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松花今天晚上要来抬了!
这风声不知怎么走漏出去的?消息一传开,这天夜里全村的人都没有睡。
到了午夜时分,有几条黑影抬着竹轿进村来,随后又跟来十几条黑影。抬轿人走到松花家的后门口,停下了轿子。后面跟着的十来个人四处散开了。松花家没有开大门,屋里甚至没有亮灯,靠竹园的后门“咿呀”一声,开了一条缝。松花和她的哥哥从门缝里钻出来,哥哥搀着松花坐上了竹轿,竹轿由四个汉子抬着往村外走,松花的哥哥跟在后头。十来个人前后护卫。
轿子快抬出村口的时候,突然从路两旁的灌木丛中跃出十几个矮人来,“站住!站住!快给我站住!”
“找死啦?让开!滚!”抬轿人和那十来个护卫喝道。
“冲啊——!打啊——!”又一群矮男人冲了过来。大家将竹轿包围起来,“把松花交出来!”“你们抢人啦?”“我们拼啦!”两班人马就这样厮杀起来,用扁担,用柴叉,用石块,用拳头,简直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斗。矮人村的矮人们怎么敌得过这群彪形大汉?尽管矮人们都非常勇敢,尤其是从小和松花最要好的石蛋拼得最勇,但都被大汉们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哇哇乱叫。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赶来了,他们用石块用柴刀用锄头铁耙抵抗着,还击着。
矮人村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偏僻山村,与邻村相隔有数十里,到集上要走数百里。所以,村子里应、杨两姓世代相互婚配,谁家的父母都不放心将自己的女儿远嫁。久而久之,也便成了习俗。
由于矮人村交通闭塞,贫困落后,那些到外面去走过几遭的大姑娘都动过远嫁的念头,但父母不同意,村里人都不同意,也只好作罢。大家都明白,如果嫁出一个姑娘到外村,村里就多了一条光棍。矮人村本来就男多女少,再往外嫁,矮人村岂不成了光棍村?还怎么传宗接代?
所以,矮人村的村民们必须誓死捍卫自己的“生存权利”。
经过一番厮杀,外村人终于被打退了,打得头破血流的村民们终于把松花姑娘夺了回来。村里的长老说,还是马上把松花姑娘招一个当夜成婚吧,否则,外村人还会来抬,松花也会逃走的。
松花被全村人围在中间,只是哭。有人叫她自己拣一个,她直摇头。伤势惨重的石蛋爬到松花面前,恳求说:“松花,我从小和你青梅竹马,如今为了保护你,已被打成了这个样子,你就答应和我结婚吧!”
松花哭着说:“我恨你!想不到你也会来拦我的轿,你好凶,好狠,我恨你!……”
这时,许多小伙子都涌了上去,向松花求婚。松花看着这群伤痕累累的矮男人,哭得更惨了。“你们好狠啊……”
村里的长老说,松花自己定不下,只好由大伙给她定了。
有奉承拍马的人便提出:“还是咱杨村长的儿子阿牛吧!”
有人连忙附和:“对,今天晚上只有阿牛没参加殴斗。松花,看来只有阿牛真正爱你的哩!”松花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一个劲地哭。
长老说:“除了阿牛,也没有更合适的了。既然大家提出来了,就这么办吧!大伙送他俩进和洞房吧!”
于是,大家不由分说地将松花和阿牛推进一间房子里,然后关死了门。
第二天,身负重伤的石蛋失踪了。有人说石蛋因为得不到从小青梅竹马的松花,跳崖自尽了。也有的说,石蛋打抬轿人打得好凶,后半夜这些外村人重新摸进来,把石蛋抓走了。
几个月过去了,还找不到石蛋的影子,矮人村的男女老少都认为,石蛋一定不会在世了。
松花自从和阿牛结婚以后,经常吵吵闹闹,有时甚至半夜里从房里逃出来,说是阿牛要捉弄她。村里人都对松花说,你已经是阿牛的人了,他要你怎么,你总得依着他点。松花却死活不愿意。村里人都说松花还想着那外村佬,将她重新抓进屋里,一顿好揍。揍得她呼天喊地地叫。
松花确实心里还想着那个英俊的小伙子。小伙子名叫继康,三年前有一个研究遗传学的科学考察队请继康做向导,来过矮人村。松花是个热心人,把考察队的人都领进家里住,帮他们烧菜做饭,洗衣服。几天下来,她和考察队的人都混熟了,和继康更成了好朋友。后来考察队的专家们告诉他们:矮人村的人为什么一代比一代矮,背一代比一代驼,而且多有气喘病,是与通婚圈太窄有直接关系。考察队员们和松花开玩笑说:“你信不信?不信的话就嫁个外村人试试,以后生下来的孩子保准不会是矮子,不会是驼背,不会有气喘病。”
这话,松花相信了。大约是因为出现了英俊的继康,才使她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个科学的观点。考察队离开村子的那天,继康当然也走了。但松花已经和继康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日子……然而,矮人村的村民们却把考察队留下的这个科学结论当作异端邪说。他们认为,矮人村人矮、驼背、气喘病,这是“种”的缘故,反过来也证明他们是“纯种”而不是“杂交种”。
他们为此而沾沾自喜。
几个月以后,松花终于渐渐地不吵不闹了。又过了几个月,松花的肚皮便渐渐地挺凸出来。
后来松花生下一个儿子,起名大毛。她心里很担心,怕儿子以后是个矮子、驼背而且有气喘病。
大毛终于一年比一年地长大了。村里人都说,阿牛他儿子越来越像阿牛了。简直象一个模子里出的哩!
松花每每听到这些赞语,心里就难受。孩子象他爹有什么好呢?还不是照样矮,照样驼背,照样有气喘病。松花想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掉落下来。
二
十八年以后的一天,石蛋带着妻子和女儿突然回到了矮人村。
村里人谁也没有认出石蛋来,只觉得这三个外来客有些稀奇,那男的矮个子、驼背、有气喘病,几乎是矮人村的种,可那身上的装束却是个标准的城里人,和这男人年龄相仿的女人是个跛脚,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高挑的个子,苗条的身材,黑亮的眼睛,白嫩的肌肤,简直象天仙一般美丽。
那男人出口要找村革委会杨主任,村里人引路的引路,跟在后头看热闹的看热闹,一路走来,他们身后人跟了黑压压的一片。
进了被当作村革委会办公室的茅屋,杨主任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这时,石蛋禁不住叫出声来:“杨主任,您,您不就是当年的阿牛吗?”
“您,您是?……”阿牛愣住了。
“我……我就是石蛋呀!”
这句话一落地,看热闹的人顿时都沸腾了起来,大家都象潮水般地往屋里挤,把间茅屋都要挤倒了。一位驼背的矮老太婆挤到石蛋面前:“石蛋,石蛋,你认不出我来了吗?我就是松花呀!”她说着,眼里闪着泪花。
石蛋也愣住了:“啊,时光过得真快啊……”
“如今,城里在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女儿竹英今年十八岁了,也要上山下乡,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我想,干脆我们一家人都回村安家落户吧!”
“好啊,你老兄到底还没有忘掉自己的家乡哟!”阿牛亲热地用两只手扳住了石蛋的肩胛。
从此,这两家人和睦亲热得象一个家一样。
两年以后,竹英二十岁了,长得更加楚楚动人。有一天,松花来和石蛋商量:“石蛋哥,如今我家大毛已经二十三了,你家竹英也不小了……咱俩青梅竹马,结果成不了姻缘,那是我的错,也甭提了……我想,还是让咱们的孩子结成良缘吧!石蛋哥,你看哩?”
石蛋没出声,过了好一会,他才点点头说:“我倒没啥,只是如今兴婚姻自主,还是让孩子们自己作主吧!”
“你做爹的同意了,这门亲事大半也就成了。嘻嘻嘻嘻……”松花高兴地走了。
然而,竹英死活不同意。从这以后,竹英见了大毛就避、就躲、就逃。然而,竹英越避,越躲,越逃,大毛却越是千方百计想接近她。竹英在前面走,大毛在后头跟,竹英发觉了,拔腿就跑。大毛双腿比竹英矮,跑不快,也就追不上她。有一次,大毛蹑手蹑脚地跟在竹英的后头,竹英没有察觉,跟到没有人的地方,大毛赶紧朝竹英追上去,竹英听到背后突然响起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又是大毛。这时,竹英已无法逃脱了,大毛已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竹英灵机一动:“大毛哥,我小便熬不住了,你先回去吧!”说着便进了女厕所。
大毛呆呆地等在女厕所门口,竹英坐在厕所里见大毛站在门口不走,也不好走出去。这样僵持了两个小时,大毛依然站在厕所门口。竹英在厕所里面呆得也不耐烦了,便索性打起瞌睡来。
大毛在女厕所门口站了两个小时,小便也胀了,便只好到隔壁男厕所去解小便,他解小便的时候突然发现,座坑下面的粪池是和女厕所相通的。他见四下无人,便将头伸进座坑里面去,朝着女厕所的方向张望,因脖子太短,还看不见,于是他干脆把整个上身都伸了下去,身子呈倒挂状,只用两只脚勾着座坑的坐板,他再往女厕所方向望去时,才终于看见了竹英那白嫩丰腴的下身……大毛猛然一惊,勾着座坑板的两脚一滑,便“卟嗵”掉进了粪池里。
坐在女厕所座坑上打瞌睡的竹英,只听下面“卟嗵”一声,猛地惊醒过来,连忙站起,提着裤子往外跑。
从此以后,大毛更加缠住竹英不放,使竹英害怕得整天躲在房里不敢走出来。竹英不敢走出来,大毛就整天站在竹英房间的花窗外面。
有一天深夜,趁竹英熟睡之际,大毛终于撬开花窗,爬进竹英的房间,将她奸污了。等她惊醒过来时,她的身子已被糟蹋了。她朝他的肩胛狠狠地咬了一口。
大毛强忍着疼痛跳窗而逃,竹英开门追出去,追了一阵子,连个影子都没追着。
她委屈得没法说,只有暗暗地流眼泪。过了半年,她的肚皮明显地挺凸出来,被村里的贫下中农纠察队发现了,抓了去一顿揍,叫她老实坦白交待。竹英说不出到底是谁,只说她在那个人的肩胛上咬了一口。
于是,全村召开批斗大会,批斗竹英,批斗大会开到一半时,会议主持人村革委会主任杨阿牛突然发出命令,要参加大会的所有男人脱光上身衣服,露出肩膀,由贫下中农纠察队进行查验,西北风呼啸着,全场的男人们都脱光了上身,只有大毛没有脱。
杨主任从台上跳下来,把儿子大毛拉到台上,扒光了衣服,肩膀上露出了被咬过的伤疤。“来人呀,给我打!”
松花拉着石蛋跑上台去,在阿牛主任的面前跪下了,“主任,大毛和竹英的婚事,我们俩早已商量好了的,想不到小两口子和我们也想到一块去了,而且发生了这种丢脸的事,我们也就一时难以向您主任汇报了。”石蛋按照松花给他定好的口径说。
松花连忙接下去:“其实我和老杨是早就说过的,可能你忘记了。我和石蛋从小青梅竹马,那时候还勾过小手指头呢!定下咱俩都生了孩子以后,就要给孩子配成姻缘的。”松花简直胡编乱造了。
“既然是这样。”阿牛主任朝台下喊,“就请全村的父老兄弟姐妹给作主吧!”
“我们同意大毛和竹英成婚!”
“我们同意!”
“我们都同意了!”
批斗会在这一片愚昧粗野的呼喊声中散场了。
数月以后,竹英肚里的孩子便生下来了,是个男孩。
孩子养了一年,还不会笑,不会看人,不会吃东西,只会哭,只会吸吮**,只会睡觉。竹英哭了,不知哭了多少次。
终于有一天,竹英失踪了。
松花和石蛋轮流抱着这孩子,用奶瓶子灌上米汤给他吸吮,一年又一年,他俩的头发都累白了,孩子依然不会笑,不会看人,不会说话,不会吃东西。
石蛋和松花都叹息着。
松花说:“当时我打算远嫁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拼着命来阻拦?我到现在都恨你!”
石蛋说:“别提了,我把女儿也赔给你了,象一枝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这是报应!这个白痴就是我们的罪孽!”松花擦了擦眼泪。
然而,这两个人的哀叹改变不了矮人村的命运。后来,大毛找了个村里的姑娘结婚了,又生下一个个驼着背的矮人来。
整个矮人村还是象以往那样繁衍生息,只不过矮人村的人一代比一代更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