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阿香和吉祥离婚了。
为这事,塔山婆婆劝过阿香好多次,但一切都无济于事。看来,阿香为了生孩子真是铁了心了。
阿香要这样快和吉祥离婚,是因为阿香娘已经为阿香物色好了对象。那人叫大毛,住在阿香娘寄住的同乡人家的隔壁。大毛家里父母年老,膝下只有他这个独生子,人长得壮壮实实,象只水牛似的,只是脾气非常古怪,今年已经四十好几了,离婚也离过七八回了。阿香娘说,脾气怪点儿不要紧,只要身体好(会生孩子),而且还有个全民单位的工作,阿香跟了他就生活有保障了。
于是,这门婚事就这样敲定了。
既然定下了就马上结婚,越快越好。这几天大毛在家里高兴得蹦进跳出象个孩子,阿香却还是闷闷不乐。婚后第四天,她就到糊火柴盒的工场里上班了。
工场里这群不甘寂寞的老太婆,就和阿香开起玩笑来:“阿香,这回大毛就不怕你痛了吧?”么老太说。
阿香没有理她。
“阿香不说话,一定是身体不舒服,大毛的种籽已经播进去了。”丁老太说。
阿香还是不出声。
“阿香,你火柴盒搬出去的时候要当心啊,否则,大毛花了那么多的力气辛辛苦苦播下去的种籽会掉落的哩!”伍大娘说。
但阿香不管怎么说都没有答理。
“看来阿香到底比大毛的嘴巴紧得多。”么老太说,“大毛那恶鬼连晚上如何加班加点的事都在车间里活龙活现地讲给大家听。我儿子就和他在一个车间工作,在他们车间里,大毛象玩具一样让人开心。”
老太婆们都听得朝着阿香做鬼脸、怪笑,阿香只是一个劲地把头往下低,轻轻地抽泣着。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吉祥的叫卖声:“苹果嘞,买香蕉苹果嘞……”
吉祥的叫卖声由远而近,已经快到门口了。
“阿香,火柴盒已经堆得老高了,快搬出去呀!”丁老太催道。
“是呀,再不搬出去就要放不下了。”伍大娘也说。
阿香象不听见似的一动不动。
“哎,卖苹果的,来来,停下来,这里有买主呢!”坐在靠近门口的么老太叫道。
吉祥的箩担在工场的门口停了下来:“谁要买快来买啊!”
“阿香,快来买呀!你刚才不是说要想吃苹果吗?动作快一点!”么老太朝里面喊着,又转过头来对吉祥说,“阿香看来肚里有了,想吃酸的。”
吉祥听了,连忙从箩筐里拣了几个又红又大的苹果朝阿香送过去。阿香一言不发,看吉祥走近了,她突然站起来,别转头朝厕所跑去。
吉祥把手里的苹果放在阿香干活的台板上,挑起箩担走了。
已经半个多小时过去了,阿香还没有从厕所里出来。
塔山婆婆心里着急,便装着去小便进了厕所。见阿香蒙头坐着抽泣,她便坐到阿香的旁边解起小便来。这时,塔山婆婆突然发现阿香下身露出的一部分肌肤,洁白中有一块块红紫的、青黑的伤疤。
“阿香,你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
阿香慢慢地抬起布满泪水的脸,“哇——”地一声,扑进塔山婆婆的怀里了。
“大毛这畜牲真……真不是个东西,简直是一只野兽,他每天夜里都要来几次,我不依,他,他就……打我,拧我,我依……依了他,他也拧,一直拧……拧得我直叫,他才高兴了。为了生……生孩子,只得依……只得忍受啊!呜呜呜……”
塔山婆婆紧搂着阿香,一只手用那枯柴似的五指轻轻地梳理着阿香那乌亮而蓬松的乱发,双眼也老泪纵横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呢?
吉祥的叫卖声还是时常从工场的门口路过。阿香听到那声音,便偷偷地擦眼泪。
时间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了,阿香还是没有怀孕。
“阿香,大毛那家伙看来也没能耐?”伍大娘嘲笑说。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叫你妈再给你嫁一个。”么老太说。
过了一些日子,阿香娘果然又从安徽老家赶来了。这回,她在老太婆们面前看来是无话可说了,她只是悄悄地一次又一次地把阿香叫出去,找偏方,寻游医,到处去治不孕症。这样忙碌了大半年,阿香的肚里终于有喜了。
(四)
阿香的肚皮确实鼓了起来,老太婆们都为她高兴。
过了几天,阿香不来上班了。阿香娘来给女儿请假,说是阿香两只脚突然不会走路了。阿香娘说,“这是胎气重的缘故,过几天就会好的。看她胎气这么重,怀的保准是个儿子呢。”
阿香娘乐滋滋地笑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阿香的双脚不但依旧不会走,而且连说话的声音也低得要将耳朵伸到她的嘴唇边才听得清。阿香娘急了,这才叫大毛把阿香送到医院去。
医生检查了一番说,阿香肚里怀的胎儿不正常,连胎心也没有,简直是个怪胎。医生建议尽快把胎儿流下来。
阿香娘听了,简直跳了起来,不流,绝对不流!阿香躺在**也一个劲地摇头。
于是,大毛把阿香拉回了家。
阿香回到家里,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后来甚至连呼吸都困难了。当大毛用三轮车重新把阿香送进医院时,阿香已经奄奄一息。经过医生一番紧张的抢救,阿香终于苏醒过来。
医生再次提出将阿香肚里的怪胎流掉。
阿香娘说:“阿香,现在我也难说话了,还是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阿香还是一个劲地摇头:“我……不流,死……死也不流!否则,人家又会说我不……不会生孩子……”
阿香在医院里住了几天,病情减轻了许多,大毛要她回去了,阿香不肯。大毛说:“你好歹是我家里的人,不听我听谁?”
阿香只得乖乖地回家。
回家后第四天的半夜里,大毛突然惊叫起来:“阿香不好了!”
睡在楼下的阿香娘听到呼叫声,厉声问:“大毛,你是不是把阿香肚里的孩子给压死了?”
“没……不……”大毛吓得脸上没有血色了。
阿香娘赶紧到外面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阿香迅速被送往医院抢救。医生们经过大半夜的忙碌,到天渐渐放亮的时候,阿香终于苏醒过来。她微微睁开双眼看看母亲:“妈,你去……去把阿祥叫……来,我要见……见他一面,我想对……他说……我想对他……说……我……”
“阿香,你不要说梦话,你清醒清醒……”阿香娘说。
“我想……对他……说……”
“阿香!阿香!……”
阿香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从此没有再睁开……
糊火柴盒的老太婆们,得知这一不幸的消息无不落下眼泪。她们一齐动手,扎的扎,糊的糊,制作了一个式样特别的花圈。老太婆们一齐出动,把花圈送到大毛家里。
大毛和阿香娘走了出来。
“阿香死了,她真的死了,我不知道她这么快就会死。我们只做了四年夫妻。早知道她要死,我真不该和她结婚……”大毛说。
“你这个魔鬼呀,阿香是被你们活活地气死的呀!”阿香娘用手指着旁边大毛的远房侄女——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连这小畜牲也经常骂阿香不会生孩子。”
小女孩哭了:“大毛也骂我大起来不会生孩子。”
老太婆们无言以对。塔山婆婆将花圈端端正正地放好,然后转过头来,从衣袋里拿出手帕擦去两行老泪。这时,她突然发现了什么,指了指对面的草地。老太婆们都转过头去,看到草地上竖立着一个用树枝和野花扎成的花圈。花圈上飘动着两条洁白的挽带,挽带上没有名字……这花圈正对着大毛家的门。
老太婆们的鼻孔里都有些酸楚。她们慢慢地往回走了。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叫卖声:“葡萄嘞,快来买葡萄嘞……”
(一九九六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