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成语里的动物(1 / 1)

孤独无疆 赵丰 2842 字 8天前

牛在成语里亮相不多。印象深刻的是:对牛弹琴。

这个成语有点怪异。

典出汉·牟融《理惑论》:“公明仪为牛弹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闻,不合其耳矣。”南朝·梁·僧佑《弘明集》中也有类似的句子。

长久,我为牛悲哀。世界上很少有哪种动物像牛一样为人类卖力。我高中毕业后在乡村与牛有过四年的交往。我怕冷,常常在夜里溜进饲养室炕上振明伯的热被窝。我喜欢在牛细碎的嚼草声中做一些梦。白日我为它割草,用它犁地,还骑着一头牛在村头的一块地里耀武扬威。那块地的名字叫“十六亩地”。以后我的梦中常出现那头牛驮我转圈的情景。

还是回到对牛弹琴这个成语中来。

公明仪先生有点糊涂,你对谁弹琴不成,为何偏偏选中了牛?你不会对猪弹,对猫弹,对耗子弹?你是深知牛的善良和忍让之心么?这个成语所隐含的比喻对牛不公平。让牛蒙受了两千多年的不白之冤。

词典中对此成语的解释是“比喻对不懂道理的人讲道理,对外行人说内行话” 。牛不懂道理?四书五经它是不懂,生命哲学它更不懂。可是那个动物懂这些呢?至于说牛外行那就更令人啼笑皆非了。别说动物,人类有多少内行的音乐家呢?

有那么一些日子,我的梦总是与牛有关。甚至,我一闭上眼就听到牛的悲啼。牛说:“自从公明仪先生发明那句成语以来,我忍受了两牛多年的误解和侮辱。谁来赔偿我的名誉损失?你们人类尚且有法院来鸣冤,我们牛上哪儿起诉公明仪先生?

呜呼!牛深沉地绝望。

昨夜又梦牛。那牛似乎没有颜色,孤独地卧在地的犁沟。周围无人,只在天空飞着一只鸟。那牛见我向它走去十分恐慌,哀求道:“求您,不要对我弹琴”。于是,我背转过身子。

牛对我感恩。它望着高深莫测的天空欣喜的“哞”了声。那声音是否能让公明仪先生聆听到,我不得而知。

想起来了,还有一个与牛相关的成语:庖丁解牛。

无法想象庖丁解牛时的那幅嘴脸。他从容不迫的刀技展示给文惠君的是血淋淋的场景。这个成语潜藏着牛告别生命的惨叫。可是我们往往欣赏和赞美的是庖丁的刀技,而忽略了牛的命运。它悲剧性的命运被记录在一把灿亮的刀尖上。

我最初所见到的驴,大多被捂上双眼转着圈圈绕着碾盘天昏地转地走。我捂上眼,蹲在碾房的门口,听着驴的蹄子“得、得”地磕击地面,心头莫明的忧伤。那是我的乡村生活驻留的记忆。我那时对驴心怀同情,不明白主人为何要蒙上驴的眼睛。

后来,我从书本上更深刻地认识了驴,从而对驴具备了一种人文关怀。柳宗元的《黔之驴》是我学到的第一篇古典散文。短而犀利。老虎始而见驴“甚恐”,继而“断其喉,尽其肉”。当我的血液凝固在那六个字上时,我就体验到了一种内心深处的悲凉。那时,我还年轻,对死亡有着莫名的恐惧。

我不喜欢黔驴技穷这个成语。它对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 从尊重生命的角度看,柳宗元先生的确算不上君子。驴让虎吃了,你不替驴落泪,所倒怪罪它没本领。还有人把驴归入凶狠恶毒之列,咬牙切齿地骂出:驴心狗肺!狗委屈,驴又怎能不愤然?驴想,我不算凶狠恶毒之徒吧?我为你们人类拉车运货,套磨碾米,驮着新媳妇回娘家。我何时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再说,我的心何时如你们人类中的某一部人那样昼夜想着歹毒之事?

驴愤怒地叫,那声音响彻云霄,憾天动地。那是它独具魅力的控诉和抗争,让人类的某一部分人心惊胆战。

这是驴之本能,还是人类逼出来的?

还有些古人酒足饭饱之余,想出一些歪点子拿驴开心,造出驴唇马嘴,驴鸣狗吠,驴头不对马嘴之类的成语惹驴伤心。唐人张鷟在《朝野佥载》中称“驴鸣狗吠,聒耳而已”。驴的叫声确实不雅,毫无美质而言。但这只能责怪上帝没有给它造出鹦鹉般的喉舌,怎能发出悦耳之音呢?驴的相貌谈不上美,但也独具个性,那些驴唇马嘴,驴头不对马嘴之说,更是一些无聊文人的瞎扯而已。

驴闷着头想:为何不造出人唇鸡嘴之类的成语呢?那岂不更有趣。

狼在成语中一登场,便和一种叫狈的动物互相勾结,干尽坏事。所谓狼狈为奸。狈无人见过,据说前腿特别短,走路时要趴在狼身上。没有狼,它就不能行动。我不解的是这种依赖别人生存的动物凭什么资格干坏事?是因为人类觉得狼太孤独,给它找了个伴儿?我为狈鸣不平,在文章中从不用狼狈为奸,狼狈不堪这些成语。我痛恨平白无故陷害狈的这种卑劣行为。

有句话叫栽脏陷害。还有种说法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须有的狈戴了顶莫须有的帽子。这真让人啼笑皆非。只是窃喜了狼。它有了一个伙伴。

可怜的狈。自从它和狼的命运息息相关,它就永远被钉在了道德耻辱柱上。

狼为了掩饰自己的罪恶,在成语里出现时拼命要拉一个动物作伴。它与猪奔跑乱窜,被形容坏人乱冲乱撞恣意破坏,或仓惶逃跑——狼奔猪突。在这个成语中猪竟然成了“坏人”。狼与狐狸勾结在一起,就失去了自己的天性,疑虑丛生,左顾右盼——狼顾狐疑。此类的成语还有:

狼号鬼哭,狼奔鼠突,狼猛蜂毒,狼吞虎噬,狼心狗肺,狼贪鼠窃……鬼算不算动物,我拿不准。

人之初,性本善。那狼之初呢?成语解释:性本恶。狼子兽心中的“子”,应释为“崽”。狼嵬子虽小,却秉承着父辈凶残的本性。《左传·宣公四年》:“谚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吕布、安禄山在《三国志》和《旧唐书》中都被指责为狼子野心之人。其实,幼小的狼崽并不具备兽心。让刚生出来的狼在羊圈中成长,它将来未必就咬死羊。

小时,乡村常有狼出没。夏收刚过,村子东头一个叫石头的孩子在院子乘凉时让狼叼走了,天明时村里人在山坡上只寻到了石头的一堆碎骨。石头妈抱着碎骨哭得死去活来。从那时起,我对狼既恨又怕。现在,狼很少见了。我常领着女儿去动物园,让她认识圈在铁笼中的狼。我绘声绘色地向女儿讲述一些关于狼的故事,让她牢记一些关于狼的成语。

与猫有关的成语查阅后有两个:猫鼠同眠,照猫画虎。

猫鼠同眠,有点意思,甚至令我拍案叫绝。老鼠温情脉脉地被狼拥抱着。猫伸出舌舔鼠的脸,接吻。再配置舒伯特的《小夜曲》伴奏——何等绝妙的画面!我惊叹于猫的爱心。在鼠类的精神领地,它们应该为猫矗立一座刺破云天的功德碑。化敌为友,甚至成为恋人,在人类算不上什么新鲜事。而在动物,恐怕极为稀罕。只要任何一方的神经系统不出现故障,这个成语都难以成立。

但它却赫然地印在书上,供人赏玩。

这个成语最早出于《新唐书·五行志一》。原文载:“龙朔元年十一月,洛川猫鼠同处。鼠隐伏,象盗窃;猫职捕啮,而反与鼠同,象司盗者废职容奸。”明·李开先《林冲宝剑记》六出中也有“都是谗言佞语,一个个猫鼠同眠。”《金瓶梅》七六回也用过此成语。

暂且不理会这个成语的真实性。客观事实是中国成语中有许多经不起推敲的。冷静地分析,清醒地琢磨,成语中的相当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文字游戏罢了。我关注的是猫鼠同眠这个成语对于人类的启示,即现实意义。本来是敌对的关系,却因为某种因素使二者成为联盟,比如警察和罪犯。罪犯要逃脱法律的惩罚,用金钱或美女贿赂警察。警察得了好处,自然网开一面,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和罪犯同流合污,危害社会。当然,客观地说:这类警察是极少数。

一只猫,它不履行职责,反而与老鼠情同骨肉和谐相处。应该怎么办?最解决问题和消除愤怒的办法是:一棍子下去,让猫和鼠同归于尽。

猫和虎形状上有相似之处,这才有了照猫画虎一说。其实,猫与虎本质上相差甚远。仿照猫的样子画出来的虎,让虎悲愤至极。虎在月光中它欣赏着自我的尊容,想象着猫的脸形,感受到一种莫耻大辱。它与生俱来的尊严受到了巨大的挑战,它面临的是人类不再对它畏惧的目光。它精神崩溃,一声怒吼,纵身跳下悬崖。与其蒙受凌辱,不如赴死抗争。

这就是虎的性格。而猫站在悬崖之上暗自窃喜,因为它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摹仿老虎。

鸡怯怯地在成语里出没。

“咕咕。”鸡的叫声噎在喉咙,唯恐惊忧了周围的世界。

如同现实生活一般,鸡在成语里胆小谨慎,总处于担惊受怕的状态中。“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柳宗元的另一篇散文《捕蛇者说》引出了鸡犬不宁这个成语。

由于鸡地位微贱,古代文人习惯用鸡来形容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像鸡零狗碎,鸡毛蒜皮,鸡伏鹄卵,鸡鹜争食这些成语,以蔑视的目光俯视鸡的生存。他们在嘲讽鸡时,完全不可以有后顾之忧,也丧失了最起码的道德观念。连屈原这样口碑极佳的人都对鸡不屑一顾:“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

我尊重鸡们,因为我经历过用鸡蛋支撑全家微薄支出的那个时代。那时饲养鸡和猪,是乡村人唯一的收入来源。当生存成为农民这个阶层首要解决的问题时,一只鸡也许可以挽救一个家庭——治病买药,孩子上学以及油盐酱醋这些生活必需品。

因此,在生命的纵深层次,我没有蔑视过鸡。

缘于对乡野生活的挚爱,我对鸡犬桑麻这个成语肃然起敬。“田里种着菜,篱笆里栽着花,大有鸡犬桑麻光景。”这是《文明小吏》中的句子。炊烟升起时,鸡也在想:我饿了。天色还未亮,鸡就醒了,伸了个懒腰,咯咯咯——醒来呀。

这种陶潜式的宁静和淡泊成为我灵魂中一道永恒的风景线。我的精神家园可以没有竹,没有菊,也没有羊和猫,但唯独少不了鸡,有一条狗更好。植物呢,桑麻最宜。那种叶子的形状,那种甜中带酸的果实味道,足可以陶醉我贫贱的生命体。“鸡鸣而起,孜孜焉亦不为利。”韩愈先生当时是这样远离浮华尘世的么?而今,我守着一座小城,很少听到鸡鸣之声。这让我常常郁郁寡欢,有时呆在书房,无聊地翻开字典,面对着那个“鸡”字久久地遐想。

我尊重鸡。这是我的自由。

想起马,就会想到辽阔的草原,想起一首歌:“马儿哟,你快些跑呀快点跑……”那个歌手唱的?忘了。歌手无关紧要。对我来说,需要的是那种韵律,那种境界。

屏幕上、画面上的草原,仿佛没有冬季,绿得醉人。

没去过草原,总以为草原上的马很浪漫。看到电影镜头中出现一匹奔马,禁不住心潮澎湃。但在我的家乡关中,马却是十分辛苦。犁地、拉车,重活全让它干了。

马不停蹄。这是我对家乡马的印象。

马放南山,是《书·武成》中描写关中马的文字:“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天下太平,马不再征战疆场,闲哉悠哉。相对于马革裹尸,马仰人翻般的残酷,马放南山是一幅太平盛景。

在古战场,拥有一匹骄勇善战的马,是将军的荣耀和胜利的资本。一旦马壮人强,再加上运筹帷幄,胜利便接踵而至。读三国,方知关云长凭借青龙刀,赤兔马立下赫赫功绩。关公败走麦城,遭孙权毒手。他的赤兔马被马忠所获。马忠献马于孙权,孙权又赐予马忠。谁想到那赤兔马竟然“数日不食草料而死。”

人皆知狗对主人之忠诚,那会料到马也如此看重情义。一匹赤兔马,千古传佳话。

成语大多以四字组合,但对于马,却有马前卒,马后炮之说。一前一后,马显赫其中。这两个成语用于中国象棋的对弈中,彰显着马的荣耀。在人类游戏的规则中,马依然充当着冲锋陷阵的角色。一马当先,横刀立马,楚河汉界,马仰人翻。古战场千军万马般的硝烟散尽,但现代人仍孜孜不倦的陶醉在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是马儿不甘沉沦,还是人类厌恶平庸——这样的提问似乎无趣。

与生俱来的奔放,决定了马的命运归宿。从容赴死,血染疆场。它生命的意义如果不染上鲜血,那是何等的悲哀。慷慨就义前它忘不了仰天长啸,那是它生命中最美丽、最壮观的绝唱。当这样的情景不再闪现时,草原上的马于是狂啸**,风驰电掣。它在寻觅梦中的古战场么?我想。而在我可爱的关中,也曾有过一匹千里马,梦中负载我翻越秦岭,眨眼间进入天府之国。

蜀,那是刘备屯兵养马的胜地。我向往。

鱼在水中,自然风韵别致。

成语中的鱼,畅享着欢乐、自由、飘逸。

一句沉鱼落雁,让多少风流男子**魂失魄。《庄子·齐物论》中的“毛墙、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正是庄子开了头,此后便一发而不可收,后人纷纷效之。沉鱼落雁,羞花闭月,香娇玉嫩,多少好听的比喻都用在了美女身上。我却质疑鱼之好色。鱼沉于水底,原是本能所为,怎的就与美女有关?

水中鱼与空中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古人偏偏在成语中把二者扯在一起。鱼跃鸢飞,鱼溃鸟散,鱼沉雁杳,鱼鱼雅雅。雅,后人释为鸦。在我看来,雅更符合鱼之风韵,何必要通鸦?

鱼说:我在水中游,鸟在天上飞,各行其道,各有各的领地,凭什么让我为鸟作陪?关于我,一句鱼水和谐足够了。

鱼水和谐,本是天然之配。可人类却要把它想象成夫妇和谐。元·王子一《误入桃源》中就用了这样的句子。“今日也鱼水和谐,燕莺成对,琴瑟相调。”人类的想象力真是丰富,罗网天下动植物为其所用。鱼常常不经意间游进我的梦乡。有时是一条,有时是一群。是在我童年生活过的沣河里。我的生命中某种元素中肯定有鱼的影子,否则我就不会迷恋一条河道,或者一处湖泊。关中现在是很难见过四季不断流的河了,因此我渴望出差的机会,一次次把魂魄丢失在江南水乡。在西湖的水中我见到过一条红鱼。那时我正孤独地面对它,疑心它是某个美女的化身。它眼珠走神,给我一种愁眉不展的印象。那印象很深刻,有一次梦中就和它久久地对视。它闪光的眼睛让我想到珍珠,想到一句成语:鱼目混珠。突然间那鱼说话了:“你们汉朝有个魏伯阳,写下鱼目岂为珠的文字,让我们受辱遭贬几千年。别瞧我了,我不是珍珠。”说罢,那红鱼潜入水底,离开我惆怅、怜悯的目光。我在那水边站立许久,直到同伴大呼小叫,以为我丢失了。

成语中的鱼,无法融进我生命的体验。它干巴巴地钻进一本书中,如人类在戈壁滩那样意志恍惚,心神迷离。于是,我把书锁进柜子,约我的邻居骑上自行车到沣河里钓鱼去了。

我的钓技极差,很少有鱼上我的钩。

也许,我和鱼相守着一种默契,一个秘密。在灿烂的阳光下,或在漂泊的风中,我有时就丢下钓杆,闭目躺在水边的草丛中,构思着一个与鱼有关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