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足够的耐心研究一片竹林。它的位置在县城西关涝河的东岸。在我看来,这座县城是由水泥钢筋树木以及人的肉体和思想构筑成的。人的各种欲望(我并不否认它们的合理性)填充着小城的角落,让属于精神的东西受到排挤。一个个宵夜过后,自然又是良辰美景。这种反差逼迫我常常惊恐地逃出城,到竹林中寻找心灵的皈依。
七月间的某个下午,我又一次走进竹林。缘由是一场交通事故。一辆东风卡车和一辆中型客货车相撞后呲牙咧嘴躺在地上,血迹斑斑的躯体在滚烫的水泥地面蠕动或抽搐。一条街的秩序混乱不堪。警察、行人、车辆乱作一团。这种场面在小城是大景观。围观者有充裕的时间和不倦的耐心品尝刺激的画面。
烈日当空,大汗淋漓,思想也蒸发成一缕轻雾。
我不忍目睹围观者脸上的麻木不仁甚至幸灾乐祸,便只身潜入竹林。
竹林很大,足以容纳我全部的思维空间。竹林也很寂静,适合放纵某种孤独的心灵。小的时候,涝河岸边的竹林是很多的,人们为了腾出更多的土地种庄稼,竹林就渐而稀少。
--你好?
我的问候并不苍白。一只老鹰在林中扑楞楞扇动着翅膀回应我并向我致意。
竹林中生活着我无法说清数目的动物和昆虫。昆虫占据大多数。竹林之外的领域或被人车践踏,或被农夫开垦,连干涸的河床都成了菜园。人类拼命地挤占大地的空隙,而一片竹林依然生存着,给某些动物和昆虫辟出生存的空间。这片竹林的价值,在于保存了人类的慈善之心。
老鹰的扇翅声过后,衔接起蝉的鸣唱。那声音携带着某种禅意,笼罩着整个竹林。震撼或者颤动,仿佛为竹林划过命运的弧线。竹林的西边是涝河。名曰河,其实大多数日子流水并不显现。河那边有一片高大茂密、北方常见的杨树。蝉用它尖细的嘴插在树皮上吸饱了汁液后,精灵般飞进竹林中。它晶亮的羽翅掠过涝河的上空,完成了一次跨境旅行。
“唧唧--唧唧--”
在林间飞来窜去的是鸟类最普通的麻雀。它灰色的翅看起来很普通,但这并不影响它对生命的渴望。在浓阴郁葱的竹林中,麻雀畅扬着翅,不安分的心境在其中自由神驰,那短促的啼叫声表现出一种生命的特征。它学不会忧郁,迷惑、暧昧似乎与它无关。在乡间,麻雀几乎成了孩子们发泄天性的对象,弹弓、石子,常常将它们击得鲜血淋漓。天性孱弱的我,面对这种情景往往选择逃离。在这片竹林中,麻雀是安全的。
雀和蝉的叫声控制着竹林,宛若乐器酣畅激越的舞台。
几只蚯蚓在**的地皮上爬行。在人们通常的理念中,它没有既定的目标,生活的理念就是恬淡和与世无争。但在我的意识中,蚯蚓总是透漏着探寻目光的眼睛。在它眼睛的深处,隐匿着一颗执著、迷惘的心。它的心灵是无法解读的。中国古代的荀子在他的《劝学》中曾经对蚯蚓给予美誉。受他的启发,我在少年时便对蚯蚓赋予同情心。我刚学习写作的时候,曾写过一篇《蚯蚓情》的文章,发表在一九八四年的《陕西教育报》上。
距蚯蚓两米远处,几只金龟们在围攻一堆粪便。不知是牛粪狗粪还是人类的粪便,已被金龟们撕裂成不规则的球状。在金龟的食谱中,人畜的粪便是美味佳肴。金龟们奋力地刨着,拱着。那黑圆而光洁的背履盖着坚定的信念和饥饿的灵魂。拱刨粪便,是它们对幸福含义的耕耘。
食粪虫不只金龟,还有蚂蚁和苍蝇。它们也义无反顾地加入抢夺粪便的行列中。蚂蚁们争先恐后一路碎步赶来,绿头苍蝇团团围住粪便,但却被金龟用触角和齿足强行驱赶。苍蝇们耐心地等到金龟喘息时,愣不防就扑向粪团,而蚂蚁们则小心翼翼地在外围盘绕,吞咽着无奈和焦急。这种观察是需要忍耐力的,生理上的厌恶摧残着人的美感。但这正是食粪虫生活的需要。
金龟是食粪虫中最大而且最负盛名的。古埃及人认为它能造福人类,创造奇迹,称之为“圣甲虫”,并在公共广场竖起它的巨型雕像,奉之为永恒之象征。而几千年之后呢,它完全脱去了偶像的圣衣,享用着人类掩鼻的粪便。
我绕过那堆食粪虫,踩着绿草走向温馨柔美的竹林深处。片片绿色的竹叶似一句句诗开启我的思维,如少女们的裙带迷恋我的眸瞳。我抚摸着它们(不可能全部),像是把握住了初恋的岁月。
竹枝拥挤处是蜘蛛生存的空间。一面面网横竖排列,集合成同盟部落,但每一面网又构成独立的家庭。我凝视着蛛网,丝丝缕缕,缠缠绵绵,如泣如诉般回旋着一种古典美。织网,**,捕食。这也许是蜘蛛全部的生存法则。蜘蛛捕食的是蚊子。蚊子可以从其他动物和昆虫躯身上吸食到血液,其贪婪的本性决定了对蜘蛛肥圆的肚腹产生欲望,其结果只能成为蜘蛛的食物。
在一面面蛛网的下部,一只螳螂在异想天开地窥视着蜘蛛。它的目光中**漾着无限的眷恋和渴望,沉默在情感的折磨中不能自拔。它的前爪讨好地伸向蛛网,为幻想中的情人献媚。螳螂的形体是人类的想像无法勾画出的,它完全有资格充当蜘蛛情人的角色。婀娜的身腰,尖细的嘴巴,旋扭的脖颈,修女般的长袍……可是,螳螂意识不到自己美丽的价值。这让我联想到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现象--美感的自我缺失。这是一个哲学般的命题,凝聚着晦涩,悲伤的情调。
蜘蛛情感的门扉关闭着。在它的生存词典中,**和阴谋是同义词。失意让螳螂的心理变态。蝗虫、蟋蟀、蚱蜢、飞蛾、马蜂成了它发泄失恋情绪的对象,甚至还有蝴蝶。蝴蝶在河岸的花丛中盘旋疲累之后,飘呀飞呀就进了竹林。蝴蝶是为花的芳香而生存的。那么,它是厌烦了采蜜的工作方式,还是畏惧七月毒辣的阳光?再或者是成双成对私奔到竹林中幽会?我无法给出答案,因为我感应不到它的内心世界。
但这时灾难就奔它们而来。螳螂向蜘蛛求爱的姿势瞬间消失了。三段构件组成的搠茜器突然伸出,将前端的钩子送到远处。一钩一扑,蝴蝶、马蜂、飞蛾、蟋蟀、蚱蜢或者蝗虫便夹在它的两段锯条间。随着大小臂合拢,老虎钳使上了劲。束手就擒--被虎钳夹住的猎物徒劳地蹬踹。在毛骨悚然的嘶鸣中,竹林颤抖了。
这是昆虫间的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个自然法则不仅适应人类,也适应昆虫。自然界的历史被显微镜照过之后,便裸开血肉斑迹的魂灵。
在竹林中我还看到一幕幕这样的场景:
两只公蝎挥舞着蜇针格斗。七月正是蝎子的繁殖期。它们正在为争夺一只母蝎的爱情而殊死相搏。
一队黑色的松毛虫与一只黑蝴蝶在一面宽大的竹叶上静静地对峙。松毛虫大约有四五条,一字儿排开,颇有前仆后继的壮烈精神。松毛虫和黑蝴蝶之间的对峙纯粹是信念的较量吗?我实在迷惘。
低洼处,一只蟾蜍跳跃着追赶一只蜥蜴;一群蚊子在袭击一只受伤的蝙蝠;一只蛛蜂在网上诱捕可爱的蜘蛛……还有许多。
关于昆虫之间的争斗,我找不出因果之间的关系链。除了捕食的需要,是否还有一些无法破解的禅象呢?我不是昆虫学家,研究这些不是我的责任。我却注意到,战败的一方并没有因此而悲哀,而是继续赴汤蹈火。如同人类的战争。战争中伟大的英雄也是如此:刀尖吞噬着他的血肉,枪弹击穿它的骨头,但他依然要为荣誉而战。这是人类精神的范畴。动物也如此。其实呢,人类自身也反复出现过许多无法解释的现象。人类连自身的某些行为也解释不了时,又怎么能剖析动物和昆虫的行为呢?
不经意间,两只野兔一前一后跑进竹林。
是下午5时许吧?
七月的竹林最闷热的时刻是从这一时刻开始的吗?雀啼匿迹,蝉在高唱。自然界最孤独的是蝉么?它有多少心事诉说不完呢?它生命的旋律在整个夏天回**,即使招致诽怨,也学不会隐忍。热恋或失恋,在它看来都不应该成为个体的秘密。于是,它就倾诉--倾诉一颗幸福或叹息的心。
两只野兔的出现搅乱了竹林的秩序。我眼帘中的昆虫倾刻间全部消失,工作、生活以及对峙、袭击都中止了。野兔的毛色灰中带白,四只尖耸的耳朵似琴弦上颤动的音符。它们无视林中的一切动物和昆虫,甚至对我的存在也毫不在意。它们在林中肆无忌惮地欢爱过后,箭一般地在林中盘绕穿梭。草丛中、竹叶上的昆虫被不速之客搅扰得提心吊胆。它们有巢的归巢,有洞的入洞,带翅的拼命高飞逃离险境。
混乱刚刚开始。几只野鸡哀鸣般地串进竹林。它们绝对是从猎枪的准星中逃亡的,否则,它们的叫声不会如此凄惨哀伤。一条乌蛇吐着舌信四下里寻找攻击的目标,更加引发了昆虫们的恐惧和不安。但这时一只刺猬不偏不斜地拦住它的去路。蛇对满身刺针的刺猬无可奈何,呼哧呼哧地将身子盘成一团,将欲望暂且封存。一群肥胖的老鼠在十米远处观赏着刺猬和蛇的对峙。这个过程清静又无聊,这是意志的较量,是佛心的磨炼。老鼠们放开胆子在林中相互追逐。几只鸽子驰骋着高洁的性情飞进竹林。
一只狗摇晃着尾巴也窜了进来。它的毛色黄亮,目光警觉。它向我友好地啼叫了声。只是一声,急速而亲热。
这是平原小城边缘的竹林。虎、狼、狮子是不会出现的。狗明白这一点,完全可以放心地在林中放纵心灵和捕获猎物。它四蹄伏地,耳朵通过草丛的颤动侦察到了野兔。陡地,它箭似地跃起,朝野兔潜伏的地方奔去。然而一根根竹枝减缓着它的速度,它只能咆哮着目睹野兔窜出林子。
“汪汪--汪汪汪--”
狗的咆哮震撼着表面静寂的竹林,蛇和刺猬结束了对峙,老鼠们闻声丧胆逃之夭夭,唱饿了的蝉离开竹林,飞越过河,到杨树林汲取树的汁液去了。
--不要以为蝉是惧怕狗的叫声的。研究表明,蝉是不具备听力的。
竹林中彰显着生命的魅力,同时充斥着希望和陷阱,理念和荒诞。寓言大师足以在其中驰骋丰富的想象力。寓言大师和贤哲孔夫子对生命和自然的解释区别在于:前者让生命和自然充满荒诞,后者让生命和自然散发哲理。人类中的大多数人只是关爱着自己生命的质量,很少有像我这般关注一片竹林中的动物和昆虫。我的这种关注是缘于对人类习空见惯的行为而产生的厌倦。
我又反思。动物和昆虫难道就比人类渺小吗?七月间的这个下午,我在逃避了一场交通事故引发的混乱秩序后,在竹林中观察到了动物和昆虫为生存、为爱情、为欲望而显现出的另一种秩序。人类的善和恶,美和丑似乎在这片竹林中浓缩着,演绎着。
竹林中充满了欲望。欲望产生着苦难。佛祖这样教导。动物、昆虫和人类一样,其生命的价值在于战胜苦难。而这一点,却是佛祖预料不到的事实。
是傍晚了。麻雀、鸽子、野鸡、老鹰,还有不知名的鸟儿都飞走了。它们该归巢了。我吹了一声口哨,也向竹林告别。我必须回到那座由水泥钢筋树木以及人的肉体和思想构筑的小城--那是我生命的圆圈。我的任务是,用精神的力量洞穿那个圆圈。显然,在常人的眼中,我是世俗的叛逆者。在一些场合,譬如酒宴和聊天,还有我所身处的官场,我都是不受欢迎的对象。我蔑视的目光常常让某些人不舒服。
我的口哨声惊醒了那条睡足了觉的狗。它受我的感染张开嘴伸出舌打着悠长的呵欠,然后它抖抖身子,尾随我走出竹林。它永远是人类忠实的伴侣和奴仆。它的生存因了人类而具备着价值和意义。
傍晚之后竹林的秩序呢?白日的躁动会化为夜晚崇高的梦境吗?我决定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在星月的俯视下再仔细感受和体验。
步出竹林,站在涝河岸上,回头留恋着慰籍和丰富了我的心灵世界的那片竹林,昏暗的林间已隐约闪烁着萤火虫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