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月老(1 / 1)

拐点 汪志成 1862 字 11天前

猫头说话风趣幽默,但漂亮姑娘一到面前,他的嘴巴就哑了,象收音机按了一下按钮。猫头在厂里算个技术能手,但干活时,如果梅枝在旁边干活,他准出疵品。梅枝是厂里最漂亮的姑娘,猫头在梅枝面前总有些魂不守舍。为此,猫头不止一次地挨过厂长大人的臭骂。

猫头哪敢对梅枝有非分之想,这个拖着一条残腿的家伙如果心里想梅枝,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会被全厂的好事者们笑掉大牙的。尽管梅枝干活时总喜欢挨近猫头,那是想跟他学点技术。

猫头的师傅越九伯却暗暗地窥视着。

别看越九伯是个老粗,心里可细着哩。正因为心细眼精,在厂里也算个大师傅,只是没文化,老是向他的徒弟猫头请教。他自嘲地说,“我是猪八戒呀,有时他叫我师傅,有时我叫他师傅,我们是经常调换角色的。”

越九伯一说,大家就憋不住地笑,说,“像!像!”

驼着背的越九伯那只残曲的右手总是拿着那支长长的标尺,走路时就习惯地将那标尺扛在肩上,就象猪八戒扛着那个耙。“像!真像!”大家都这样说。

终于有一天,越九伯突然对猫头说,“徒儿,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今天晚上八点半在虹桥电影院门口见面。”

到了约定时间,猫头来到虹桥电影院门口,他发现躲在他师傅身后的竟是梅枝。这时,只见越九伯不慌不忙地从衣袋里摸出两张电影票来,一张塞给猫头,一张塞给梅枝,然后转身就走。

猫头和梅枝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的几乎愣了10秒钟,还是梅枝打破了沉默,说,“这猪八戒,真滑稽。”

猫头连忙附和:“想不到,俺师傅还有这一招!”

梅枝说,“别看越九伯憨乎乎的,人精哩!”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攀谈起来,边聊边走进了电影院……半年以后,猫头和梅枝结了婚。这下,越九伯的名气大振,他又多了个绰号——月老。

于是,有许多同事、朋友都来请越九伯帮忙介绍对象。当然,来请越九伯帮忙的都是些老大难的主儿,要么身患残疾、要么家境贫困、要么年龄偏大、要么性格怪僻……但越九伯总是有求必应,从不推脱。但他也不轻易动手,而是往往要窥视一段时间,看准了目标,稳扎稳打,成功率竟是出奇地高。几年忙碌下来,被越九伯牵红线成对儿的竟有40多对。他“月老”的尊称可谓货真价实,当之无愧。但“月老”有个规矩,从不赴喜宴,只接受两包喜糖,两瓶绍兴加饭酒。他说,让我这副尊容上那喜庆的大场面,真会煞风景。即使人家如何盛情邀请,扯破了他的衣袖,也撼不动他。

要问越九伯哪里来当“月老”的爱好?为何干得如此出奇制胜?这与他的切身经历有关。

越九伯的少年时代正处在抗战时期,他上头有8个哥哥姐姐。他排行老九,故名越九。越九的父母带着九个孩子逃飞机,结果日本鬼子的炸弹象拉屎似地先后炸死了他的父母和8个哥哥姐姐。唯有他命大,只伤了一只手。

小越九在战争的苦难中渐渐长大了。他苦苦守着父母留下的那间破烂不堪的老屋。有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越九突然听到老屋对面的破庙里传来一个女人凄惨的哭叫声。越九跑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要饭的年轻女子躺在破庙里快要生产了。越九看着这女子实在可怜,就将她留进自己的老屋里,又去叫来接生婆,为女子接生。可怜越九屋里只有一张破床,让给了那女子生产,自己就没处睡了。夜正深,天正寒,越九冻得象身子装了弹簧索索发抖,没地方安身,就一头钻进厨房间大灶头底下的灰仓里,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越九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那女子已生下一个女孩,越九很喜欢孩子,看着女孩喜欢得不得了。后来他知道了那女子的名字叫田螺,便将那小女孩叫做螺蛳。越九宁愿自己不吃,也不能让田螺和小螺蛳挨饿。他东家借,西家讨。由于他脚头勤,人缘好,大家都愿意接济他。他就这样硬是让田螺在屋里坐满了月子。

田螺坐满月子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看破烂不堪的外间,问:“越九兄弟,这一个月来你把自己的床让给了我们母女俩,你是在哪里睡觉的啊?”

越九嘿嘿一笑,说,“我睡的地方好温暖啊!”

田螺说,“有这么温暖的地方,我就和你调换一下。”

越九说,“这么温暖的地方,我是不肯调换的。”

田螺在老屋里角角落落里里外外都寻找了一遍,却找不到可以让越九晚上安身的地方。看这老屋四壁漏风,实在太破了。这天晚上,田螺睡到半夜就悄悄地爬起来,去看看越九到底睡在何处,她寻遍了里里外外,连个越九的影儿都没有。她最后走进厨房间,朝破灶头底下的灰仓里一摸——“啊!我的妈呀!”她一声惊叫,把个睡在灰仓里的越九惊醒了。田螺就一把将越九从灰仓里拎了出来,往房间里拉。越九硬是不肯进房间,田螺就象哄孩子似地咬咬他的耳朵说,“听话,姐姐要和你生孩子哩,进来!”田螺就把浑身是灰的越九拉上了床。

有了那个晚上以后,越九的心里可乐了。他觉得自己有了这么漂亮的老婆,又有了这么可爱的女儿。因为越九早就听说田螺的丈夫被日本鬼子抓去做挑夫累死在路上了。从此以后,越九就承担起了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为了养活田螺和小螺蛳,使她们吃饱穿暖,他用残曲的手打铁、拉车、扛包、种地、卖烤地瓜……甚至卖血。战争还在继续,苦难还没有个头,为了田螺和小螺蛳,越九最苦最累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一晃几年过去了,小螺蛳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但小螺蛳不叫越九爸爸,而是叫他叔叔,这肯定是田螺教她的。前些日子,从城外开过一支抗日联军的大部队,有人看见那支部队里有个士兵很象田螺的丈夫。

过了些日子,田螺就把妹妹田娃从老家叫过来,要介绍给越九。田娃比她姐姐田螺还漂亮,越九心里自然喜欢,嘴上却硬是不答应。说自己这副丑八怪的尊容怎么配得上她!那田娃见了越九就拔腿逃跑,还劝她姐姐跟她一起走。

但田螺没有跟她妹妹走,她对妹妹说,“既然你不肯嫁给他,我得给他生个儿子再走。”

田螺这样一留就留到抗战胜利那年。有一天夜里,越九从睡梦中一觉醒来,发觉有些不对劲,点亮青油灯一照,睡在他身旁的田螺变成了后山的小寡妇桂珍。桂珍扳住越九的肩胛说,“从今以后我就是田螺,我会和田螺一样待你好。”

越九没有理睬她,顾自跑出门去追田螺。他找田螺一找找了半年,终于被他找到。

田螺流着眼泪对越九说,“姐姐这辈子是不可能跟你结婚的,你年纪大起来了,总要成个家的,你还是跟桂珍结婚吧,她人勤劳,能吃苦,会过日子……”

越九说,“我就要和姐姐一起过,我知道你心里总在盼着姐夫回来,等到姐夫回来了,我心里也放心了,到那时我再成家也不迟。”

田螺心里感动着,想反正也拗不过他,就和越九一起回家了。这次,田螺真的为越九生下了个胖儿子。越九给儿子取名叫贝贝。

初解放时,打铁铺组织起来办厂,越九进厂当了工人。田螺也进了孤儿院当了工作人员。田螺说,“越九你真的该找个女人成家了。”

越九说,“我们连儿子都有了,你还说这话。”

田螺说,“螺蛳她爹回来了你怎么办?还不如趁早找一个。我们孤儿院里有个叫月环的姑娘已经30多岁了,父母在战乱中被炸弹炸死了,她一个人到处流浪,误入风尘。如今政府为她治好了病,安排了工作,却无家可归,我正在给她找婆家呢。我觉得你倒蛮合适的。那月环长得象天仙似的,你见了肯定会动心。”

田螺说着,将一张电影票塞给越九。

越九接过电影票,却把电影票送给了同车间的老光棍阿六。半年以后,阿六就把个天仙似的月环娶进了门。不过,这门亲事除了阿六和田螺,谁也不知道是越九当的月老。直到越九把徒弟猫头和梅枝的牵线一举成功,他这月老才名声鹊起。

从此以后,越九当月老当上了瘾,当月老当得整天乐颠颠的跑来跑去。田螺说,“你今天给这个牵红线,明天给那个牵红线,怎么不为自己牵住一个?”

越九嘿嘿一笑,“等螺蛳她爹回来了,我保证牵一个来让你看。”

一提到螺蛳她爹,田螺的喉咙里象是被什么东西鲠住了。她说,“他到如今都没有回来,莫非真的不在世上了?”

越九连连摇手,“不,不!那年抗日联军的大部队从城外路过,有人不是见到他了吗?许是他后来去了台湾了?我想他以后肯定会回来的。”

其实田螺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田螺就这样默默地等待着,越九默默地陪伴着田螺的等待。几十年过去了,越九和田螺在企盼中渐渐老去。女儿小螺蛳早已长大成人,招了女婿,生了外甥女。儿子贝贝也已长大成人,娶进了媳妇,生下了孙子。一家三代亲亲热热,相敬如宾。

如今,越九伯已经80多岁了,身子骨倒还很硬朗。他经常象走亲戚似的到那些经他牵了红线组成的小家庭里去串串门,看着他们的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就象庄稼人看着自己的庄稼结出的果实,心里可乐啦。

田螺婆婆如今已是90多岁的高龄了。三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大家都说她不行了,但后来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三年以后,田螺婆婆又生了一场大病,大家都说她这回真的不行了,儿女们开始忙着为她准备后事,越九伯愣愣地在她床前守了三天三夜,突然,田螺婆婆又苏醒过来了!

越九伯心里明白:她还在等一个人……

田螺婆婆看到了守在她身边的越九伯,老泪便憋不住地流淌下来,哽咽着说:“越九,你真是个好人,我这辈子对不起你。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做你的妻子……真的,真的对不起……”

(二〇〇五年五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