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间一晃又是十八年过去。矮人村外面的神州大地正进行着一场空前的历史变革，然而，矮人村依然按照他们原来的狭窄的生活圈和通婚圈，重蹈旧辙繁衍生息。如今，大毛的儿子阿宝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年前大毛的父亲阿牛主任和应副主任“指腹为媒”，订下婚约。今天，大毛村长要按照他父亲订下的婚约，为儿子阿宝娶亲了。喜日临近，矮人村里披红挂彩，好不热闹，全村人都象过节一样。

孩子们把新郎新娘睡的床抬到庄稼地里，大人们用洁白的粗布在四周围起。举行结婚仪式时，村里的长老将把新郎新娘送入白布围起的“洞房”，参加婚礼的人都将在白布外面偷听里面的动静。当人们听到新郎新娘在里面低声细语时，都高兴地拍起手来，年轻男女手拉着手，载歌载舞，在白布的外面围成圈子，旋转着。

人们还没有把这个欢乐的时刻盼到，新娘子已经哭哭啼啼了。新娘子名叫杏子。杏子不喜欢阿宝，说阿宝比村里谁都更矮，背比谁都更驼。而且阿宝还有个比他大一岁的白痴哥哥。这白痴一直来由松花奶奶和石蛋外公喂养着，等这两位老人过世以后，喂养白痴哥哥的任务肯定落在阿宝和杏子的身上了。

到正式举行婚礼的那天，杏子突然不见了。

杏子逃出村子，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翻过了多少个山头，前面依然有那么多的山头，她感到浑身筋疲力尽，肚皮饥饿难忍，天已经渐渐地黑下来，她感到非常害怕。

她走进森林里，去寻找野果子吃。突然，她发现一块帆布吊在四棵树上，象一张床吊在空中。她爬上树去，爬到帆布上，坐在上面吃采来的野果子。这时天已黑透，她只得在帆布上躺下了。

睡到半夜，杏子被野兽的嚎叫声吓醒了。她听到帆布下面有野兽跑动的声音，但她不敢去俯看到底是什么野兽。又过了一会，吊着帆布的树突然撼动起来，她猜想只有马熊才能撼动这样的大树。她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但她不敢叫，双手死死地攀着树枝，只恐被摇落下去，成了野兽们的美餐。

一夜惊恐，直到天蒙蒙亮时，杏子才在帆布上睡着了。当她一觉醒来时，已经艳阳当空。她把帆布解下来，掮在肩上，继续朝前走。她想，如果没有这帆布，她夜里不知道怎么熬过呢？

杏子又赶了两天路，终于走到了一条宽宽的平平的用碎石铺出的大路上，杏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路。她在这大路上走得好舒服。天又渐渐地黑下来，杏子还想往前走。突然，前面响起“隆隆隆”的声响，一个偌大的怪物奔驰而来，那两只碗口般大的眼睛射出刺眼的白光……杏子拔腿就跑。但她越跑那怪物离她越近。她还是没命地跑着，突然脚下一绊，摔倒在大路边，那怪物从她的旁边奔驰而过。杏子感到好奇怪，这怪物怎么不吃她？

杏子重新跑到森林里，选了四棵树，将帆布的四角系到四棵树上，然后爬到帆布上睡了。这时，远处又传来“隆隆隆”的声响，杏子朝那声音远远望去，只见刚才那个庞大的怪物朝一个小山似的土墩撞去，那土墩立即被推平了，又向第二个土墩撞去，又被推平了……杏子吓坏了，如此厉害的野兽，还了得吗？她赶紧爬下树来，解了帆布，没命地逃。

不知翻过了多少个山头，杏子终于重新在树上系好帆布睡了。她一觉睡醒来，天已大亮。她看到有个人在山坡上跑来跑去，他们手里都拿着一节红一节白的长竿，那长竿在往地上插。还有几个人围着一张三只脚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什么东西，有个人躬着身在朝那远处的长竿望……杏子看得呆了眼，便从树上爬了下去。

下面的人见兜在树上帆布里的姑娘爬下来了，大家都朝她笑。“姑娘，你怎么睡在树上呢？你是哪里人呀？”

“我是矮人村的。”杏子见问她的是他们中间最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便回答说。

“矮人村？我外公就住在矮人村呢！”小伙子说。

“真的？你外公叫啥个名字？”

“石蛋，你知道吗？”

“晓得。”

“那过几天你带我去见我外公。”

“不，我再也不回去了。”杏子不高兴了。小伙子问她为什么？杏子把自己逃婚的事也告诉小伙子。她一边说一边还滴滴答答地哭了起来。

小伙子弄得没办法了，只好说：“你不要哭了，没地方可去，就到我妈妈办的服装厂里去做工吧。过一会，你就搭我们工程队的车去吧！”

杏子高兴极了，在小伙子的面前跪了下去：“恩人，我会终生报答你的……”

小伙子急了：“哎呀！你快起来呀！走吧，我们的车正要到城里办事，你就搭车去吧。请你告诉我妈，就说我外公还健在，我过几天会去看望她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新开辟的公路上，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在杏子的面前停下了。杏子见了这从未见过的怪物，而且也有两只碗口般大的“眼睛”，杏子吓得叫起来，边叫边往后退。

车门开了，小伙子叫杏子别怕，快上车，那坐椅坐着很舒服的。杏子终于大着胆子走上前去，问：“这车跑得这么快，它是吃玉米的呢，还是吃麦的？”

驾驶员笑着说：“这家伙，吃油的。”

杏子上了车，却紧紧拉着小伙子的手，说：“恩人，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你就叫我阿岗吧！山岗的岗。”阿岗说。

汽车开远了，杏子还回头久久地望着阿岗这位英俊少年……四

阿岗和筑路工们继续沿着深山老林向着矮人村的方向挺进！路，在他们的脚下延伸着。

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竹琴和杏子搭着筑路工程队的车来了。她们和阿岗一起去矮人村看望石蛋外公。

当这三个人来到石蛋老汉面前时，老眼昏花的老人竟认不出一个人来。连一个多月前刚逃出矮人村的杏子都认不出来了。如今的杏子剪了城里人的流行发型，脸上抹了增白霜，身上穿的是时装，脚上穿的是皮鞋丝袜。矮人村的姑娘们见了杏子都羡慕得直流口水。

光流口水不解决问题。村里的姑娘们都往石蛋老伯的土屋里钻。听说石蛋老伯的外甥长得英俊高挑，背一点不驼，都想攀个高亲。媒婆们调动了三寸巧舌，把村里的姑娘们挨个儿称赞一番，然后说：“虽然外面的世界大，漂亮的姑娘也多，可落叶要归根哩！小伙子，你的根可在这里啊……”

石蛋老头摆摆手说：“老树不接新枝，即使结出果来，也是老僵刮瘦的。”

媒婆们终于没有话可说了。杏子形影不离地跟在阿岗的身后，见姑娘们挨了石蛋老头的骂，心里有些得意，这时，石蛋老头转过身来，盯住了她：“杏子，你心里也别打阿岗的主意，否则我打拦你的臭蹄子！”

竹琴在一旁笑着说：“其实比咱阿岗英俊漂亮的小伙子在这世界上还多得是，只要走出这矮人村，到处都能找到。”

于是，姑娘们都恳求竹琴带她们到外面去打工，去闯**，竹琴都一一答应了。

这天深夜，一群矮人村的光棍突然闯进石蛋老汉的土屋：“臭妖婆，你把矮人村的姑娘都带走，是要我们永远打光棍，是要绝我们的种吗？休想！”

“别急嘛，我告诉大家，既然姑娘们可以走出矮人村，小伙子更可以走出矮人村，到外面去闯**，在外面的世界里，年轻姑娘千千万，你们一定可以找到最心爱的人的！”

“我们不走，我们不上你的当！”

他们吼叫着，在竹琴、阿岗和石蛋老汉的嘴里都塞了毛巾，把三个人都捆绑起来，藏到了一个山洞里。

后半夜，姑娘们都悄悄出了村子，在村外集合了，然而，她们等待了许久，却不见竹琴和阿岗母子俩。

此刻，有两位满头银丝的老人颤巍巍地摸进了漆黑黑的山洞，挖出塞在石蛋、竹琴、阿岗嘴里的毛巾，松开绑在三个人身上的麻绳……这两位老人，一个是阿牛，另一个是松花。

松花半夜起来解小便，听隔壁屋里儿子大毛在和一伙人商议，如何发落藏在山洞里的石蛋、竹琴和阿岗。松花回到房里，推醒了阿牛，两位老人悄悄出了后门，朝那山洞的方向摸去……两位老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石蛋、竹琴和阿岗搀扶起来，他们互相搀扶着，朝村外走去。这时，东方已泛起一道鱼肚白。

聚集在村外的姑娘们，见竹琴来了，阿岗来了，连石蛋老汉也由松花和阿牛搀扶着，颤巍巍地走来了！姑娘们都高兴得叫起来，跳起来。

浩浩****的一群人，终于走出古老闭塞的矮人村，向广阔的世界走去，连阿宝和几个小伙子也跟在这群人的后头，走了。石蛋老汉被松花和阿牛搀扶着，站在山头上，望着远去的人群，三位老人都笑了。他们情不自禁地对着蓝天和大地呼喊，每座山谷都发出和声：

“啊……啊……”

（一九九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