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坊每天都走动着一个漂亮女人。她每一次走动都能给这条依山傍水的古老小巷带来清新。60年代的柳河坊还很穷,住在这条小巷里的大都是做小买卖的、干小手艺的、搞修理的、拉车的、摇船的、做挑夫的等等,他们的子女们有的进了工厂,有的去了农村,有的去了边疆。即使进工厂当了工人的,因家境困难,想找个城里对象也难,所以从农村里嫁到这里来的姑娘特别多,小巷里的居民们平时穿的衣服大都是打补丁的,只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穿上一件比较体面一点的衣服,唯有这位漂亮女人例外。
漂亮女人名叫陈素云,是柳河坊居委会的治保主任。陈素云的衣服每天都能穿出新意来,有时甚至一天换上好几套衣服,她很注意上下的搭配和变换,所以,每当她扭着那厚实的圆臀走过来时,总让人感到新奇。她逢人便热情地操着上海口音打招呼,那红扑扑的苹果脸上总是堆着甜甜的笑。坐在屋檐下补衣服纳鞋底的家庭妇女们总是讨好地说:“陈主任,你这套衣服真漂亮!”
每当这时,陈素云总是绵羊似地笑几声,说:“都是阿拉老杨,老是给我买衣裳,叫伊勿要买来,伊还要买。”
妇女们都称赞她的老公老杨真好。
陈素云听了,便得意地扭动着圆臀继续往前走去。
等她走远了,妇女们才悄声骂道:“妖精,听了她那不三不四的上海话,浑身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于是,妇女们背地里偷偷地给她起了个外号:“上海阿拉。”
“上海阿拉”当然不是正宗的上海产,而是出自本地的乡下姑娘。但倒也并非种田人家的女儿,而是大户人家的千斤。由于家庭成份关系,贫下中农们不敢去提亲,她也从心眼里瞧不起泥脚梗。一晃眼,陈素云已经20出了头。有一天她母亲突然从货郎担里听到消息,她家在城里的一个杨姓远亲,其儿子当了多年的兵之后,复员后进了上海铁路局。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素云的母亲赶紧拿了女儿的玉照专程进城上杨家说亲。杨家老姑奶奶对这位平时从不来往的远亲的到来并无好感。但素云的母亲嘴巴乖巧,话语甜蜜,杨家老姑奶奶看了素云的玉照倒也顺眼,再想想自己的儿子已年近40,该早日成家,便答应了这门亲事。并说:“这事一旦定下来,是马上要结婚的。”
“自然,自然,这亲事一定下,素云就成了你们杨家的人,您要啥时候结婚,当然是您说了算。”
于是,做母亲的立即给儿子写信,说是做娘的为你定下了终身大事,见信后立即回家结婚。杨家的儿子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对娘的决定当然不会违抗。但他人没有回家,只从邮局寄来一只漂亮的手提箱,里面是几套时髦的女式服装、裙子、皮鞋之类,还夹着一纸家书,说单位里工作忙,一时走不开。接着还向母亲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说是如今新社会了,兴新式结婚了。只要叫素云到上海来,结婚的事单位里会操办的。
对此,素云倒也同意。她从手提箱里拿出衣裳、裙子、皮鞋之类打扮一番,提着手提箱便踏上北去的列车。她从上海站下车的时候,从未见过面的老公——身着铁路制服浑身笔挺的男人早已在等候她了。他那粗糙的大手拉住她那白嫩的小手,象一个大伯伯牵着一个小女孩,大步朝前走去。她觉得这老公太老了。但她立即想起母亲对她说的话:“老公老公,总是老一点的好!”再想想自己是个乡下姑娘,家庭成份又不好,连种田佬都看不上俺,如今能嫁个上海老公,也该知足了。
老公牵着她到了单位,先上食堂吃晚饭,然后到大礼堂参加联欢晚会,单位的团组织和妇联为他们举行了革命化的婚礼仪式,给新郞新娘戴上大红花,然后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陈素云知道自己和这位比自己年长好多岁的陌生男人一起被关进这间小屋里,接下去意味着什么,想到这里她吓得哭了起来。老公象抱孩子似地把她抱到自己的膝上,边为她揩眼泪边说:“别哭,我给你吃糖!”说着,真的剥了颗奶糖塞进她的嘴里。
这下真把她逗笑了。他趁机亲了她的嘴,她也乘势用双手揪住他的脖子,他便去挠她的胳肢窝,她痒得拼命地扭动起来,本来想象中最可怕的时刻,在不觉中圆成了一个美妙的梦……陈素云每每回忆起那难忘的时刻,总觉得身体里好象有许多条虫子在蠢蠢欲动。“阿拉老杨总是把我当成孩子,恨不得饭也喂我吃,衣裳也替我穿,什么事都不要我动。”她总是这样对柳河坊的妇女们说。
妇女们也总是讨好地附和:“象老杨这样的好老公,真是天底下难找啊,啧啧啧!”
往事总是比现实更美好。陈素云在她丈夫的单位里一晃呆了三年。因那时候大城市里没有户口的人不能长住,她就带着两个孩子从上海来到柳河坊,住进杨家上辈传下来的三间老屋里。
接着,她把乡下的老母亲叫上来,把照看孩子料理家务的事都交给了老母亲,自己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往外跑。老母亲虽然辛苦,但比起在乡下受贫下中农管制好多了。
因柳河坊居委会主任祁大妈不识字,急需找一个文书。陈素云把家务全部扔给了老母亲,便经常到居委会干些义务工作,很快被祁大妈挑中。但陈素云当文书不到半年,又当上了治保主任,同时仍然兼任文书。
从此以后,陈素云成了柳河坊实际上的一号人物。因为作为居委会主任的祁大妈,虽然是一个办事公正,在居民中德高望重的老共产党员,但她只字不识,她决定的事陈素云无论在文字上怎么做手脚,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等到上面批下来时,已经成了上级领导的决定,祁大妈对上级领导的决定是坚信不疑的。而那时的居委会是每个居民家庭的主宰。谁家的孩子进工厂,谁家的孩子去农村,谁家的孩子去边疆,都是居委会决定的。因此,在柳河坊,陈素云成了人人奉承,个个害怕的人物。那时候买什么都是凭票证的,但居民们宁可自己不吃,自己不穿,自己不用,把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送去孝敬她。陈素云家后门口正好有一条备战用的简易环山公路,每当夜色朦胧之时,这环山公路上便有慌慌张张的黑影,四下里窥探一遍之后,做贼般地钻进陈素云家的后门。但其实即使被人瞧见,也决不敢声张的。
在大家都面黄肌瘦的年月,陈素云却吃得更加白白胖胖,打扮得也更加漂亮了。但不管这新衣裳是谁孝敬的,她还是那句老话:“阿拉老杨刚从上海寄来的,我叫伊勿要买,勿要买,阿拉老杨就喜欢给我买衣裳,有啥办法?”
柳河坊是一条全市有名的穷巷,那些家里经常揭不开锅的居民怎么向陈素云孝敬?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各人自有各人的招数。做泥水匠的为她修灶作漏刷墙壁,做木匠的给她修床做柜换窗箍马桶,做漆匠的把她的两扇大门漆得锃锃亮,做石匠的把她家门口的高台阶修的崭新崭新……还有一位刚刚高中毕业的男孩名叫章小牛,为了争取一个进工厂做工的名额,简直成了陈素云的家庭保姆。这章小牛身大力不亏,为陈素云家挑水劈柴擦地板,在陈素云面前有求必应,她家里的所有力气活他全包了。没过多久,章小牛果然进工厂当了工人。但章小牛没有忘恩负义,晚上下了班就往陈素云家里跑,陈素云也老实不客气,小牛长小牛短地使唤他。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天陈素云突然关紧家门不让小牛进去,章小牛失魂落魄地从前门转到后门,又从后门转到前门,这样疯颠了好几夜,小牛的母亲夜里出来寻儿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劝儿子回家去,小牛却还是固执地呆在陈素云家的后门口不肯走。儿子不走,娘也不走,卖蔬菜的杜大嫂后半夜出门去进货,看到这般情景,悄声说:“快回去吧,我乡下老家有个蛮漂亮的侄女,正想嫁个城里人。你是国营厂的工人,人家正求之不得呢!回去吧,我把那美人妞儿叫来跟你见面,你肯定魂儿都会掉了呢!乖!小牛,回去吧,啊?”杜大嫂的这番话倒真灵,小牛乖乖地回家去了。
柳河坊的居民们背地里都说,给“上海阿拉”做事,好心得不到好报。这话不单单指章小牛,还有木匠来发和漆匠阿昌合伙给人家做结婚家具,被定为“资本主义尾巴”,石匠金水凿石磨被定为“私设地下工场”,泥水匠阿土家里揭不开锅,只好将家里的布票粮票豆制品票肉票盐票糖票去卖钱,结果被定为“票证贩子”,挨批的挨批,坐牢的坐牢。“文革”一开始,连居委会主任祁大妈也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挨批斗,柳河坊的居民们都感到莫名其妙了,这“文革”怎么革来革去都革到我们穷老百姓的头上?然而居民们说是这么说,见了陈素云都照例拍马奉承,不惜甜言蜜语,更不惜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好穿的料子,偷偷地去塞向陈素云虚掩的后门。然后,当他们冷静下来的时候,便在心里暗暗地骂一句:这狗日的“上海阿拉”,这狐狸精!十多年来,经历了那么多运动,她总是稳坐钓鱼台,这妖怪到底有何法门?
因与人结伙在大粪池里偷粪卖给农民们被判刑三年的黄二毛,几天前刑满回家,没事可干,已饿肚皮两天,他想:俗话说饿死不如犯法,在牢监里每餐还能吃上两碗饭哩!于是,他决定去偷。到哪里去偷呢?排来排去,对了!最有吃的要数陈素云家了,要偷就索性到“上海阿拉”家里去偷。黄二毛从陈素云家后门爬上矮围墙,然后攀上屋顶,他想翻开几片瓦片,在上面挂根麻绳,将身子顺着绳子轻轻地坠下去。不料,一不小心瓦片突然发出声响。屋里传来说话声:
“啥声音?”男人的声音。
“阿拉家的黄咪猫……”女人娇嗔的声音。
随着这对话声,电灯拉亮了。黄二毛心里吓得卟卟跳,“还好,还好,她说黄咪猫,不说黄二毛。”
黄二毛伏在瓦片上,轻轻地挪了挪身子,把脑袋往天窗里伸了伸,偷偷地朝屋里一张,这一张竟让黄二毛吓出浑身冷汗。因为此刻睡在“上海阿拉”身边的男人竟是派出所民警黎春根。柳河坊属于黎春根的直管区,三年前,黄二毛就是黎春根亲自押走的。此刻,他如果被黎春根发现,那意味着什么?
“快把灯关掉呐!”还是那娇滴滴的声音。
“别……我想好好看看你。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好好看过你呢。”黎春根说着,象剥鸡蛋壳似地把陈素云身上仅有的一层薄薄的内衣**剥了个精光,那白嫩而丰腴的胴体在灯光下生光。黎春根欣赏着,轻轻地抚弄着,然后象练手劲似地揉捏,再然后便象野兽似地压了上去。
“再过一会嘛!”陈素云娇柔得没有了力气。
“为什么?”男的问。
“阿拉要撒尿……”
男人有些扫兴,他赶紧把那垛瘫着的肉扶起来,“那你快去撒吧!”
“不,不,你帮我撒嘛……”女的使劲地扭着身子。
“我怎么帮你撒呢?”男的有些犯难。
“你难道没给小孩撒过尿么?”女的瞪了男的一眼。
男的这才恍然大悟,赶紧从墙角里拖过那只蓝花陶瓷痰盂,低头细看,那痰盂边上已缺了月牙似地一小块,另一端还有一条细细的裂纹,裂纹上钉着几枚铜钉。他想,让那豆腐般白嫩的肌肤坐到这上面去,实在也太委屈了。于是,男人用尽力气端起那笨重的胴体,臀部坠落,双脚高翘,当那腥臭的**忍无可忍地悬空射成一条弧,哗哗地落在痰盂前面的黄漆地板上,伏在屋顶上的黄二毛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啊,哈……”
屋顶上这声突如其来的怪笑,真让这对玩游戏的男女大吃一惊,那男的已经感到支撑不住的双手突然一松,那笨重的肉体便随之滑落,猛地向那陶瓷痰盂压去。“叭”地一声,那陶瓷痰盂被砸成几块,一些陶瓷碎片嵌进了那坑坑洼洼的嫩肉里,鲜艳的血便从那刺破的伤口处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