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挂前墙,跃跃灿鲜黄(1 / 1)

——寻访玉皇殿沟

从江口镇去新铺村,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条是翻山梁,经过傅家沟、七里砭、三里砭;另一条是沿河沟,过三关、张家院子、竹山村、新铺子。

两条路一样远,都是二三十里。玉皇殿沟,就在新铺村。

一个人的家

在江口离开210国道,翻山越岭在梁上行车,大约二十六里地后,就到了新铺村。

“以前条件很苦,下一趟山,要花两个多小时。要是遇到下雨,根本下不来。”

玉皇殿沟,也叫朱家老屋场。进沟的小道就在路边,典型的羊肠小道,要不是提前打听过,谁也不会相信,沿着这样的路走进去,里面还有七八户人家。

老乡说了,玉皇殿沟的水泥路肯定不会再修了,毕竟里面人太少。

说真的,如果不是看到有电线杆子,我也许就放弃寻找这个村子了。通电这事,真得感谢国家电网,把电输送到这样的深山里,政治意义远远大于经济意义。毕竟,山里的一家人,一年也用不了一百度电。

沿着小道走了大约一二里地,远远就看到有一户农家。

两个小房子,一个刷了白,另一个还是土墙房。大门上的对联还没褪色,看样子应该还住着人。不过,当我走近这栋老房子时,却发现入户的小径杂草丛生,没有鸡鸣犬吠,周围很安静,只有脚踩在枯草上的沙沙声。

查阅资料发现,政府的易地扶贫搬迁工程,已经把新铺村的这些山里人家,统统搬到了210国道旁。新建的小区,有幼儿园,有小学、中学,山里人最头疼的孩子上学问题,得到了圆满解决。

老房果然紧锁着门,门牌上写着:“江口回族镇-新铺村-89”。大门左边,斜靠着一双旧式的解放鞋;大门右边,一墙的柴火堆放得整整齐齐。

大门旁边的“扶贫签约服务公示牌”上面有主人的姓名,家庭人口数一栏写着阿拉伯数字“1”。公示牌上的落款时间,是2018年1月。

看来,这里还是有人住的,主人也许只是外出干活去了。门前的院子里,种了好多香葱。一个人,这么多葱,肯定是吃不完的。拿出去卖掉吧,这里太偏僻了,全部卖掉都不够路费。实在是想不出来,这些葱能用来干啥?

香葱旁边,还种了不少卷心菜。卷心菜是秦岭山区做腌菜的主要用料,等到天气再凉一些的时候,把它们切碎了腌起来,冬天即可捞出来拌饭吃。但一个人,又能吃多少呢?

繁忙的日子

循着羊肠小道继续往里走,玉皇殿沟深处,转过一个大弯,在山洼里居然发现一栋老房子。远远望去,指甲盖大小的两片屋顶,完全掩映在绿树青山里。于此地,无论朝哪一个方向看,城市都在数百公里之外。

真的有些意外。

有狗!老屋附近的山坡草地里,卧着一条灰白色的土狗。两耳竖直、双目无光、无声无息,长得有点像狼。根据常年行走山中的经验,这种狗可不是善类,是会咬人的。于是止步,不敢前行。

“没事,别怕,拴着呢!”主人喊道。

女主人手里提着一个塑料桶,这时刻恰好从屋里走出来。我仔细看了看狗,果然被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子拴着呢。

“咬人吧?”

“是,咬过几个人,所以把它拴起来了。”

不只咬人,还咬过几个人!我暗自庆幸,躲过了一劫。

走到院子里,打量着这栋老屋。是几十年前修建的土墙房子,正房一门一窗,里面应该只有两间房。左侧堆放着柴火,看来是一个柴房,右侧像是后来补建的,大约是厨房吧。因为靠着山,院子反而比房子高出一个台阶。

院子旁边,晾晒着今年刚下来的山货。一簸箕核桃,两簸箕栗子。

“今年栗子‘瞎了’,开花的时候有‘白雨’,核桃也不好。”——“瞎了”是说收成不好,“白雨”是暴雨、冰雹的意思。

女主人边说着边提着桶,往猪圈走去。大肥猪见到了桶,“嗷嗷”地在圈里乱转。这头猪可真不小,有近两百斤重。秦岭虽然是山区,但如今仍然用这种传统方式养猪的山民其实并不多。

“每天都要喂,累人得很哪。”

一阵寒暄之后,他们家的情况,便了解了个大概。男主人67岁,女主人年轻一点,也已64岁了。他们虽然有儿有女,但女儿嫁人了,儿子又做了上门女婿,并不常回来,这里只有两个老人常住。有些心酸,不提也罢。

男主人拿出喷雾器,准备背着去地里干活。

“有虫,得打一下。”

生活的每一天,对于自给自足的山民来说,并不都是幸福的日子,有时也繁忙而辛苦。

这一户虽然只有两个老人,但养着一头猪、一条狗,还有一黑一黄两只狸花猫。那只棕黄色的猫咪,正坐在玉米苞叶堆前面,斜视着人,颜色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了。

在这寂静的秦岭山中,人与家禽家畜,形成一种共生关系,相互依偎着过日子。这种共生,不仅停留在物质层面,有时甚至延续到了精神层面。譬如,这些家猫家狗,早已是一户人家的家庭成员,在主人孤独时给予他们慰藉。

屋后是一块庄稼地,此刻地里的玉米已收割完毕。边上有一条小河沟,水清澈而明亮,在青石上流淌。岸边,是一大丛青翠的竹林,长得很密,有些都压在了河沟上面。这里很安静,偶尔只有小动物跑过的声音,或者草丛里虫子发出的声响。

老树枯枝,远山寂静。两个老人,坚守着家园。

一棵成精的茄子

竹林尽头,是玉皇殿沟第三户人家。

房子位置很好,建在向阳的山坡上,就是有些过于简陋。住这种房子的人,大多上了年纪。无力翻修,也不愿翻修。人生剩余的时间,唯愿在老宅里度过。

院子前的石头缝里,种了一棵茄子。因为土壤贫瘠,肥力不足,长得很瘦小。不过,这棵弱小的茄苗上,却结了一个壮实的茄子,让人不由得感叹生命的顽强。

打量老房,一堆木板、原木,沿着墙根靠着。挨着木板的,还有一把废弃了的犁,主人也许已经犁不动地了。墙根还有一箱土蜂,一把扫帚,以及好些小白菜。

门前屋檐下的竹竿上,挂着几十个玉米棒子。悬挂着的撮箕中,也晾晒着十来个玉米。从玉米个头的大小来看,今年并没有丰收。秦岭山中,每一粒粮食都很珍贵,尤其是以前人多地少的时候。不过现在好些,毕竟人少了,留守老人吃不了多少。

大门上着锁,主人并不在家。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院子边上的菜地里种满了蔬菜,屋檐下堆满了杂物,背篓被随意地放在地上。目光所见的一切,这些物品的摆放位置,可能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亦如此。在这里,时间的流逝也就只是昼夜交替而已。

房子前后,见不到任何一个字。只在大门上的横梁上,贴了两块门牌。一块上面写着“沙坪乡-新铺村-84”,另一块上面写着“江口回族镇-新铺村-95”。沙坪乡并入江口镇,那是2001年的事情,时间已经过去18年。

边上的地里,种着魔芋。新铺村在秦岭南坡腹地,政府给当地人提供的脱贫致富路中,有一条就是把目光聚焦山林,种植林下魔芋。魔芋本就生长于山林,林下栽种,让它重回原始的生活环境,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主人不在,停留片刻,随即离开。沿着小径前行,左边是一棵魔芋,远处还有许多辣椒。有的已是红椒,有的还是青椒。右边还有一棵茄子,结了一大两小三个茄子。这种因地制宜的种地方式,十分古朴。

走远了,回头再看这栋老房子,几乎完全被秦岭的青山绿树吞噬了。

我常在秦岭南坡的村庄行走,有朋友建议顺便写写这些地方的历史典故。历史和典故向来都是高宅大院人家的事情,这样的小宅小院庄稼户,又能有什么可记录的历史呢?记下他们消亡前最后的模样,其实也挺好。

透着几许落寞的碓窝子

目光延伸至远处,有栋老房,就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老核桃树已经掉光了叶,只留下满树细小的枯枝,静待来年苍翠。一人多高的玉米秆立在地里,叶子从上到下正在慢慢枯黄。隐约见窗户前挂着玉米,这玉皇殿沟的第四户人家,有人。

主人已经从屋里走出,站在墙根前等着。山里人少,来的陌生人更少,无论认不认识,来者都被当成客人。院子边上,先前狂吠不止的土狗,此刻已经安静下来。见狗的样子有些老,问有几岁了?

“三四岁了,这其实不是我家的狗,是别人家的。”

中国农村的熟人社会里,狗是可以邻里几家人共享的,至少在防卫层面。

“家里有几口人呀?”

“两个,还有我爸,在屋里呢。”

不用多问,想必主人的父亲已是行动不便,否则一定会出来招呼的。

台阶上的小簸箕里,晒着一筐老豆角,两筐红辣椒,以及一筐玉米。今年玉米歉收,玉米棒子大都个头偏小。高产的品种,一个棒子上可以有700多粒玉米。而筐子里面的这些玉米,少的估计只有几十粒,多的应该也不超过300粒。

墙根下,还有一个碓窝子。看来许久未用,蒙着灰尘,透着几许落寞。

“不通电那阵,舂米舂谷全靠它了。用这个累得死人,还是用电方便些。”

绕到老屋后面,堆放着一墙的农具和杂物。两个背篓倒扣着,几个方形的簸箕斜靠着墙。这个画面虽然普通,但如果把色调想象成黑白的,说它是30年前甚至百年前拍摄的,怕是也没有人会怀疑。时间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很少,很少。近处有一棵木瓜,挂了七八个果。木瓜可是好东西,色黄而香。秦岭南坡的人家,常常蒸煮或蜜渍后食用。如果摘几个放在车里,可做天然的芳香剂,小半年也有香。

离去的时候,主人站在院子里,遥相目送。我们站在低处,仰看这栋老屋,远远致意。愿主人卧躺家中的老父亲,隔日也能出来瞧瞧这秋高气爽。

活泛的山民

前方,是第五户人家。

主人年龄大不了我们多少,是一个老哥。他家房子很破,塌了一间,只剩下一半了。

“我有新房的,政府盖的,搬迁安置房,在江口镇国道那边,60多平米。”

老哥人很健谈,玉皇殿沟的一草一木、每户人家,他都知道。

“那房子不是白给的,我也交了一些钱。不过住在那里也有问题,关键是没得事情做,挣不来钱,只能干坐着!”

老哥对搬迁这事没意见,但对如何生活却有些顾虑。

“在这里好点,人自由些,可以搞点养殖,种点庄稼,多多少少有些收入。”

老哥父母都不在了,家就剩下一间房子。土炕土灶、杂物遍地,中间放了一个火炉子,吃住全在里面。应邀坐进屋里,细细听他讲述这里的故事。

“这条沟就八九户人家,人不多,偏得很……”

房门上,贴着一张当地林业局颁发的护林员聘书,原来老哥是护林员,叫丁正坤。秦岭山大沟深,腹地林木茂盛,政府的林业精准扶贫方案里,有一条就是把贫困人口转化为生态护林员。

“一年有7000块钱,差不多每个月600块,还不错。”

老哥是个活泛人,闲不住,不但当上了护林员,还在山中搞起了各种山地养殖。

“事多得很,每天都从天亮忙到天黑,歇不下来。”

我们说,冬天没事干,总可以下山吧?

“土蜂得有人看呀!冬天你不管它,熊下来给你搬走了咋整?”

远处河沟边,屋后山坡上,老哥总共养了四十多箱土蜂。

“技术是去乔家沟学的,就是你们刚才说的那地方。”聊天聊到了一起去,老哥话更多了,“去年割了100多斤蜜,都被村里的合作社收了,每斤40元。他们拿去还要加工、提纯,然后才卖。”

秦岭的土蜂蜜,初次收购价是每斤40元。后期还会进行简单处理,加上二转手、三转手,看来,低于这个价格的都不是纯正土蜂蜜了。我们想尝尝土蜂蜜啥味道。

“今年还没割呢,还要等一段时间,你们下回再来嘛!”

老屋子旁边的窝棚里,散养着几十只土鸡,白的、黑的、栗色的都有。这些鸡吃的是虫子,栖息的是树杈,我看已经不是土鸡,说是野鸡更妥一些。我们问鸡蛋价格咋样?有没有现成的?

“土鸡蛋一块五一个,有贩子专门来收。前几天刚收过,现在家里没了。”

老哥指着远处的山上说,他还养了六十多只山羊。暗暗为他算了笔账,每只羊市价大约1000块,这可是不少的一笔钱呢。

“地方这么偏,你咋往外卖呢?”

“羊贩子要羊的话,会给我打电话,他们直接过来拉,不用我送出去!”

突然看见门口卧着一条狗,就是在前一户人家那里见到的那只。一问,原来这是老哥家的狗。心里纳闷,它是什么时候跟着我们一起回来的?

屋连屋的三家人

老丁对我们说,玉皇殿沟最里面,还有人住。

“三家人咧,住在一起的,不过只剩两户了。我带你们去看!”

走了没多久,小径尽头,抬头望去,一栋老房子,就在半山腰上。算起来,这是第六、第七和第八户人家。

院子里,正晒着玉米苞叶。如今啥都可以变现,这苞叶可以用来编织工艺品,也许有人收购吧。这一户人家的房子比先前看到的更破旧。看得出来,这老房建的时候就很粗糙。门牌号上显示,这里是“江口回族镇-新铺村-93”。台阶旁有一个卫星接收器,看来主人晚上还能看上电视。屋檐下,有两箱土蜂。

墙上挂满了玉米,粗略估算了一下,应该有几千个。这些玉米,该是好几亩地的产量,一个人是种不了这么多地的。人在山里过日子,下多少力流多少汗,就有多少收成。这户人家能种这么多玉米,说明人很勤快,而且家中肯定不止一个壮劳力。

“这家两口子都在家,子女进城打工去了。”

老丁嘴快,我们还没问,他已经主动说了。就在这当口,女主人放下手中的活,微笑着从屋里走出来,顺手还从簸箕里捧起一大捧栗子,递过来给我们吃。

“吃两颗嘛,晒了好几天了,已经开始变甜了。”新鲜的栗子需要晒一晒,糖分才会析出来,口感才会变甜。

“这么多玉米,吃得完吗?咋卖?”谢过主人的栗子,问起玉米的行情。

“哪能吃这么多,大多用来当饲料,喂牲口了。也拿出去卖,不过卖不上价,还不到一块钱一斤。”

今年夏天山里旱了一阵,玉米收成不好。不过这户人家的玉米,品相已经算很好了。男主人埋着头,正在忙着捆玉米,双手十分利索。玉米被挑选出来,十几个被拴在一块儿。

“要不要试试,不过你们肯定干不来,有技巧的。”

其实秘密就在这根拴玉米的“绳子”上。这根绳子,不是普通的绳子,它是秦岭生长的一种特殊藤条,叫作葛藤。每到这个季节,家家户户都会从山林中砍一些回来,用小刀劈成两半。可以直接用来捆东西,非常结实、耐用。

“为什么要把玉米挂起来呀?”

“挂起来好呀,不占地方,想用的时候,拿也方便。”男主人不紧不慢地回答着我们,“还干得快,通风好,不容易发霉,保存的时间长一些。”

想起老丁说这里原来住着三户人家,但我们明明只看到一栋房子,于是向主人打听。

“原来是三户,都穷,就把房子修在一起,屋连屋,每家几间房。现在只剩下两户有人住了。”门口墙上,有两块电表,一块读数显示“19.02”度,另一块读数显示“237.49”度。

隔壁的那一户,是一个独居的回族老人。我们闲聊的时候,他已从屋里走出来晒玉米。对方不说话,我们也不便多问。

“那还有另一户呢?”

“他们全家都打工去了,房子闲了好几年,已经不回来住了!”男主人回答道……

有人已经走了,有人继续留着,有人在离开与留守间做着艰难的抉择。

抬头看,白云清淡,在头顶的天空中,缓缓飘过。

时光寂静、岁月轻柔。

有口饭吃,有杯茶饮,住在这深山中,坐看春华秋实,平静地过完一生。

能够居住在自己先辈修建的房屋中,是人世间多么难得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