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牛肚沟
从地形上看,丰北河往南,就是牛肚沟。史册记载,从丰北河翻过秦岭梁,既可通蓝田,亦可达长安。如此看来,历史上的牛肚沟,应是秦岭古道上的村庄之一。只可惜历史的烟云散去之后,除了已不可考的传说外,只有偶尔响起的打洋芋糍粑的声响,还会像从前一样响彻山谷。
打糍粑的老人
牛肚沟沟口,名为黄家铺,就五栋房子、五户人家。
第一户人家的两栋老房子,都位于山脚下。前面有土地,后面有茂林。房子旁边的树上,结满了柿子。屋檐下,悬挂着火红的辣椒和金黄的玉米。院子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水龙头前洗衣服。见到我们后,主人邀请我们进院子休息。
站在这户人家院子里,看见对面半山腰上,还隐隐有另一户人家。对面那一户人家的老房子,墙体并未刷白,仿佛已经成为山的一部分。此刻,屋顶正冒着炊烟。如果时光回到八九百年前的宋代,这一幕也许就是触发大诗人陆游,吟诵出“遥望炊烟疑可憩,试从行路问村名”的灵感来源。
黄家铺依着一条小溪,取水用水都十分方便。这里的人家,只需要在比自己家高一些的河道里,埋下一根长长的水管,家中一年四季就再也不会缺少清冽甘甜的山泉水了。这小溪边,满是说不出名字的小果子,星星点点、红红火火。我没有神农尝百草的勇气,不敢把它当作舌尖上的美味,只能拍下它们的模样。
在作家贾平凹笔下,黄家铺所在的秦岭商州地区,这是一个群山怀抱、不便交通、缓慢发展的地方。是的,这里有简陋的房舍,屋前屋后总有一片竹林子,秋天里屋檐下总挂着金灿灿的玉米,房边是满树满枝的柿子。简单来说,“屋后是扶疏的青竹,门前是妖妖的山桃”。
第五户门前有一棵银杏树,此刻正泛着金黄。“砰砰砰”,一阵节奏明快的捶打声,从银杏树那边传了过来。山谷空旷,捶打声强劲有力,竟有回响。走近老房子,老屋院坝的青石板上,一位满脸喜悦的老大爷,正在用一个大木锤,用力捶打着煮熟冷却后的新鲜土豆。
“您这是在打洋芋糍粑吗?”
“嗯!你们吃过没有?”
至此,不禁回忆起之前在关山村,我们吃过的那顿有温度的饭。
食物需要用鼻子去闻,才能感受到它的美好。我靠近去闻了闻,熟土豆捣碎之后散发出的味道,软糯香甜,芬芳扑鼻,让人难忘。秦岭人会生活,把土豆这种最普通的食材,经过最简单的捶打,变成令人垂涎的小吃。
我们站在旁边看老大爷,只见他每围着青石板向前走两步,然后就会使劲抡起大木锤打一下土豆。当青石板上的土豆越来越黏,可以拉出很细的丝的时候,洋芋糍粑就基本成型了。
打糍粑这个画面很温馨,充满着平平淡淡的生活气息。如果去问幸福是什么?这就是幸福。城市的大酒店里,美味佳肴应有尽有,却始终没有家里的味道,在那里吃饭,更不会体会到亲自制作食物的快乐。
“这就走了?不吃一碗再走?!”
看过了打洋芋糍粑,我们已心满意足,婉谢了主人的盛情邀请,继续探访。
荒废的养马场
告别黄家铺,我们继续往牛肚沟深处走。
进山不见山,深入山中腹地,反而看不到秦岭的巍峨,只剩下一草、一木、一石的组合。路边嶙峋的怪石头上面,长满了各种树木,色彩丰富得如同一幅油画。路边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核桃树上,足球大的一个马蜂窝悬挂其间。
徒步到沟中道路尽头时,看到几栋房子,门口牌子上字迹模糊:“为了我场安全生产,正常有效发展运行,即日起,一切车辆未经许可,禁止入内……”这是一个深山养马场,马厩十分简陋,只有几块砖、几片瓦、几根木桩。秦岭山大沟深,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养马场。这样的养马场中,应该没有马吧?
没想到,这个看似荒废的马场,居然还真的有马!远处野地里,卧着一匹深枣色的马。见来了生人,马儿没有嘶鸣,也没有走掉,只是扭转了头,静静地看着人。
后来,我们从别的村民口中,得知了这个养马场的故事。
原先这里养了八匹马,外边的人来骑,走一圈下来50元。然而,因为牛肚沟这地方偏僻,来的人越来越少,马场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就这样,八匹马变成了六匹马,六匹马又变成了两匹马,再后来两匹马中另一匹死掉了,养马场就剩下这一匹马了。马场前面有栅栏,后面是深山,反正跑不掉,这匹马就这样被主人撂在这儿。隔上两三天,主人才会过来看一次,给它喂点饲料。
马场边上,原先拴马用的棚子已经成为腐木。我们向前走,马儿就跟着。我们的脚步快一点,它也跟得快一些。也许实在是太寂寞了,马也需要个伴吧。不忍与这匹孤独的老马对视,生怕接触到它含情的目光。遥想马场初建时,俊逸洒脱的八匹骏马扬蹄奔腾,这山谷里也曾响彻过它们的嘶鸣。
可如今,只有山泉汩汩流淌,只有孤独的老马,静静地守着空空的养马场。对它来说,其余七个伙伴是生是死,完全无从知晓。大秦岭的水是清澈透明的,大秦岭的草是甜美多汁的,但最后的这匹马儿,只有大山相伴,必定也是寂寞无助的。
牛肚沟属于商洛,商洛曾是商鞅的封地,出过著名的乌骓马。我们走过秦岭南坡这么多条沟,唯有牛肚沟的这个养马场让人五味杂陈。很难忘记山坡上那破破烂烂的马厩,野地里那匹喜欢跟着人走的深枣色马,还有那双一直凝视着人、像会说话一样的马眼睛。
憨态可掬的肥耳猪
养马场不远处,一栋老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山口。
徒步至此,道路已经从水泥路变成土路,循着小径向前,一位老大娘正安静地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晒着太阳。就像大多数秦岭深处的人家一样,这里也只剩下老大娘一人。
老大娘告诉我们,子女们都已长大成人,远在外省,她年纪大了过不惯山外的生活,还是觉得山里的家中待着舒服些。这大娘虽然快70岁了,但思维清晰、耳聪目明,虽然干不动重活了,但腿脚还很灵便,照顾自己没啥大问题。她说,子孙们各自忙生活,也不容易,不过过年过节,他们都会回来看看。
当山外的世界快速变化时,山里的日子宁静而缓慢,就像这户人家墙上挂着的这两个竹篮,也许已经被老大娘使用了好几十年。在仲秋季节的秦岭深山,坐在牛肚沟这户人家的小院里,我们与老大娘聊得正欢,突然一只肥头大耳的大白猪从猪圈探出头来,憨态可掬,模样惹人喜爱。
于是这才发现,院子前面有一个石头垒砌而成的地圈。这地圈有10多平方米大,圈内一侧是食槽,一侧是卧棚,大白猪就在里面。而先前从房子后面跑出来的几只土鸡,此时已经飞到了猪圈边的柴火堆上,警惕地看着来客,时而“喔喔”地大叫几声。
房子旁的老柿树上,树叶子已经完全掉光,只剩下金黄的柿子挂满枝头,令人垂涎欲滴。
“这柿子您怎么还不打下来?”
“我力气不行,打不动了。”
秦岭巍峨、山路弯弯,唯愿山外的晚辈能常回家看看。
偏僻的养鱼池
在沟口问路时,老乡说最后一户人家有一个养鱼池,并嘱咐到了养鱼池,后面山大沟深、道路崎岖,万不可继续深入。
之前还在想,深山养鱼,此鱼必为喜冷水的鳟鱼,果不其然。
这鳟鱼并不是本地鱼,但山中为什么会有人养?这可能和环境有关。鳟鱼有一个缺点,水温一旦超过23摄氏度,就会死亡。秦岭腹地冰冷清冽、四季不断的溪流水,很适合饲养鳟鱼。这养鱼池颇有规模,约有十来亩。在地势较低处的池子里,鱼游浅底,全是虹鳟和金鳟。
主人不在,我们便继续朝着后山前行。后山一片颓败,几栋荒废多年的老房子,静静地立在山口,院子里荒草已有半人多高。绕着老房子走了一圈,几乎找不到主人留下的任何踪迹,只在老房外发现一块青石蹲在地里,古朴笨拙。难道是古董?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盘石磨。看起来,这几栋老房子显然是有人住过的。若是有人居住,那这里应该有一个温暖的场景。翻山越岭的过客,可以在这里驻足歇脚,或者可以吃到些农家饭。只可惜,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了人烟。原先的人离去了,这里渐渐回归平静。
岁月逝去,老屋门窗不见了踪影。繁华不再,泥土墙已经斑驳脱落。站在远处看屋里,那些黑洞洞的门和窗,就像老房子的眼睛,无比深邃,仿佛含着泪。并不想刻意地渲染秦岭山中的寂寞,不过这泥墙、灰瓦、秋色,以及那些一簇簇从地里生出的草,一丛丛从山坡上长出的树,一团团从树木上吐出的叶子,都好像会说话、会诉苦。
看着看着,脑海中不禁出现了王阳明《瘗旅文》的意境,满是凄苦哀伤之情。这时突然忆起在村口时老乡的叮嘱,于是匆匆从野地返回。路过养鱼池时,正巧主人回来了,原来他先前是下山背粮食去了。
“这鱼池是孩子们修的,这地方偏僻呀,当时可花了不少钱,差不多快上百万。幸好,这几年鱼喂得不错,已经快回本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大秦岭优越的自然环境,充分利用起来,走对了路,也是可以发家致富的。
秋色正好的牛肚沟里,故事有忧也有喜。人生也是如此吧,无不是经历过万般滋味,才算完整。
到那时,用手撕开或者用刀切开柿饼断面,内部晶莹剔透、柔软而甜美的金黄色胶质,会刺激着每个人的视觉神经和舌尖上的味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