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腰竹沟
这里有偏远贫苦的辛酸,一栋老房子的正反两面,映照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里有风雨同舟的温暖,一位风烛残年的母亲,与两个单身的老儿子,静守着山中老屋的静谧时光。
这里有时间停流的年代感,一位70多岁的老人,还在使用“干支纪年”计算时间……
这里,名叫腰竹沟。
吐丝迎客的蜘蛛
腰竹沟,沟深4公里,住着24户人家,共89人。
入沟之后,几声犬吠遥遥传来。两三户人家的老屋,完全掩映在林木之中。这是秋色渐浓的时节,房子对岸河沟边的几棵乔木,叶子开始有了颜色,有红有紫、有黄有绿,恣意地染着群山。思量腰竹沟这地名,此地应该盛产箭竹。山民常把齐腰深的箭竹,叫作“腰竹”,沟名许是来源于此。
地里的莲花白长得很健康,叶子厚厚实实,都朝天立着。几乎每一棵莲花白上面,都会有几个虫眼。有虫眼的蔬菜,其实才是最好的蔬菜。城里超市里那些好看不长虫的蔬菜,大概都没少打农药。
十多棵茄子,和野草野菜厮混在一起。这些茄子被种下之后,应该就没有被人料理过,完全处于自生自灭状态。不过,茄子都挂了果,而且还没有被摘掉。仔细数了数,共有12个茄子,其中7个都老了,茄皮变成了黄色。
腰竹沟这几十户人家,之前属于宁陕县丰富乡,如今划归给了宁陕县广货街镇北沟村。
“以前去一趟广货街,有80多公里山路。前几年开凿了一条翻山捷径,现在坐车只要半个多小时。”村民给我们介绍说。
腰竹沟很偏僻,入沟的路还是土路。沟里正在把土路铺成水泥路,才开工三天,铺了不到300米。修路是大事,村民这一会儿都聚在路边看修路。
“三米五宽,下回你们来的时候,可以把车直接开进来了!”老乡热情地说,脸上满是喜悦。七八辆农用拖拉机,正一趟趟地运送着混凝土。水泥路从腰竹沟最深处开始往外铺设,村民说要赶在今年冬季到来前完工。
入沟四里后,路边出现一栋老房子。
这老房子一半屋顶盖了新瓦,瓦是砖红色,一看就是新工艺制成的,另一半还是灰黑的旧瓦。老式的瓦片一般都是泥土烧制而成,新瓦则是用水泥做的。制瓦是个传统技术活,会的匠人已经不多了。
转到房子正面,这房建得不错,敞亮得很。纯木结构,看来已经有些年月了。用来支撑屋顶的柱子都是原木,地基则是石头的,横梁为木板。
“有人吗?”大声喊了几下,不见有人应答。
靠着柱子放着一背篓的老黄瓜、老茄子,都是自然成熟的。山中地里的蔬菜瓜果,一般是吃不完的。吃不完就任它自然生长,好用来留种。
主人不在家,无法打听详细情况。大门上有一张“防汛迁安明白卡”,上面记下了这户人家的基本情况。户主姓岳,40岁了,与父母、弟弟住在一起。除了妻子外,应该还有两个子女。所以这一户人家显示有七口人。这是一个大家庭,在秦岭山中很少见。
在屋檐下停留的间隙,一只蜘蛛从房顶吐了一条丝,慢慢滑下来。蜘蛛吐的丝,有些有黏性,专用来捕食,有些则没有。这一根丝线,显然不是为了捕获昆虫,所以并不黏。我在想,人无疑是房子的主人。那这蜘蛛呢,它不也是房子的主人吗?
站在远处看这栋老房子,屋顶半顶新瓦、半顶老瓦,虽然有些别扭,但这就是生活。将就着、凑合着,新三年、旧三年,谁家的日子不是这样呢?
山中老房的两面
入沟五里,腰竹沟深处,右侧山脚下,看到一户人家,院子收拾得很干净,墙都刷了白,上面还有两个方形装饰物,一个上面写着“勤为本,劳动人家日子红火”,另一个则写着“一念慈祥,可以酝酿两间和气;寸心洁白,可以昭垂百代清芬”,大门和门框都换了新的,地脚还有整齐的墙砖,屋檐还吊了顶。
换个角度看,偏房背靠着山,山上是栗树、栎树、青冈树。屋檐台阶上,晾晒的玉米看起来长得不好,个头有大有小,颗粒并不饱满。蹲在墙脚边近看,才发现墙砖是假的。原来这并不是真砖,是画出来的假砖。
簸箕里盛放的是菜籽。种植油菜要求土层深厚,这山里明显并不适合。这些菜籽已经有些发霉,抓起来掂量了一下,分量不重,轻轻的。仔细看看,除了黑色外,还有一些黄色的。这两种菜籽无太大区别,黄菜籽榨出的油色更好看一些,但出油率低,而黑菜籽出油率则高一点。
房子边上的木篱笆上,南瓜藤已经枯萎,两个老南瓜还挂在藤上面。秦岭山中的土地,虽然并不肥沃,却不会亏待侍弄它的人。你丢一颗种子到地里,遇见了土壤,遇见了雨水,温度适宜的时候,种子就会发芽、生长,开花,尽最大的力气,长出果实来,就像这两个老南瓜。
另一边看起来略有些黄绿色的菜地里,种的都是胡萝卜。菜地给人的感觉,是温暖而甜蜜的。山里人家并不富有,大多生活在温饱边缘。这种生存状态下的人们,每天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关心粮食和蔬菜”。当然,这里并不存在海子诗歌里的浪漫。
就譬如这些木桩。对那些有闲情逸致的人来说,完全可以细细打磨,做成座椅、凳子,做成烛台、灯座,做成猫样、狗样,尽情在一截枯木中施展才华。但对山民来说,木桩只有一个用处,一板斧砍下去,一把火烧起来。这柴火经烧,能够带来温暖!
转到后面,这栋老房子却显示出了截然不同的面貌。目之所及,是简陋的土坯墙、灰黑的老屋顶,瓦片上还长着青苔,像无人居住的废弃房屋一般。房子的正反两面,完全是两个世界。我不禁想到,生活中的很多事物不也是这样吗?温暖美好的背后,可能有着不为人知的辛酸。
在老房附近的小径上,一条花蛇迎面游了过来,着实吓人一跳。所幸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后,它也止住不前。定睛一看,这是一条赤链蛇。据说,秦岭大约有32种蛇,其中毒蛇7种,无毒蛇25种。这赤链蛇就属于有毒,但毒性不是很强的品种。蛇,有无毒性,其实都挺令人害怕的。
主人不在家,不便久留,又怕蛇,我们便继续前行。走远后,回头再看,老房子形单影只。
给孙女养的大公鸡
腰竹沟是掌状结构,沟中还有很多分岔,前边这一户就在其中一个分岔深处。
这户人家户主姓白,有四口人,已到风烛残年的老母,如今都已是单身的两个儿子,以及大儿子的女儿。女儿不在家,在几十公里外的江口镇打工。走进院子里,几大串金黄的玉米棒子,以及一大堆连着茎秆的黄豆,被悬挂、堆放在屋檐下。山中的日子就是这样,秋季时映入眼帘的全是收获的景色。
“厨内菜肴皆可口,房中茶饭尽称心”,这副被贴在厨房门上的红对联,写尽了秦岭山里农家最朴实的愿望:有口饭吃,有杯茶饮,住在这深山中,坐看春华秋实,平静地过完一生。这生活的意境,亦是多少人的追求?
探访这一户人家的时候,老大娘的两个儿子都到沟里修路去了,只有她一人在家。问清客人来意之后,便搬出小板凳邀我们歇息。我听不明白大娘的陕南话,但能感受到她对来客的毫无戒备。充满善意、内心单纯的人才会给与别人如此的信任吧。
“今年收了有六七百斤栗子,价格四块多一斤。”见这户人家“扶贫连心卡”上,主要经济收入一栏写着“板栗”二字,于是便询问今年收成。“就剩这点了,是给在江口的孙女留着的,回头给她送过去。”大娘指了指篮子里的板栗,然后捧了一大捧递给我们。
山里人实诚,热情好客。知道老大娘留下的栗子有用,也不便提出购买,于是从递上的栗子中,捡了两三个品尝。“多吃几个嘛,别不好意思。”见我们腼腆,老大娘更显热情,一再把手中的栗子递过来,让我们一定要多吃几个。
老屋边上的竹林几乎盖住了屋顶,竹叶在秋天里仍然郁郁葱葱。
两只大公鸡,从鸡舍里溜达出来。浅一脚、深一脚,走得小心翼翼。“孙女让我给她养的,总共五只呢。”
“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黄脚,要比漂亮我第一。”眼前这一幕,让人禁不住想起儿歌中的旋律。
一块石磨的上扇被悬挂在墙上,磨眼已长出青苔,想必是许久未用。科技在山里的传播速度,远远不及城市来得快。电被发明出来这么久了,电力取代人力,在山里也就是最近十多年的事。而城里已经普及的手机信号,山里还时有时无。但是,能住在这么静谧的地方,与亲人为伴,那些物质的不便利,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再走,里面还有一栋老房,掩映在竹林中。
这栋房子必是有些岁月了。台阶是石块砌成的,石头缝里甚至长出了些花花草草。屋檐下,竹篮、柴火、铲子,各种生活用具被摆放在一起,散乱却有序。
“这房子我小时候就有了,不晓得是哪个老辈子建的。”
男主人已经70多岁了,面善,说起话来笑眯眯的。他话中的“老辈子”指的就是长辈、先辈。能够居住在自己先辈修建的房屋中,是人世间多么难得的一件事情。
大门边,有一张手写的二十四节气图。图上,干支纪年显示是戊戌年,对应公元纪年正好是2018年。
“这是您自己写的二十四节气图吗?您用它来干什么呢?”
“是的,我自己写的,用来计算时间的,搞农业生产用。”男主人回应道。
“这些节气的具体时间,您是怎么算出来的呢?”
“我以前读过几年书,二十四节气有规律,我自己算一下就知道的。”
仍然使用这么传统的纪年方式,真像是真实版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过也许这只是主人原有的习惯而已。
院里有四只公鸡,冠大体健、毛色鲜亮。其中三只,正在啄食着盆里的食物。而另外一只,则背对着人,凝视着远处。虽然家里来了生人,但这几只鸡毫不惊恐,一点都不怕人。该吃吃、该喝喝,十分镇定、仙气十足。
山中小雨,在最后一户人家停留了很久。聊着不久,女主人也从厨房里走出来了。
当夫妻俩渐渐老去的时候,家庭主心骨时常发生变化。老太太往往变得强势,说一不二。老头子则不再倔强,反倒温和而谦卑。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就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我们在一边喝茶,佝偻着背的男主人,正在厨房门口与女主人商量着事。
墙上挂着一个布娃娃。布娃娃很陈旧,样式是许多年前流行的,身上穿着的衣服,已经出现了几个破洞。也许是多次清洗造成的,也许仅仅是无情的岁月留下的印迹。
这是孙辈们的玩具吗?还是觉得好看,便悬挂在大门旁墙上?
屋檐下,一只大公鸡踩翻了盛放食物的碗,玉米粒撒了一地。但它依旧低着脑袋啄食着玉米粒,仔细挑着拣着,仿佛玉米粒与玉米粒之间,也有好坏之别。它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慢悠悠地吃完地上的食物。城里的快节奏生活,特别是职场中做每件事情都有的最后期限,并不会出现在依旧处于农耕时代的山中。
厨房门口,撮箕里放着几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蔬菜。西红柿、豆角,老南瓜、茄子,还有一棵葱。色彩并不浓烈,画面却充满了温暖,宛如一幅静物写生画。
“这有啥好拍的?都是些**烂菜嘛。”
女主人见我把镜头对准了菜篮子,笑着对我说道。
厨房里面,灶头上正煮着两锅生豆浆。我不会做豆腐,不知道锅里是否已经点卤。“要不要吃一碗豆花?”我们婉谢了女主人的盛情。徒步秦岭,探访农家,尽量不给主人添麻烦。当然,实在盛情难却,也会赠送一些随身带的小礼品以示感谢。
退出散发着豆香的厨房,看见靠墙放着的一块网状木板。
“这是做什么用的呀?”
“自己做的洗衣板嘛,你没看见上面的字?”
仔细打量了一下,手柄处歪歪扭扭地写了“洗衣板我”四个大字。
“娃儿写在上面的。他就喜欢刻刻画画。到处都写着字。”女主人说。
男主人每年都会坚持写一张使用民国纪年的二十四节气图,他的孩子又会制作带文字说明的洗衣板,这是一户多么热爱生活的山里人家呀!
主人还养了三只猫,我们说话的间隙,其中一只正蹑手蹑脚,准备叼走我们丢给它的馍。
堂屋篮子里,装满了辣椒。农家房舍,简陋破旧,让人略有冰冷之感。但这辣椒的红色,却给人暖暖的味道。篮子里的每一个辣椒,都被主人小心翼翼地摘掉了辣椒把。
山里下着小雨,时大时小。雨停之后,与主人道别。走到路上,回望老屋,正好与屋檐下目送我们离去的女主人目光相遇。腰竹沟的下一拨访客,会在多久之后访问这里呢?
一个中国人,成年后无论走得多远,只要脚踩进了庄稼地,就会有回家的感觉,就会涌出许多关于故土往昔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