、红花、桃仁、黄精、菀花等上百种药材。

看来,大叔在山中的主要工作,不是种庄稼,而是种植各种药材。

“大叔,听说这几年国家支持中医事业,中草药的需求量很大,种植药材可是赚钱的活呀。”

“赚什么钱哟,有时候还得赔本。就说这黄芪,贵的时候能卖八块钱一斤,贱了三四块都没人要!你说气人不气人!”

黄芪价格我们一时不知道,但我们知道进出一次大沙沟的距离和时间成本:从这山上往下运东西,一人一次最多背一百斤。运到下面的色河铺镇去,如果收药材的药商故意压价,你肯定不会再把药材背回来。毕竟这成本耗不起!所以,几乎是人家说多少钱一斤,你就得卖多少钱一斤,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大叔您在这山中,主要种什么药材?”

“我们这个地方,主要种黄芪、黄姜、丹参和射干这几种药材。”

“种药累不累?”

“种药材不像种庄稼,一年一季,好多药材从种下去到最后收回来,得好几年时间,熬人得很!”

走进堂屋,靠墙还放着和外面火盆边一模一样的三把小椅子。墙上挂着一个撮箕和一把伞。堂屋地上,一个背篼、两个箢篼、一个红盆和一些粮食,杂乱地堆放在一起。这一刻的光线,从门那边照射过来的是亮堂堂的,但老屋顶部烟熏火燎的地方则是黑乎乎的。一明一暗,画面静好。

卧室内正烧着一盆炭火,我们来之前,大叔应该就在这里烤着火。屋内还有一张木床,大叔说大沙沟这个地方,虽然山很高,但四周还有山,风吹不进来,所以冬天并不太冷,晚上睡觉不用烧炕,睡普通床就行。

看到桌上有一个电视机,大叔说可以收四十多个台。看看电视,这大概是大叔在这山里的每一天,打发夜里漫长的时间时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吧!

大叔说,我们拍照的这栋房子,是他上个世纪90年代建的,而旁边那栋老一点,专门用来堆放药材的房子,也是他修的,不过时间早了十年,大约是80年代建的。

“您家一直就在这山上,您一直住在这里,没出过门?”

“我家以前在隔壁的沟里。下雨滑坡,房子垮了,才搬到这里来的。其实也不算啥房子,就是个草棚子,那是好几十年的事情了!我出过门,最远去过郑州。”

“这里挺偏僻,在我们之前,还有谁来过这儿吗?”

“今年阴历七八月间,来过一个人,是在下面修高速路的。我给他说,上来高得很,你上不去,人家硬要上来。”

“那在他之前呢?”

“没了!从来没有过!你们是第一拨!”

在大叔家吃了自带的午饭,停留了一个多小时。在这一个多小时里,其实大叔说得最多的,还是他那始终未出现的儿子。

“你们西安来的,在西安哪里?我儿子也在西安打工,装修房子,跟老板干,是个水电工。”大叔告诉我们说,就在我们去的这天早上,他儿子刚打电话回来说(山里手机只有2G信号,能打电话,但不能上网),最近没活了,今天要从西安回来,让他下去。

“他让您下去?下哪里去?”

“镇上移民安置点,我在那里给儿子买了一套房子,90多平米!”

“不错呀,有新房子。”

“唉,贷款买的,十几万呢。不给他买个房子,媳妇都找不到。”

“您平时都在上面住,下面房子难道就一直空着?”

“嗯。空着。不空着能干啥?只能空着。”

聊深了大约知道,大叔今年54岁,儿子也就20多岁。这儿子年纪虽然不大,却已经在外打工多年,河北廊坊、广东深圳,还有现在待的西安,去过不少地方。大叔抱怨说,这娃即便是回家,也坚决不回这山中的老房子来,所以让他下去。

父与子的矛盾,留守与搬走的艰难抉择,现实与未来的不可预知,在大叔看似不带情感的叙述中渐渐清晰。可能,在大叔眼里,进了城打工,一趟也不愿回到这山里老家来的儿子,太忘本,太不懂事了。但换一个角度,也许在年轻气盛的儿子眼中,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但父亲却始终坚守在山中过日子,也有些太过固执。

其实,现在秦岭山中只有老人留守,基本见不到年轻人的缘由,也正是如此。山里的生活,虽然安静、悠闲,不必每天都匆匆忙忙,但的确一成不变,时光仿佛凝固,而且还艰苦、劳累。老人们在山中生活了一辈子,早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但年轻人不一样,他们更喜欢山外充满挑战的日子,想要拥有成就自我事业的机会。

我们无法去评价这两种生活方式孰对孰错,却应该学会在这中间找到一种平衡。尊重这些最后留守的老一辈秦岭人,致敬这种原生态的生活方式,同时也应该理解秦岭的下一代年轻人,理解时代赋予他们走出大山逐梦的权利。哺育了无数代人的大秦岭,终将回归自然。大秦岭是我们共同的家园,希望我们想家的时候,心中能够永远感受到大山的宁静和美好!

我们走的时候,大叔依依不舍地站在台阶的石墙上,目送我们离去。我们走远了,大叔突然喊起来:“我给你们带点核桃吧,今年新打下来的,好吃得很!”

“谢谢了!大叔,真的谢谢了!您收拾完了,也早点下去吧,也许您儿子已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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