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1 / 1)

——寻访乔家沟

据史料记载,乔家沟曾为秦岭古代著名的子午道江口段的一部分。翻过沟脑的鸡公梁,就可以到达旬阳坝。

如今乔家沟有五个院子,还住着六户人家,沟脑有两棵数百年树龄的七叶树。

忙碌的身影

从沟口往里走两里,就是乔家沟第一个院子。

第一户人家房子建得很阔,正房前面有两个偏房,围合成一个院子。老房边上,玉米刚掰完。老房后面,半山都是翠竹,林木葱郁,绿意盎然。

时值初秋,阳光正好。

勤快的主人,拉好晾衣绳,在绳上晾晒着被子和衣物。

院子硬化过了,平平整整,干干净净。一个堆放柴火或是存放农具的窝棚顶上,爬满了南瓜藤。虽已值初秋,但南瓜还在继续开花、结果。细细数了一下,视线所及,有六七个南瓜,个头不一、有青有黄。深绿色的瓜藤爬在灰黑色的瓦片上,营造出一种温馨幸福的感觉。

见有陌生人走动,一只小狗蹦蹦跳跳地从花盆后面跑了出来,假装愤怒地咬叫着。

房前有一条小河沟,河里的水很清。秦岭山沟里的水,终年不断,但由于落差大,流得很急,里面一般没有小鱼小虾。主人用石头和枯枝,筑了一个简易堤坝,坝上就有了一汪水。一群鸭鹅,总共九只,正悠闲地浮在水面上,见人来,也开始仰着脖子叫了起来。

听见声响,主人从老房子里走出来。看到我们,寒暄了三两句,知道我们只是随便走走,便转身进院回屋去了,留下一个背影。金黄的玉米,彩色的被单,杂而不乱的生活用具,特别是这忙里忙外的身影,让人顿生家的感觉,十分温暖。

二三十米之外,院子上面不远处,就是乔家沟第二户人家。

这一户靠着路边。房子并不大,明显小了一些。屋檐下,晒着几十个玉米棒子。乔家沟这地方,土地并不肥沃,这些玉米的个头都很小。

一直想知道,每一个玉米棒子大概会有多少粒?拿起一个,静下心来仔细数了数。终于发现,这种个头的玉米,每个上面有200到250颗玉米粒儿。

第二户人家正面,一切都十分简陋。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房子旁的山坡上,隐隐约约藏了几十个蜂箱。好多人吃了一辈子的蜂蜜,都是假的,真正的蜂蜜,醇香甘甜,入口即化,眼前这户农家肯定就有。

如何分辨蜂蜜的真假?其实也很简单。真蜂蜜是绝对有花香味的,哪怕很淡,而且真蜂蜜的颜色不会那么纯的,看着怎么都不会那么透亮。

竹林里的老屋

竹林老屋,这是乔家沟第三户。

三根竹子、两面土墙,以及一山的青翠,勾勒出一个温馨的山中家园。

院子里种着花,一人多高,开得正艳。屋檐下杂乱放着农具,有背篓,有木桶。一门两窗的房子虽然简陋,对联门神却都贴着。屋后面的竹林,紧紧压着下面的老屋,差不多完全盖住了屋顶。

乔家沟也就六户人家,邻里都是熟人。远远见到有两个老乡,都戴着草帽,大路上碰到了,正你一言我一语,拉些家常、道些闲话。这一幕,在外人看来,仿佛就是交响乐《黄河大合唱》第五乐章《河边对口曲》中,张老三与王老七的对唱。

两个老乡身后,有一堆竹子。

秦岭南坡,安康、商洛的山里农家,家家户户都有种竹子的习惯。这竹,细细长长、瘦瘦纤纤,可以搭棚子,也可以编笼子。他们身后的这几百根竹子,大约是去年砍下来的,已经用过一次,有些发黄,此刻回收了正依靠着树堆放着。

土地边、田埂上,南瓜藤上结满了瓜。初秋的时候,南瓜已熟,泛着金黄,特别显眼。果实和庄稼成熟后的颜色,往往都是饱满艳丽的,金黄、火红、葱绿,特别夸张。这种颜色,让人觉得踏实,让人感觉幸福,让人体会到了生命的美好。

抬头看,柿子树上,一个枝头挂了六个柿子。这柿子只泛着一点黄,还没完全成熟。待到深秋初冬的季节,山里就是柿子的天下。那时候,满树的叶子都掉了,只有柿子牢牢地挂在枝头。到处都是枯黄,它却像挂着一树漂亮的红灯笼。

不远处,一大块玉米地已经收割完毕。玉米地旁边,用白色的塑料围了一圈篱笆。

“挡野猪用的。野猪多得很,天一黑就出来了。有大有小,成群结队。不能打,吃玉米。”见我们盯着远处看,刚才戴着草帽说话的一名老乡说道,口气中充满了对野猪这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无奈。

玉米地旁边,是一地即将成熟的黄豆,叶子都已经开始泛黄了。我特别喜欢秋天进山,山中尽是收获的画面——饱满的果实、收获的喜悦,农耕时代的一季丰收,意味着未来半年甚至一年都可以食而无忧了。肚子不饿,就是生活。

野生的中华猕猴桃

再往前,右边是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叮叮咚咚。左侧是一条水泥路,去年新修的,路边有两栋老房子。这是乔家沟第四户人家,虽然还没看见人,不过已隐隐听到了人声,听到了狗叫。走近后,看见一妇人正蹲坐在地上搓洗衣服,一男子站在旁边。

“你们哪儿的?找矿吗?”

大山里面,人与人之间的问候,往往都有较强的“实用性”,停留在“有用”这个层面,很难用“旅游”这种“审美”词汇来回应。于是便应道:“进山来玩,顺便看看能不能买一些山货。”

土墙根,两块粗大的木头盖在一起,里面有嗡嗡嗡的声音,是主人养的几箱土蜂。

“今年割蜜了没?有新鲜的蜂蜜吗?”找话头聊天,是与村民拉近距离的好办法,话题可以是入眼的任何物事。

“还没割咧,要等**开的时候才能割!”

撮箕里,是被剥了籽的辣椒皮。种子虽然很容易获取,但山里人还是喜欢留些种。“产量低一些,样子不好看,但味道不一样,香!”

从高处往低处看乔家沟第四户,玉米秆地里,屋顶只露出了矮矮的一角,剩下几片瓦、一面墙。视野中尽是青山,松树、栗树长满山坡。门前是小河沟,屋后是大青山,老房周边有几亩地,这是一户典型的秦岭山中农家,也是隐居者梦寐以求的归宿。

距离房子不远处,路边放着一个背篓。背篓也叫背篼,这种常见的农具,是道路崎岖、狭窄多险、挑担不方便的山区运输物品的重要工具。房前屋后的那片茂林修竹,可不是用来审美的,种竹是为着实用,家家户户都要用它编背篼、撮箕、簸箕、筛子、箩篼……

走近一点,背篓里盛放着好多鸡蛋般大小的猕猴桃。据说世界上大多数的猕猴桃,原产地都是中国。这种水果经过人工选育品种,如今有了另一个名字——奇异果。不过,如果说营养价值最高、口感最好的,还是秦岭山中这些野生的中华猕猴桃。

小河沟下面,一个村民正拿着一根长长的杆子,伸到高高的树丛中,小心翼翼地采摘着猕猴桃。猕猴桃对于山里农家来说,是收入的一个重要来源。但野生的猕猴桃虽然好吃,却因为个小卖不上价,一般也就三五元一斤,或者更便宜。

抬头看树梢,枝头尽是猕猴桃的鲜果,藏得都很深。读过一本书,书上说我们远古的祖先,生活得比如今幸福得多,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每天能吃到的食物非常丰富,单单水果就有几十种。不知道猕猴桃是不是其中之一。

打栗子的父子俩

远远看见山洼里又有一户农家。

“汪——汪汪——”,几声清脆的狗叫声响起。屋顶上,飘出一缕炊烟。这房子建得不错,虽不是碧瓦朱甍、层楼叠榭,但在这深山里,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了。房前是一小片玉米地,屋后是半山青翠的竹林。

疾步向上走,来到老房子跟前。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应该是父子俩,正坐在小凳子上,用棒槌打着栗子。地上,铺了满满一地栗球。

“早上刚捡的。现在野猪多,不及时捡,都让野猪糟蹋了。”一边说着,两人一边用棒槌轻轻拍打栗球,栗子一颗颗滚落出来。

墙角的簸箕里,已经打出来好些新鲜栗子。

问:“一年能收多少斤?”

答:“今年因为倒春寒,栗子歉收了,收成没往年好,大概能收一千多斤吧。”

问:“一斤能卖多少钱?”

答:“一般四五元一斤。但我们这里太偏僻,路远,贩子都不愿意进来收,得运到江口镇去卖。”

江口镇距此大约有四十里地。山路弯弯,运送栗子,大多靠摩托车。

“一趟也就能拉百十斤左右,一去一回成本就上去了。”长安城寒冷的夜里,糖炒栗子可以卖到二三十元一斤,不过对于山里人来说,鲜栗子只能卖到这个价了。种植、采摘、存储、销售,都有成本。价格上不去,有时候不赚反赔。怪不得一路走来,道路上零零散散掉落的栗子,都无人捡拾。

“来,尝两颗。山里没啥,不缺栗子,到处都有。”老人热情,用双手捧起一捧栗子递给我们,我们连声谢谢。

“人兴财旺年年好,鸿运家昌步步高”,对联颜色很鲜艳,上面的字很大。大门口地上,有几个玉米、两个板凳和三个老黄瓜,还有一些随意放置的竹制农具。屋檐下,原本应该是挂着一串玉米,不过全都被摘了下来,只留下白色的苞叶。

老房子门口,已经全部硬化过,一大截木头,被做成一个木墩子放在那里。也许主人累了的时候,时常坐在上面休息,又或者把它当着小桌子使用。现在,木墩子上面正盖着一个竹筛子,里面的东西,也许是怕鸡啄了去吧。连日阴雨,木墩子上居然长出了菌类。

窗户旁边,今年新收的玉米已经捆扎好,被悬挂在了屋檐下。这一幕,对主人来说,也许只是在储存粮食。但对于路人来说,这一串金黄却有了美学含义。

如今政策好,乔家沟虽然只有六户,不过道路还是硬化到了每家每户大门口。由于几乎没有车来,所以这水泥路面,在秋季就成了晒场。剥下来的玉米,捡拾回来的栗子,地里刚挖出来的天麻,都被摆在大路上晒着。

徒步秦岭,四季景色不同。春天是百花香,夏天林木青翠茂盛,秋天则处处是丰收,处处洋溢着收获的喜悦。玉米棒子和玉米粒随意铺在地上,晒干后磨成细细的籽粒,放到大锅里用柴火煮成玉米糊糊,那味道可以让人享受一个冬天。

远处,白云就横在沟口的山头。趁着天气好,主人要抓紧打栗子、晒玉米。

我们辞别,继续往里走。

玉米金黄,味蕾碰撞

这是乔家沟最后一户。院里晒着玉米,门口停放着摩托车,屋顶烟囱被熏得黢黑,房子旁立着电线杆。在山洼洼里看到这户人家时,我们决定就在此地点火生炉子、埋锅造午饭,顺便小憩一下。

房子旁边,都是开垦出来种庄稼的地。这个时节,正是玉米成熟的时候。玉米棒子已经被主人掰了下来,玉米秆还没来得及砍倒。院子前面,有两个电视卫星信号接收器。山里冷寂,只有鸟叫虫鸣,看电视是夜里消磨时间的方法之一。

玉米地里,原本藏着几只正在啄食虫子的土鸡。发现有人路过,它们迅速扭着屁股向前跑去。秦岭山大沟深,如今虽然都修通了水泥道路,但进城买点东西,还是挺远挺不方便的。所以山里人家大多会喂几只鸡、养几只鸭,尽量自给自足过日子。

一辆农用拖拉机停靠在院子里,看样子已经许久没有开动了。对于一个山里人家来说,这算是个大物件了。拖拉机旁边,新收的玉米棒子铺满一地。刚才还在远处的时候,这片金黄就吸引住了我们的目光。

屋檐下堆放的上百片老瓦片,都是使用最原始的方式制成的。风里雨里雪里,鸟粪烈日藓苔,山里的每一天,老屋都会被一点点侵蚀。隔上几年,屋顶的瓦片就需要翻动一下。漏了雨的地方,也必须及时补一补。

听见门口有人走动,主人便从房子里走了出来。这深山老林的地方,很少有陌生人来往。得知我们打算在此做饭,主人热情接待。搬出几条板凳,邀请我们坐下休息。征得主人许可,趁着做饭的间歇,走进老房子里头。此时房屋内外的光线,对比十分强烈,刚进房子时眼前一片漆黑。稍微缓了一会儿后,从大门看出去,茂林修竹、赏心悦目。

厨房里,一个老人正在忙碌地准备着一家人的午饭。这是中秋节前一天,镇上的小学放假了,老人的孙子跟着父母回到了山里。老人拿出一块猪心,正忙着切片,打算爆炒了给家人吃。灶上米饭已经蒸熟,饭香溢满整个屋子。

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山里山外、中国外国,世界各地都一样。

老房子边上,用竹子搭建了一个瓜棚,瓜棚上爬满了南瓜藤。正房边上,还有几间关牲口的圈。因为不住人,房子建得低矮。屋檐下堆放着干柴火。秦岭山里的人家,取暖生火还是用最原始的办法。没有天然气,没有煤块儿。房子附近,遍地都是枯枝,不捡来烧掉,就都会自然腐烂。

吃过午饭后,主人告诉我们:往山里再走二十分钟左右,有一棵八百多年的七叶树,两三人都抱不过来,既然来都来了,可以过去看看。秦岭虽大,但古树其实并不多,尤其是这种几百年的古木,难得一遇。

古老的七叶树

辞别主人入深山,遇到了第一个路标——牛栏。村民在沟里放养着几头黄牛。

过了牛栏,两旁都是陡峭的山,不过视野却开阔起来,眼前出现一大片高山草地。草地尽头有一个岔口。一直记着主人的话,碰到岔口往左走。

山中寂静,偶尔有鸟叫,或者几声虫鸣。过了牛栏又一二里后,五六头黄牛跳将出来。它们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估计也把它们吓了更大一跳。你看这两头黄牛的眼神,五味杂陈,充满了疑惑、不解、迷茫、惊喜……这一幕,令人禁不住想起“意行偶到无人处,惊起山禽我亦惊”的意境来。

快到山梁顶的时候,远远看到两棵大树,在山间的一片洼地里生长着,树上贴有红牌子。让人惊喜的是,居然有两棵古树。古树生长之所,环境真是得天独厚。虽然位于山洼洼里面,但是阳光却很充分,土壤明显比别处要肥沃,地理位置更是无可挑剔。

第一棵树,树干略微小一些,不过也需要两三人才能合抱。一米八的汉子站在它身边,一点也不显眼。“保护古树名木,共建美好宁陕。树名:七叶树;编号:323;管护人:该树所在地的护林员;树龄:500年……”这个牌子,由宁陕县林业局2015年1月1日背书。七叶树是自带光环的神树,相传释迦牟尼在娑罗树林里涅槃,这娑罗树就是七叶树。

紧挨着的,是另一棵七叶树。这一棵,明显更大一些,更粗一些。叶茂根深、树影婆娑,正值壮年、生机盎然,相信再活一千年也不成问题。古树树干并不直,短粗,像一个巨大的矮冬瓜,顶上分为好多枝。可谓因祸得福呀,如果高大挺拔,估计早被伐作长安城宫殿的柱椽了。树身上也有一块标识牌,除了指出这棵古树的保护级别为Ⅰ级外,还清楚地标明了树龄,其余的树名、管护人等信息,均和前面那棵树一致。

这棵树的树龄,大约八百七十年。彼时,刚好是12世纪,欧洲处于中世纪末期,文艺还未复兴,正是基督教国家的黄金时代;日本的平氏和源氏,正在交替统治;宋高宗赵构“建炎南渡”后,中国进入了南宋时代……几百年来,这棵七叶树见证了多少王朝的兴衰更替,看过了多少人世间的离合悲欢。几百年前,是否也有一位行人像我一样,闭着眼睛,抚摸着古树,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时间的气息。

人与家禽家畜,形成一种共生关系,相互依偎着过日子。这种共生,不但停留在物质层面,有时候甚至延续到了精神层面。

目光所见的一切,这些物品的摆放位置,可能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亦如此。

有人已经走了,有人继续留着,有人在离开与留守间做着艰难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