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沙沟村
宁陕县广货街往南,大约四里地,路边有一块石碑,很不起眼。不过,上面有政府信息背书:“子午道宁陕段(广货街段)遗址。”
这子午古道是大有来头的,开辟于商代,古时候连接着蜀地和长安。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美人杨贵妃喜食的荔枝,当年就是从这道上运到长安城的。
花开几度,岁月更替,如今此地易名叫沙沟村。
一缕青烟起
在路边农家停了车,我主动给了些停车费。然后收拾好行装,沿着古道前行。
才走几步路,就被一缕青色的烟迷住了。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晨光温润中的这缕烟果然是“青色”的。老祖宗不骗人,青烟就是青烟。在这烟青色里,还混合着柴木燃烧的香味。
山里刚下过雨,小溪中的水流很急,水声潺潺。不过,溪水并不浑浊,而且几乎是透明的,看得见河底的沙石。轻轻掬一捧在手,喝下去也无妨。岸边的台阶上,村人放了一溜的土蜂箱。
有人走动,村里的狗便叫了起来。大多数人入村,最怕狗咬。其实,我在秦岭山里行走了这么久,还真没被狗咬过。见了狗一不要跑,二不要打,只需站住脚步,眼睛直视它。有狗就有人,用不了多久,主人出门来吼几句,狗便会住了声,乖乖走到一边去。
广货街镇的这段子午古道上,已经几乎看不见当年的遗迹。只有这些老房子,似乎还在诉说着当年秦岭马帮、商队、旅人的传奇。这些翻山古道上,三五里,或者七八里,顶多二三十里,总会有村庄。村庄既是补给站,也是最好的指路标。
远远看到,屋檐下台阶上,一名老者正在劈柴,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山里通公路、通高速、通高铁,差不多都是最近一二十年的事情。时间再往前推算,在这条古道上,也许还有山民背着山货去长安城的身影。
古道两旁的菜地里,村人种了一些小白菜。大清早,白菜刚从夜里醒来,此刻正油油绿绿的。撕开一片叶子,便能流出好多汁水来。山里的土地并不肥沃,平地更是极其稀少。溪流两边的土地,开垦出来后,常常用来种菜种粮。
再往前走,地里种了一大片黄豆。秦岭属于山区,地里种植的农作物,主要是玉米、土豆、黄豆。我曾在山里农家买过一些刚刚收的黄豆,回去之后打豆浆喝,味道果然比平时喝的香醇得多。
在路边看得正欢,“突突突”响起一阵声响。回头一看,一辆农用三轮车进入视野。“进山?不嫌弃的话,我拉你们一程吧?”司机热情,我们婉谢。询问对方进山干啥?“拉苞谷、捡栗子。我家老房子在息马台,地里还种了些庄稼。”
古道荒废,古道深处的人家,大多搬到了更靠近公路的地方。不过,地里的庄稼和山上的山货,还是得回去收一下。站在路边,我看到对岸山上,搭建了两个简易窝棚。那里不住人,打下来的栗球,一般会先集中放在里面。
沿途有很多栗子树。对于栗树上的栗球来说,任何轻微的扰动,都是致命的。一阵风过,熟透了的栗子或者栗球哗哗往下掉。栗子可直接捡,栗球张开嘴,里面就是成熟的栗子。轻踩一下,栗子就会滚落出来,一颗或者两三颗。
沙沟村这段子午古道,如今遗迹不存,却还是留下了两个地名:鸳鸯树、息马台。
满是乡愁的老旧房舍
沙沟村鸳鸯树,于道边见一栋老房子,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徒步行走时,每每看到这样的老旧房舍,总让人心头微微一震。一户人家的故事就此终结,将来这里再无传说。
偏房外墙上,是一个宣传栏,也是岁月在此的见证。宣传栏四周,用黄漆画了个框。上面写的字因常年日晒雨淋,竟一个也分辨不出来了。不过,从字体排列方式看,大约应该是旧时的标语,内容大概和当时的语录有关吧。
新修的入村道路,就在老房子跟前。修路时挖出的泥沙,倾倒在门口,还没完全清理干净。土堆上面,已经长出了半人多高的野草。屋檐下,两根柱子支撑着房子。屋顶的瓦片,怕是七八年都已经没有翻动过。老房后面,是一坡的栗子树。
老房正门上,挂着一把锁。门板上歪歪扭扭写有一些数字、汉字。门口的对联,还未完全褪色,主人最后一次在此过年的时间,怕是有个三五年了。门牌号是这户人家的坐标,“广货街镇-沙沟村-114”。
门边墙上还留有电线。有进线,也有出线。墙上的一块电表,应是刚装上去没多久,不过,电表的芯子还没装上。想想也是,房子都废弃成这样子了,装个电表,又有谁会用呢?从修路、通电、通自来水,到如今的移民搬迁、城镇化,山中的每个村庄,都经历了太多的故事。
老房院中长满了草,门前掩满了青藤,屋顶瓦片透着光。光影迷离,在强烈的对比之中,仿佛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这里。老房子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一块块斑驳的墙体,都在静静地诉说着这里的故事。这栋房子矗立在这里,该有好几十年了吧?
都说房子不住烂得快,正面还勉强看得过去,侧面已经开始坍塌。夜里的一阵强风,掀开一块瓦片;冬天的一场大雪,压塌半边屋顶;雨季连绵的山雨,淋到土墙上面……就这样,因为维修不及时,老房子倒了下来,最终成为山的一部分。作为一个路人,我都情不自禁被这样的场景感染,心中有些隐隐的痛。试想在此生活了一辈子的主人,见到这样的景象时,内心该生出何等的感慨?这是老宅,更是曾经温暖的家。
从老房子后面看过去,这个场景更让人觉得有些心塞。杂草、灌木长了起来,比屋檐还高,一些藤本植物,顺着墙爬了上去,眼看就要把老房子完全吞噬。究竟是人在山里建了房子,还是房子从地里拔地而起的?
突然栗子林中传出一阵声响,一名老者拿着砍刀,从林中慢慢地走了出来。询问他忙于何事,这么大年龄,不会是在砍柴吧?
“锄锄草,捡捡杂物,把这里清理一下,好收栗子。”老人说,“收栗子比较费事,不收拾一下,掉下来不好捡。”抬头看,满树都是栗球。再晒上一两个日头,肯定都会裂开掉下来。
向老人家打听老房子的事情,回答说这原本就是他家。“修路占了,住不成了,现在搬到村口了。”老人明显有些不舍,“栗子不捡,就让野猪糟蹋了。不过捡了也卖不了多少钱,今年四五元一斤。回来就当看看房子吧!”
息马台的独居老人
过了鸳鸯树,就是息马台。
从名字上看,息马台这个地方,大致是说:走到这里,人困马乏,前面还有崇山峻岭,把货物放下,给马喂些饲料,休息一下,歇歇马吧。
在息马台,远远望见路边有一栋房舍。白墙灰瓦,极为简陋。正房有二楼高,偏房只有一层。房后面,林木茂密;头顶上,蓝天只露出一角。
走到房舍跟前,有两扇大门。这里原本应该住着两户人家。左边一户,墙上刷了白,大门开着;右边一户,露着泥墙,看样子已许久没人居住。台阶很高,是用河里捡来的石头砌成,石头的棱角,都被水磨圆磨平。屋檐下堆放着干柴火,二楼的走廊连护栏也未安装。
偏房门上贴着红对联,“平安富贵好运来,吉祥如意福星照”。即便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山里人家同样有着对生活梦想的期望。偏房门前的一个脸盆里,盛放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果籽。于是我对着房子喊:“有人吗?”
清晨的阳光很强烈,敞开的大门里漆黑一片。听到我们一行人的呼喊声,不一会儿,一名老人走了出来。询问客从何处来,打听到此有何事?三言两语,几句寒暄,老人打消了戒心,放松了下来。
于是我们与老人家拉起了家常。儿子儿媳,两个孙子,都在秦岭以北的长安城打工。老房子里,如今就剩下老人一个人。
“一个人住着不怕?”
“习惯了就好,嫁到这里都快60年了,有啥好怕的?”
老人爱干净,手脚闲不住,虽然独居于此,房前屋后也收拾得很干净,竹篾上面晾晒着茄片。
一个陈旧的簸箕里面,正晒着满满新鲜的红色果肉。“这是刚剥下来的山茱萸,晒干了可以入药。那边盆里就是它们的籽。药是好,但种得多,也不值钱了。”
山里游客少,也许是许久没与人说过话了。我们问一句,老人往往答三五句,十分健谈。
“为何这边房子刷白了,那边没收拾一下呢?”
“我跟大儿子住这边,那边是小儿子的房子。他们不回来,回来我也不跟他们住。”
老人语气中明显有一些赌气和不悦,许是有难言之隐吧,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说着,我的视线被一把撑开晾晒着的伞吸引,伞很旧,伞面图案明显是上个世纪的模样。画面有些沧桑感,我拿起相机准备拍摄。老人脸上扬起一丝笑意,明显高兴了一些。
“山里空气好,你们喜欢可以常来嘛。”
一块小菜地,就在老房子不远处。地里种着青萝卜,还有几棵小白菜。萝卜和白菜,恣意生长,生机盎然。在这样的深山中过日子,如果对物质要求不高,一把种子撒到地里,长出来的庄稼蔬菜,就够吃一个季节了。
我们走远了,还能看见老人的身影。
这个中秋佳节,儿孙们想必会从长安城回来看看吧?
告别那名健谈的独居老人,再往里走,沙沟村还有五六户人家。远远就望见一栋白墙红顶的小院,掩映在满山秋色中。可惜这户人家的房子在河沟对岸,看不到细节,只能想象那院子的美好。
挂满枝头的栗球
息马台作为旧时古道的一个必经点,如今却已经完全荒废。古道可以荒废,但家园却不能说没就没。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一个地方住的时间久了,就会有不舍。说走就走、异地搬迁,谈何容易。老家土里的香葱、地里的白菜吃惯了,换一个地方就不是那个味。
山是青石,水是湍急,大门口就是一条小河沟,四时流着山泉。这水,以前用打通了的竹子,如今用塑料管子,从高处引到家中来,真正的“自来水”。息马台的第四户人家,房子背靠着山。人坐在院里,能够听见溪水汩汩流淌的声响。
换一个角度从正面看过去,房屋主人的脚刚好迈出来。院子的晾衣绳上,晾晒着几件花花绿绿的衣服。大门旁的屋檐下,堆了半墙的干柴火。屋顶的瓦片,左边是灰黑的旧瓦,右边是新添的红瓦。墙很白,明显是新刷的。
时下正值栗子成熟栗球挂满枝头的季节。农家房前屋后,道路上下两边,到处都是栗子树。少数成熟了的栗球,欢快地咧开了嘴。一阵风过,浑实的栗子就一颗颗滚落下来,一不小心还会砸到路人头上。尚未成熟的栗球则挂在枝头,外面覆盖着青刺。
栗树林里,一村人正在四处查看,捡拾掉下来的栗子。野生的栗子,如果不经过嫁接,结出的栗子个头只有小指头般大小。只有经过嫁接了,长出的栗子,才会如鹌鹑蛋一样圆润饱满。这样的栗子,再经翻炒,就是香甜的糖炒栗子。
往里走,是第五户人家,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块“药材专业合作社基地”的牌子。息马台附近的地里,都栽种着猪苓。山里人致富的办法很多,但走的弯路也不少。譬如这猪苓,前几年价格很高,大伙一窝蜂种植,但种得多了又无人收购!
养土蜂是另一条路子,家家户户都会养几箱蜜蜂。但土蜂蜜产量并不高,而且一年只能割一次蜜。蜜少,收土蜂蜜的贩子还时常压价,村民说他们一般卖四五十元一斤,就不知道贩子拿去如何处理,最终卖多少钱一斤了。
远处,巴掌大一块地里,放着种香菇和木耳的椴木。息马台这五六户人家,已经把周围可开垦的土地,全部利用起来。生存不易!
古路照人心
地图上显示,沙沟村依次有鸳鸯树、息马台、乍乍沟和小岭四个地名。村民说:“息马台还有路,再往里就没路了。长了草,草很深,你们寻不着。”
要想富、先修路。不过,沙沟村的路修得有些怪。
刚入沟,道路没有硬化,还是土路,车辆勉强可以通行,但会车很难。走了两里地,经过大约七八户人家,道路突然变宽,成了新修的水泥路。路况很好,路基打得很厚,与先前的土路形成鲜明对比。道路都是一点点往里修,鲜有这种前面烂、后面好的情况,徒步秦岭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碰到。
不过,沙沟村这条新修的水泥路是寂寞的。除了村里有人偶尔走过外,几乎没有车辆通行。一片树叶掉在路面上,慢慢腐烂掉。再下一场雨,再刮一场风,腐烂的叶子被吹走。路面就会留下一个树叶的“印子”。
水泥路只有四里地,路的尽头被齐齐截断。息马台最后一户人家,就在水泥路尽头的边上。远远望见,老房子还是泥墙瓦房,四周长了半人高的野草,屋后山大林密、树木高大。水泥路修到这里来,这户人家成了这条路的最后受益人。
院子杂草丛生,好像已经许久没有打理过。但房门还敞开着,门上的对联横批“新春大吉”,特别惹眼。鲜亮的红色,成了在这一片毫无生机的景象中,唯一让人心生慰藉的地方。
我们高声喊了几声,未见有人应答。走到房子跟前,看到了这张写有“宁陕县连心工程连心卡”的卡片,终于知道了答案。户主姓白,类别低保。这是一户只剩下一个人的山里人家。
“你们从哪里来?来做啥子?”屋后面走出一个老人。
三言两语,寒暄过后,老人相邀坐下,与我们闲聊起来。我们问及沙沟村的入村路,为何只修了后面的四里,反而没修前面的二里呢?
“唉!说起来都怪沟口那几户人家,非要我们后面这个组给他们补占地款,补果树款,否则就不让修。谈不拢,修不成。就差两里地了。出门还得一脚泥!”
沙沟村的这条道,属于子午古道。路是古路,但人心不古,乡里乡亲也明算账。沟中后面这几户,出门路便永远留下了这两里土路。
难忘的野食
息马台再往里,是一条小河沟,深处就是已经无人居住的乍乍沟和小岭了。村民说,之前大约住着十来户人家,如今子午古道被废掉,他们全都搬到了城里去,或者国道旁。
秦岭深处,草繁林密,道路被盖住。一栋栋曾经燃起过炊烟的老房子,一点点深陷到草木之中,一如人到了暮暮垂年。
荒废的老屋柴门上,已经长出一些青苔,藤本植物慢慢攀爬上来。一边是生命力旺盛的青藤,一边是被砍后做成柴门的干木,这是新生命与旧生命的一场约会。青藤慢慢碰到柴门,一点点努力向前生长,穿过木板间的缝隙,最后竟渐渐缠绕在一起。
“渐渐”两个字,对山里面的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物体,都具有深刻的意义。树苗在“渐渐”中长成参天大树,岩石在“渐渐”中风化成泥沙。而老房子的砖、瓦、石、木,则在“渐渐”中垮塌、凹陷进了土地,回到初始状态。
流淌着山泉的小河沟就横亘在眼前,再往里已无路可走。时间正巧是午饭时刻,决定借此福地洞天,做一锅好饭好菜。
走到小河沟边,打一锅水,淘干净米。找一块石头,且当餐桌。装上炉头,点上一个户外专用气罐。米饭就在这口高压锅中,慢慢被焖熟。在户外做一锅米饭,关键得有一口好锅。重量要轻、导热性要好,还得安全。
菜就简单得多了。把各种菜切碎成条、成丁、成片,放在一起。打开一个红烧肉罐头,倒入一包榨菜,小火慢慢焖熟即可。仅仅这样一锅米饭和一份简单的菜,就需要携带高压锅、菜锅各一口,气罐、炉头各一个,还有一包米、一包菜,以及碗筷等,起码得一个人负重。
秦岭里的野食虽然简单,却实在是香。在山中干净的空气里,高压锅中的饭香弥漫开来,诱人食欲。锅里的胡萝卜、小白菜煮熟后,浇上一层香甜的肉汁,那味道令人满口生津。
其实这个季节进山也可以偷懒,只带上一口锅和气罐,采摘些坚果,煮点捡来的栗子吃。虽然几乎每棵栗子树都有主,但总会有村民采摘后漏网的栗子。细心刨开枯枝黄叶,捡上几十个绝对没问题。
路边有下雨时形成的一个积水池,此时已经完全干涸。池底的泥巴晒干,撕裂出一条条裂痕。泥块有正方形、长方形、梯形、三角形……大自然鬼斧神工,造物主肯定精通几何。泥巴上,藤本植物开始向前爬,草籽发芽长得正旺。
徒步沙沟村,看了些老房子,听了些村里事,最难忘的就是吃了顿自己做的饭。野食之乐,乐在山水之间。
抹抹嘴、摸摸吃得滚圆的肚皮,收拾好行装,继续上路。
几百年来,这棵七叶树见证了多少王朝的兴衰更替,看过了多少世间的离合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