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风的感悟(1 / 1)

孤独无疆 赵丰 1380 字 8天前

没有谁能阻拦风的意志。自然界的每一寸空间,都是它快乐的家园和驰骋精神的领地,都播种着它的记忆和想像。这飘逸的精灵啊,常常掠走我生命和精神的羽翅。

对风的虔诚我真的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人。我膜拜它的影像,追随它的灵魂,曾去过很远很远的岁月——我探索到了风的故乡。那是远古的森林或者浩瀚的大海。风蓦然回首对我一笑,幽灵似地隐去身影。我伫立在林外或海边,漠然不知所措。

在我没有学会思想的时候,我去给山坡上割草的祖父送饭。那坡漫长得如我一生的路途。我提着竹篮艰难地在风中行走。风在我的身后嘻笑,撩开衣襟窥视我凸露的肋骨。忽然一阵狂风,手中的竹篮就不知去向。我惊恐地哭泣,满山坡寻找盛饭的竹篮。风游戏似地刚让我看到竹篮的踪影,却又把它抛向很远。我的灵魂也仿佛被风裹地而起,轻飘飘化为一片树叶。

那是我生命中最初对风的印象。风戏弄着一个儿童的迷惘,向他灌输着恐惧的词意。那个中午,我在一面山坡上接受风的教诲和训示。狂风玩够了离开那面坡时,暴雨就如泣而降。是祖父用**的胸膛护住了我的躯体,逃亡回屋檐下。

对风不怀好感。这纯粹属于一个儿童的心念。祖母好多日子都在念叨着她的竹篮,表露着对风的怨言。她让我领着去坡上寻找那遗失了的竹篮。坡上的风吹乱了她的灰白的头发,俯在她的耳边悄语:竹篮嘛,让我捎回大海了。

让祖母的竹篮失踪的是山谷风。白天,它从山谷吹向山顶;夜间,它从山顶吹向山谷。那么,山顶那面莫非就是大海了?三十多岁前,我一直没有机会翻越那座山,也就没有机会目睹大海的波澜壮阔。那座山叫秦岭,厚实得让人用双脚难以穿透。但是,当我终于有机会抵达山那边时,才发现它并非大海。风欺骗了我和我的祖母。祖母一生无法抵达大海,也就对风的话信以为真。多少次,我都发现他在爬那面坡,憔悴的背影在风中摇晃。

风忽然良心发现,它委实觉得不该欺骗一位善良的母亲。它纠正了自己的谎言。不过,它善于狡辩。它这样解释:没错。海在这座山过去那座山的那边。风换了个名字:海陆风。白天,它从海上吹向陆地;夜晚,它从陆地吹向大海。海和云接壤处,风在那儿漫步,悠然得如同闲庭信步。海浪中,一个少年,披着长发,怀抱着金色的七弦琴,低纸地吟诵着由蓝天、白云、海洋合成的故事。

风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太阳风。据说,风是太阳的儿子。依次判断,风能是太阳能的一种表现形式。按照科学的解释,风是从太阳大气最外层的日冕向空间的持续。如此,太阳的生命有多久,风的历史就有多长。从远古而来的风,亲吻过恐龙的脚趾,拥抱过猿人的爱情,见证过女娲补天的英姿和精卫填海的豪迈。它历尽沧桑之后,凭着丰富的阅历,成为大自然的智者。

推开窗,风就进屋。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随风而入的是童话、神话、寓言之类的影子。在我眨眼之间,数以千计的岁月便凝滞在天花板上。

风从远古来,你在何方?这是不是一句歌词?我记不大清楚了。但我期盼那样的意境。从海面上迈着舞蹈家的步伐,踏浪而来的摇滚少年在空旷的舞台上放纵着一种**,还有孤独。梦中那少年依稀是我自己,摇滚着风走回远古。

风是一个少年。是那个意气风扬,踩着风轮的那吒。这是多么浪漫的比喻。为什么不比喻为一个少女?这是属于喻体的秘密。但有时风的确像少女般温柔、温馨、多情。酷热的六月,溽闷的天气让农夫挥汗如雨。那是在我20岁的年龄段。我在田野用镰刀收获成熟的小麦,没有心绪谛听阳光那苍白的诉说,就期盼雨。果然,在轻柔的节奏舒缓流淌过心灵之后——那是少女舞裙般的轻风啊!带着爱情的**,将细雨从天空呼出。于是,风在雨丝中凝固成少女的雕像。

但有时风是一个坏小子。它桀傲不训的性格决定了它不会遵从上帝或人类的意志永远和风细雨。狂风、台风、龙卷风。还有南极的杀人风。在南极考察队员中流传这样一句话:南极的冷不一定能冻死人,南极的风能杀人。难道南极是风暴的故乡?它似一道无形的瀑布,如一股飞奔的洪流。人无法确定它运行的规律和轨迹,也就无法蕴酿对抗它的智慧和力量。这种时候,人在其中渺小得像一片叶和一粒石。

风是思想的巨轮。写下这个比喻我想到了尼采。风把翅膀安置在尼采的头颅中,使劲地扇呀扇,尼采的头颅中就飞翔出奇形怪状的语词,挟带着锋刃和利箭,让人类固守千百年的思维屏障鲜血淋漓。

相比之下,我们缺乏的是尼采思想的风轮。我们循规蹈规矩的生活习惯,千年不变的道德观、价值观维系着一个民族的生存方式。没有个性,没有创新,更没有风一般的疯狂。我们沉湎于一种生活模式,满足于一种僵死的教条。我们思想的轨道简露而直白。

尼采的“勇敢”显然难以承受世俗的汪洋大海。风张扬着个性时人类可以束手无策。可是尼采是人,由血肉和毛发、指甲和骨胳组成的躯体难以击破钢铁一般的墙壁。他29岁开始头痛,45岁被送进耶拿大学医院精神科治疗。我却在想,尼采的疯是伪装的,他无法改变这个世俗,就只有通过伪装把生命交给风。

我欲乘风归去!尼采显示着天才的**与感悟。

那一刻,风的声响跌落在尼采干燥的屋边。风说:“知音啊,我爱你”。尼采在接受了风对他最后的关怀后升入天堂。所幸的是,伟大的风把一个“超人”的思想传播到天涯海角。风的意志所向披靡。一个多世纪以后,当我在窗前领教那些闪光的词句时,风儿从窗探进头笑嘻嘻地问候:“你好?”

我随着风儿走出屋。风儿去哪儿,我便去哪儿。这不是偶然的举止,不是冲动,是对风的迷恋。我想如尼采一样随风作一次不归的旅行,捡拾尼采遗留下的思想残渣,甚至也想创造一些陌生的、不为世俗欣赏的语言。那么若干年后,我的精神会不会也似尼采一样错乱呢?

想起风,还是风。读过许多书才晓得,对风情有独钟的并非只有我,连堂吉诃德都曾用生命与风作过决斗。那种决斗隐含为风献身的寓意。风高贵的心灵其实潜藏着平民意识。宋玉的《风赋》揭示的那种“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的品质正是风的追求。它的骨子里没有虚伪。它永远不会如人类中的某些人一样粉饰太平,也不会因富贵而俯首,因贫穷而背弃。因此,富贵者感受不到风的恩慈,而贫穷者即使家徒四壁,也感恩着风的关怀。在精神临近崩溃,身躯几近枯竭之时,呼吸一口风,也会滋发生存的勇气。

自然界迄今为至充满风的情怀。风是大自然内心的絮语,是大地的长笛和洞箫。它攀援着古老的松枝,逾越过坚固的城墙,深入到深邃的丛林;它穿着青藤编织的草鞋,走过大海和岩石,在人类以及生物呼吸过的每一处地方,都吹奏起生命的旋律。前几日,我在蓝天白云间穿行时(那是在从海口飞往广州的飞机上),不经意间发现了风的踪影。

风,你这个魔鬼啊,竟然跟踪起我的行迹?

我若有所思的语言,让同伴置疑起我的神经。

我没病。我说。不是风,我们能离地球如此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