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1 / 1)

——寻访芦材沟

芦材沟,两山夹着,呈西南东北走向。沟中有一条河,河水清澈透明,被标注为一级饮用水源。此沟长约十八里,徒步走到沟脑,需要近三个小时。

关于这条沟,书上只记载过两件大事:其一,芦材沟口,有一拱背桥,古称万安桥,清道光十一年(1831年)所建,结构完整、美观大方,桥头有四个石柱,柱顶均镌有“万安”二字,可惜30多年前,此桥毁于一场洪水,如今仅余桥墩。其二,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10月3日,一架编号为316422号的飞机,坠毁于沟内,机内有美国军人8人,中国军人1人,全部罹难。

春耕图与古梯田

阳春三月的清晨,走进芦材沟,只见沿途土地里,皆有三三两两的村人,正在弯腰劳作,沟中一派繁忙的春耕景象。春耕,即在春季播种之前耕耘土地,这个农耕时代的传统,正被我们逐渐遗忘。

河对岸的油菜花地里,一位老农正在干活,见到我们路过,便停下了手中的农活。因为隔得太远,且河中还有流水声,我们说话的声音传不过去,双方只得这样远远地相互望着。更远处,升起了一缕青烟,走近后发现,原来是有村人点燃了一小堆枯草,边上的草木灰,已被撒到地里去。

芦材沟中,一路上全是几户、十几户、几十户的小村庄:郭家沟、石梯沟口、秦家沟口、方家坪、小阳坡、大阳坡、西沟口……

往里走的这十八里路,一半硬化成了水泥路,另一半还是砂石路。砂石路开始的地方,就是郭家沟。郭家沟沟口最吸引人的,是一排一直延伸到半山腰的老房子。每个中国人,如果要拿纸笔画一栋房子,几乎都会先在纸上画出一个“人”字,再在下面画上一个“口”字。这些房子就长成这样,上面是灰黑的“人”字房顶,下面是白色的方形墙体,有着浓浓的中国味。

郭家沟有一片古梯田,想必开垦了有几十年、上百年,甚至更长的岁月。梯田约有五十来块,自上而下,顺着河道一溜儿排下来。这梯田的堡坎是用石头筑成的,那些好看的老房子,就散建在梯田旁的山坡上。老房子都贴着红对联,小院子里则杂乱堆放着各种农具。这老房子与周围这山、这树已经完全融为一体。

梯田边上,还有一条小小的河沟,河沟另一边是陡峭的山坡。这个时节,山坡上漫山遍野的树枝头,全是鹅黄的新芽。山坡脚下,竖起了一块巨大的牌子,牌子上写着梯田里种的树木名,原来是叫“香玲”的核桃树……

难舍的土地

再往前约一里的地方,是石梯沟口。这里有栋泥墙的老瓦房,建得有些怪,尤其是屋顶,前后两坡,严重不对称,前面短后面长,明显三七分。

这栋泥瓦老房,孤零零地矗立在这大山深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形单影只。就像大多数的深山宅院一样,这房子大门上虽然有一把小锁,但应该好多年无人居住了。门上这把锁,大概只有象征意义。

这栋老房子边上,是一个用石头砌成的牲口圈,同样也已废弃多年。走到牲口圈边上,只见石头上已经长出了许多小小的多肉植物。人离开了,土地就是植物的天堂,这些植物会利用每一个机会,吸收雨露,晒足阳光,繁殖生长。时光飞逝,这栋老房子的前后左右,一切已近乎归于原始的模样,恢复到最初的平静之中。

石梯沟口再往里,就是秦家沟口,只有八户人家。虽然去往这八户人家的大路,还是砂石土路,但连接这八户人家的小道,以及每户人家门口的院坝,却都已经硬化过了。

远远看见一户人家,门口的桃花、李花开得正艳,屋顶还伸出半截熏得漆黑的烟囱。这里平时应该还住着人,只是主人今天不在家。另一户人家门口,篱笆围住的菜地里,种着油菜,空气中弥漫着油菜花香。换一个角度看过去,白色的李花,金黄的油菜花,土墙房子和老树上的喜鹊窝,勾勒出一幅柔和清新的画卷,让人不禁萌发在此终老的念头。

山中的这些房子,有不少只是“季节性居住的房子”,平时大多都空着,只有在地里有活的时候,主人才会回来。或是养几箱土蜂,或是种一些木耳,或是在秋天时收板栗……秦家沟口的这八户人家,有六户应该都是如此。

每一栋房子,虽然现在已经没人住了,但曾经都承载过主人的梦想。当初从有建房的打算到房屋最终完工,肯定也是一个充满期待的过程。如今,城镇化虽然让山里人迁离了这里,但一般不会迁太远,只是迁到交通便利的地方,所以他们照常会回到山中的老房子里来。人们最舍不得的,不是老宅就是土地。

为了更便利的生活,我们展翅高飞,但对于故土的怀念,却会终生萦绕心间。

深山里的菇农

在芦材沟方家坪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大棚香菇种植基地,规模不小,有好几亩大。老板一家人正坐在门口,用剪刀一朵一朵地清理修剪新摘下来的香菇。所谓清理修剪,就是用剪刀把香菇脚和香菇顶小心翼翼地剪断、分开。

“老板,这香菇种得不错呀。地里菇棚这么多,您的生意做得不小呢!”

“这是小生意,挣的都是力气钱,”老板很谦虚,回应着说道,“种香菇可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容易!”他是本地人,在此种香菇已经有好几年时间了,之前搭建菇棚、购买装料机、修建烘干房,光成本就投入了10多万元。

远处的菇棚是用竹子搭建的,并不是常见的标准大棚,看起来并不牢固,我们询问为什么不用标准大棚?

“竹子便宜呀!山里竹子多,就地取材,能省不少钱,可以降低一下成本。”老板介绍说,他们种的这种香菇,不是椴木香菇,而是袋料栽培的香菇,市场上的售价并不太高。晒干之后,收购价高的时候,能卖50元一斤,如今卖不起价,只能卖20多元一斤。

“算上我们一家人搭进来的人工费,几年下来,怕是会不赚反赔。”老板悠悠地说。他还告诉我们,种香菇其实真的挺辛苦,而且是靠天吃饭。就拿晒干这道程序来说,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在太阳底下直接晒干,天气不好就麻烦了,得放进烘房里烘干。这一进烘房,香菇成本就上去了。

“椴木香菇和袋料香菇的种植过程区别大吗?”我们问。

“如果用椴木作为培养基种香菇,椴木可以五年不换,而如今这种袋料栽培的香菇,差不多5个月就要更换一次袋子。搬来搬去,累人得很呀!”老板说。

“那两者咋区分呢?”

“椴木栽培出来的香菇,没有袋料栽培的长得匀净、好看。也就是说,那种看起来菇形不一、大小不均的反而是上品。你们没想到吧?”老板笑着说。

不问不知道,原来种植香菇这活,中间也有这么多门道。

小阳坡与大阳坡

常在秦岭走,渐渐发现了这里村庄命名的规律:一般都是以地形——沟、山、岔、凹、口、坡等——作为尾名。某地若以“坡”字结尾,则说明这里地势极佳,地处阳坡面(阴坡由于缺乏光照,一般不住人,也很少种庄稼),日照相对充足。

在芦材沟徒步约十四里后,我们就到达了小阳坡。小阳坡这个地方,人少,只有六户人家,但景色极美,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灿烂。一条小溪,把小阳坡分成了东西两岸,河水清澈透明,岸边野桃花开得正艳。

东岸有两户,其中一户是泥墙老房,门口有石头墙、土蜂箱,开着红桃花、李子花。房子旁的菜地里,还种着一些蔬菜。另一户人家则锁着门,这个时间点,主人应该是外出劳作去了。

我走过去,坐在屋檐下,用相机记录下盛开的李子花,敞开心胸大口呼吸着山中春天的气息。遥望远山,一片鹅黄翠绿,此刻阳光正好,山景就像一幅淡淡的水彩画。

不远处的大阳坡,是芦材沟深处倒数第二个小村庄。这里的房前屋后,各种果树的花儿正在绽放,蒲公英铺了一地。你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满地生长、开满黄黄小花的蒲公英了?也许上一次见它,还是在童年玩耍的山坡上。

大阳坡也只有六户人家,前两户已经无人居住,远看第三户,房门是开着的。

“请问,这里有人吗?”对着老房子,我大声询问道。

话音刚落,一个老大娘走了出来,慈眉善目。

“你们好呀!”老大娘远远地回应着。

我上前搭话,得知这里只有她和老伴两个人常住。老大娘告诉我们,这会儿她老伴刚下地干活去了。

“对了,我儿子也去了。他们在县城里住,今天是周末,带着媳妇和娃回家来看我们。要下午才回去,所以跟着他爸去地里干活去了。”老大娘说道。

老大娘拿出凳子让我们歇脚,还问我们喝不喝水。因为后面还有一段路程要走,稍作停留后,我们便辞别继续前行。老大娘说先过一竹林,再过两栋空房子,就会看到她老伴儿、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子。

行不远,果然遇到一个老人和一个中年汉子在地里干活。旁边的小溪边,一个母亲正带着小孩子在玩耍。

“大哥你好,刚才我们在你家歇了一会儿。这地方挺不错的,你们干啥非要进城去住呀?”我们开口问中年汉子。

“娃娃要上学,这地方没学校呀!我们小时候读书那个地方,早就没老师了。不进城咋整?”中年汉子看着溪边的小孩子,话语中满是感慨和无奈。

野桃花浪漫、小溪水清澈,秦岭山色如此美好,令人神往。老人们可以坚守家园,但年轻人为了下一代的教育,总得离开这里,到城镇里去。

独居的养蜂人

徒步近三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走到了芦材沟的尽头,西沟口,这里只有两户人家。我们对着其中一户大声询问,无人应答。另一户人家,屋檐下放了十几个蜂箱,门口还有一个小凳子,虽然大门闭着,但这里一定住着人。

“你们是走进来的吗?难得呀!”果然有人,当我们在院里落脚的那一刹那,从房子后面的地里走出来一位老大爷。

“老大爷你好呀,我们是徒步旅行的,想打听一下,往里走还有没有路呀?”

“后山有路,没人引,会迷向。”老大爷回答极简。一“引”,一“迷向”,简直如古语一般古朴优美。大概只有老秦岭人,还在使用这样的词语与人交流。

既然无路可走,便停留下来与老大爷闲聊。闲聊的当口,一只彩色的蝴蝶飞了过来,停在门槛上,一动不动。门口的柴火堆里,卧着两只小猫咪,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但目光犀利,始终十分警惕。

老大爷家屋内,陈设十分简陋,几无家具。老大爷说他姓付,已经75岁了,年轻时曾在外面待过两年。除此之外,一辈子没出过这山,也没离开过这家。前几年老伴儿去世了,如今只剩他一人独居于此。

“现在不是都让往外搬吗?您咋不下山去住?”我们问。

“住不惯!”老大爷的回答依旧简练。

临走时,在屋檐下看见一张“脱贫攻坚扶贫困难户明白卡”,扶持内容一栏写着“养蜂”二字,又想起适才见到的十几个蜂箱,猜想养蜂该是老人的主要经济来源,于是询问有没有土蜂蜜卖。

“还有一点。”老大爷走进屋里,拿出一罐蜂蜜,约有3斤。我们给了200元,老人觉得给的太多了,我们说这是土蜂蜜,值这价。老人言谢。

背着一罐蜂蜜,我们离开西沟口。回望这里,坡地上的小麦青青,麦地里星星点点还有些油菜花,远处的树木已经开始变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三春草木柔。花不语,鸟却在啼鸣,这里的春色正无限美好。

既不多给,也不少给,这是我们在行走山中购买山货的原则。给多了是施舍,讨价还价又显得小气。不斤斤计较,说多少给多少,相互尊重,是我们坚持的与新朋友交往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