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兰花今夜香(1 / 1)

拐点 汪志成 1650 字 11天前

蔚蓝蔚蓝的夜空,缀着一弯皎洁的明月和无数颗亮晶晶的星斗。几片白云在夜空中飘动着,象变戏法似地,一忽儿象鸡,一忽儿象狗,一忽儿象猪,一忽儿象马……“小气鬼”阿九站在自己的院子里,出神地望着望着。也许从他懂事的时候起,还没有这样舒舒畅畅、悠悠闲闲地望过。平日,他总是埋着头,起早摸黑地忙着他的篾匠活,连抬眼望望的功夫也舍不得。庄稼人的功夫就是钱呀,虽然那时节,庄稼人的功夫是最不值钱的。

如今,倒了个个儿,庄稼人的功夫值大钱了!可阿九却这样呆呆地站着,仰着头,望着蔚蓝蔚蓝的夜空,这“小气鬼”倒突然慷慨起来了。他望了一阵子之后,便俯下身去,细心地看着他的几盆宝贝兰花。这摆在墙边条石上的六盆兰花,是他今天刚特地到兰渚山花圃里买来的,每盆都是高档品种。虽然他现在甚至连这些品种和名称都还叫不出,但他相信,以后一定都会叫得出的。

他用鼻子深深地闻了闻,确实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小时候他曾听爷爷讲过天上神仙的故事,神仙们都住在非常非常好的地方,好到啥程度,他不知道,但一定也有这样好的一种气味。这气味叫人舒心、顺气,十块钱闻一闻也值!

他快活地抬起头来,脸上那刀刻似的皱纹舒展开来,笑便从一道道的皱纹里溢出来。抬头朝夜空望去,这会儿,他想编几句文气点儿的词,象旧戏里的小生,赏月观花,唱出一套又一套的文文雅雅的词儿。但他狠狠地抓了抓自己的头皮,直了直脖子,终于一句也想不出来。都怪自己!解放初那时节,村里搞扫盲,上头派来个二十几岁的女教师,来教大伙识字,怪只怪自己不用心,学不进,悔!倒不是阿九脑瓜笨,当时他只顾起早摸黑地劈竹篾、编箩筐、抓现钱,抓了点现钱就想娶老婆,根本没有闲功夫上夜校。要不,我阿九说不定如今也有半肚了墨水了哩。

阿九这样美滋滋地想着,有时也不免有些苦涩,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管它呢!

突然,院墙外面传来两个年轻人的悄悄话:

“这里好香啊!”姑娘的声音。

“嗯,真香!”小伙子的声音。

阿九突然发现自己的耳朵并不聋,他听出来了,好家伙,那喉咙脆酥酥的肯定是隔壁邻居家的春云,而那个说话瓮声瓮气的小伙子就是城里报社的记者了。

半年前,这俊里俊气的青年记者,到村里来采访专业户,而春云这丫头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珍珠皇后”,河蚌育珠一年收入上万元。春云被这年轻记者纠缠了几个晚上,谁料想,两人竟悄悄地谈上了。村里人你传来,我传去,讲得沸翻盈天,只有这“小气鬼”阿九硬是不相信,人家一个响当当的记者,论才有才,要貌有貌,走得多,看得多,谁稀罕土头土脑的乡下大姑娘?

他还当场和村里的快嘴二婶打了赌,说是如果真有那么回事,结婚的喜糖由他出。

说真的,这有名的“小气鬼”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赌注呢。这一赌对他倒也有利,从此,他这“小气鬼”的名声好了不少,村里不少人不再这样叫他了,春云却不买帐,照样叫。

墙外的悄悄话还在往里面飘:

“喂,你说这是什么香气呀?”春云问。

“好象是兰花的香气。”记者答。

“不错!是兰花的香气,是我阿九的兰花的香气,而且是高档珍品呢!”阿九差点儿喊出声来,他简直有些“得意忘形”了。

“这是‘小气鬼’阿九的院子,他怎么种起兰花来了?”春云的声音。

“这也值得奇怪吗?”记者的声音。

“你不知道,这‘小气鬼’呀,一个铜钱翻转八个字!上次我向他讨点竹梗削副挑针,他东拣西挑,啥都舍不得,后来连手也发抖了。嘻嘻……阿九听了并不生气,倒反而更乐了。不错,我阿九过去是小气点,那时节是因为穷,穷得揭不开锅,所以过日子不得不精打细算。说也奇怪,越精打细算越是穷,老婆孩子饿得面黄肌瘦,天天跟他吵架,说他是“抠贼”,“太厉害”。打碎碗盏砸了锅,老婆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去另找活路了。他不怪她,只怪自己没本事,只会埋头劈竹篾。他劈起竹篾来,人家叫他一叫三不应,村里人都说“小气鬼”阿九耳朵有毛病。说真的,那年头,你干活卖劲顶屁用,人家说你是“资本主义尾巴”,割!那些只会翻嘴皮子的懒种,开开会,喊喊口号,闹腾闹腾,照样拿工分,工分比你高,肚皮比你鼓。

如今世道变了,翻嘴皮子的不吃香了,吃饭全凭本事,发财全靠勤劳。他阿九富起来了,说真的,这辈子他还没有这样富过,他心满意足了。钱多了派啥用场?人家钱多了造房子,娶儿媳。他阿九光棍一条,造了房子谁住?还是买几盆兰花“欣赏欣赏”。噢,对了,他还要去买别的花,月季、水仙、茉莉、夜来香、海棠、凤仙、芍药,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听说有一种叫牡什么的花,要几百块钱一盆,他也要去买一盆,让村里人见识见识,看谁还说我阿九“小气”不?

院墙外,两个年轻人还在悄悄地说着话儿,有这么多话头?还在议论我“小气鬼”阿九?唉,我阿九和孩子他娘谈上那时节,哪有这么热乎?此刻,阿九真想爬上墙去,瞅瞅他俩的亲热劲儿。不过,这想法只是在他的心里一闪而过,便觉得有些失身份了。他阿九排起来比他们大一辈,应该拿出大一辈的样子来。

突然,院墙外传来春云咯咯的笑声,啥事这么好笑?

“这‘小气鬼’呀,说起来实在好笑!这次跟人家赌……咯咯……”

还在笑我?这些天春云见了他总是笑,笑得有些异样,还做鬼脸。啥意思?鬼丫头!哦,也许是笑他赌输了糖?笑他到时候会怕肉痛?放心吧,我阿九保证家家户户都分到,每家八颗,一家不漏,输得高兴,花钱也值得!

“你明天就上他家采访?”春云的声音。

“嗯。”

“他这个人呀,只会埋头干活,嘴巴可笨哩!”

明天来采访我?好!活到这把年纪了,谁来采访过我阿九?可别被春云这毛丫头说着了,得趁早准备些词儿。那从啥说起呢?对了,先叫他来看看这六盆兰花!接着便这么说:“别的甭说了,我阿九以前谁都叫我‘小气鬼’,嗯…….”

这时,前头屋里传来“伊呀”一声门响,一个黑影钻进屋来。“阿九兄弟,你这兰花要卖多少钱一盆啊?”

原来是春云她爹,这老东西!阿九不去理睬他。说真的,听了春云她爹的称呼,他心里真有些得意。以前,这老头总叫他“阿九”,叫了几十年了,如今突然变成了“阿九兄弟”,这实在使他心里感到甜滋滋的。不过,这后面的话实在使他生气。哼!难道我是贩子?算你找错了门!

“阿九兄弟,这兰花要多少钱一盆,您尽管说,贵一点也不在乎。”

“不卖!”阿九忍不住了。

“哎,阿九兄弟,我们哥俩是从小一块长大的,这点事还不好商量?我正要告诉你,我家春云五一节要结婚了,新房就做在我家里。如今阳台上都兴摆花——”

“这么说,那记者要‘嫁’过来啰?”阿九睁大了眼睛。

“不错!”春云她爹得意起来了,“阿九兄弟,那兰花的事……”

“不卖!”

“阿九兄弟,你……”

“这兰花嘛,就算我送了!”

“这……这,不行!阿九兄弟,这钱你总还得收下吧。”春云她爹拿出两张五元的人民币来。

“春云她爹,难道如今你还把我当小气鬼看吗?”

“哪里,哪里,我老哥还会不了解你,以前你小气点儿,那是因为你穷,古话说:马行无力皆因廋,人不风流只为贫……”

“对!对对!凭你这话,送两盆兰花也值!”阿九竟激动得红了眼圈。

他捧起一盆兰花,递到春云她爹手里,自己又捧起一盆,便一起走出门去。他一直把兰花送到春云家新造楼屋的阳台上,感到自己做了一件一生中最光采的事。

春云和年轻记者走过来了,春云爹连忙说:“春云,快谢谢你阿九叔,他给你们送来了两盆兰花。”

“这兰花真不错,阿九叔,谢谢您。”春云顽皮地说。

“谢谢您,阿九叔。”年经记者也这样对他说。

是自己的耳朵有些聋了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似乎觉得“阿九叔”的“叔”字有些别扭。阿九抬头朝那年轻人望去,啊,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哟!要是他的儿子还在,也一定有这么英俊。不,说不定他就是自己的儿子,那笑容,多象他,又多象他的妻子。不,为什么一定要是自己的儿子呢?后一辈的幸福也是自己的幸福!一声“阿九叔”,心里也够甜了。

又一阵风吹来,阿九吸了吸鼻子:啊,兰花,真香!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