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几种树的品相(1 / 1)

声音与物象 赵丰 2629 字 4天前

铁匠木

如果,在秦岭的树木种类中,要找出一个伟岸的男人。无疑,它就是铁匠木。它是林中一条硬铮铮的汉子,即使倒下,也不会弯腰。因此,铁匠木属于北方的树种,秉承着北方汉子的血性。在穿透峡谷的风中,它摇晃着厚绿的叶子,发出的声音,带着坚韧、稳重,一种诵经般的节奏。没事的时候,我喜欢登秦岭。我并不是冲着铁匠木去的。可是,他很快就吸引了我的眼球。它的沉稳和城府给了我感慨。绵长的生长周期,使它阅尽世故而沉稳--铁一般的沉稳。秦岭山有多深,它绵延的身影就有多长。秦岭山有多久,它生命的年轮就有多长。这样的忠诚,令人类敬仰,羡慕。它用沧桑的目光,俯视着比它低矮的草木。当然,也仰视比它更高的山峰,以及依附着山峰生长的草木。它不会在山顶上生长。它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要成材,就不要出人头地。因此,它就脚踏实地长在山坡上,沟道里。我小时,上年龄的男人都有上山抗木头的经历。铁匠木的木质坚硬,是做砧木的好材料。乡下人盖房子,讲究的是用铁匠木做梁,做檩,做椽。我的三伯是个木匠,每次从山上回来,都要拣一节木头。他说:“这是铁匠木,用它做木工刨子。”

去年冬天,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我和几个“山友”从圭峰那座山翻过去,在乌桑峪“仙人桥”的地方停下。那桥是天然的,被誉为“亚洲第一花岗岩天生桥”。桥面有半米宽,横跨山谷。小心翼翼地走过,那边有一巨石,宛若碾盘,卧在地上。石边,孤零零的守着一棵铁匠木。它的枝上,残留着积雪。一抱粗的身围,却显不出苍老的样子,挺拔于山谷中。我想,它大约是秦岭中忠实的卫士,守护着一块石、一座桥。石和桥生命中的隐秘,以及岁月里的苦痛,都珍藏在它的记忆里。英国诗人布莱克《天真的预言》的诗中有这么几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一树一菩提,一叶一如来。“菩提”即觉悟的境界。那棵铁匠木,经过修炼,想必是接受了佛的洗礼。

铁匠木还有一个用处,就是烧炭。住在山里的人,用它的残骸做饭,取暖。在山区还没有通电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漆黑而漫长的夜,它还兼备着照明的作用。冬天,雪片覆盖着大山,我们去山区访贫问苦。随便走进哪户山民的家里,就会看见屋子的正中围着一家老小,中间架着一堆柴火,不用问,是铁匠木。既然,它生长在山上,就和山民们同呼吸,共命运。它知道山区百姓的疾苦和寒冷,同情和怜悯的情感,使它甘愿燃烧自己。秦岭的木材中,它是最耐烧的。一截木头,可以燃烧大半天。烧过的灰烬,洁白如雪。人之相惜惜于品。对树来说,亦是同理。就是死去,它也会给世间留下美好的词语。这就是铁匠木的品相。

如果,你是四十岁以上的年龄,你就知道到铁匠铺子。打铁的汉子,叫铁匠。由于职业的缘故,他们黝黑,像铁匠木的肤色。但是,我疑惑的是,铁匠们由于常年弯腰,未及老年,便驼背了。这种树和铁匠应该是没有逻辑关系的。后来,我才知道它的本名叫铁甲木,也叫岩栎。“匠”大约是“甲”音的误读。

水曲柳

水曲柳三个字,拆开来,无一不是女人的品相。单从字面上看,它好像是和铁匠木相照应的。山里有个男人,山下有个女人。男人在山里砍柴,女人在水边浣纱。这只是我的联想。是呀,富有生活味的联想。

一定有人误会,水曲柳类似于常见的柳树。阴柔,婀娜,风雅。那就错了。我们司空见惯的柳树,由于它的低矮,无须仰视,只能用来装饰风景。它的木质,没有多少用处。而水曲柳,则属于落叶大乔木,拥有1米以上的胸径,可以长到30米高。垂柳、旱柳、龙爪柳,那些常见的柳树是望尘莫及的。它们只能吸收着地气和人的呼吸。而水曲柳,却能沐浴到天河的水雾。它伫立在平原上,超逸,挺拔。虽然,起了一个女性的名字,却有着男人的雄性。它的叶子和柳叶相似,却比它柔韧得多,显现出皮革一样亮亮的绿色。叶脉和小叶子的根部密密地长着黄褐色的细绒,像刚孵出的来杭鸡的绒毛。细腻,坚硬的材质,水波纹花般的纹理,让它具备着高雅不俗的品相。水曲柳适于刨印和旋切加工。早些年间,乡下用来运输的马车,用料全是水曲柳。现在,它成了民俗博物馆的主人,骨质依然那样硬朗。马车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水曲柳却成为室内家具的宠儿。用它的木料做成的沙发、柜子、餐桌,门窗,刷上清漆,淡黄典雅。城里人买家具,一听说是水曲柳做的,会不吝惜腰包里的钞票。

水曲柳的玄妙,在于它的深藏不露。这是中国人所推崇的禅意。

资料上说,铁匠木是古老的残遗植物,分布于我国东北黑龙江的大兴安岭东部和小兴安岭、吉林的长白山、辽宁的千山、河北的燕山,以及陕西、河南、山西和甘肃的局部地区。这样说来,和铁匠木一样,它也是北方的一条汉子,带着阳刚之气。至此,任何水曲柳和女人的联想戛然而止。资料还显示,水曲柳多生长在湿润肥沃的缓坡、溪谷、河滩,耐寒,喜湿润,但不耐水渍。在季节性排水不良的地方,长势不佳甚至死亡。字面上有水,却害怕水。这真是矛盾。生活,也许就是这样,表象的东西往往具有欺骗性。

童年时,一放学,我们就跑到曲峪河上游的滩地。那儿长着几棵水曲柳,由于远离人家,它们就显得有点悠然闲适。我们一去,它们就张开叶子鼓掌(山口的风大)欢迎。现在回想起,那儿真的是一处绝妙的地方。高耸的秦岭,旷远的晚霞,辽阔的沙滩,幽静的流水,凄凉的鸦声,像某个童话的背景。置身于其中,不正是禅样的境界?佛家语随缘,儒教言素位。几棵水曲柳,难道真的心领神会了?总是听到这样的无奈之音:尘世乃无边的苦海。岂不知,世上仍有浮云青山,小桥流水,老树昏鸦,以及由几棵水曲柳点缀的画面?这般的联想,是步入中年后,挣脱了名利束缚之后的觉悟。那时,我们只知道爬上它的身躯,折下它的枝干,回家做一种陀螺的玩具。一开始,我们用杨树的枝干做陀螺。杨树太普通了,房前屋后,渠畔路边,到处都是。它就像人类中的大多数,普通的只是为了生活。可是,杨树木做的陀螺经不起鞭子的抽打,没有几天就裂开了口子。水曲柳虽然披着柔弱的外衣,身子骨却结实。玩了一个季节,用它削制的陀螺,依然完好无缺。

皂角树

像一个老人,孤独地守候在村子的某个角落。它知道了很多事,明白了许多理,晓得了宁静的好处。历经了沧桑,它自然不会计较孩子们在它身上的跌打滚爬。我下乡的时候,南正村的旧戏楼后面有一棵皂角树。孩子们拉着手把它围起来,捉迷藏,跳键子,踢瓦块,过家家……当然,还有打皂角。皂角树是有刺的,大人小孩,站在树下,瞄准树上的皂角,拿着竹杆打,用石头扔。手一扬,哗啦啦,就落下来一两串皂角。它的果实像扁豆,七八寸长,捣碎了泡水,可以洗衣服。洗前除去皂仁,用石头或木棍捣碎,夹进衣服里面,在搓衣板上搓呀搓,用木棍捶呀捶。那时候的衣服多是麻布做的,又硬又粗,搓久了手痛,最好是用木棍捶。村子东边的曲峪河水,清澈见底。夏秋的夜,如果有月光,女人们就端着一盆脏衣,下了河岸去洗。一盆衣服,一两串皂角就洗净了。洗完衣服,女人就猫着腰,把头发漂进水里,用捣碎后在沸腾的水里煮过的皂角水来洗。那时,杂货店有一种叫“茶子”的药砖,硬硬的、厚厚的,是皂角经过简单加工制成的。乡下人有时嫌皂角麻烦,就买这种“茶子”洗头发。

皂角的树冠,像一把巨伞,悄没声息地在旧戏楼的上空撑开。它的叶子为卵形,卵状披针形或长椭圆形状卵形。每年五月开出淡黄白色、卵形或长椭圆形的花瓣。让绽放的热烈,斑斓每个日子,而后飘零,凋落。三伏天,躺在浓荫的树影下,皂角树的叶和果在风里碰撞,发出啾啾唧唧的响声,像是来自天籁的箫音,牵动着人的每一根神经。唯美的旋律,忧伤的调子,引领人们进入一首纯美的乐曲。随着风力的转化,曲声时而若游鱼戏水,时而若微风拂面,时而若鸟语呢喃……像是在聆听古典名曲《寒鸦戏水》。心静,佛土静。可惜,我们还很难悟出那样的境界。它的树冠上,架着许多老鸦窝。躺不了一会儿,我们就爬上树掏鸟蛋。这当儿,住在戏楼边的森虎爷就会出来吆喝:“下来下来,滚一边玩去!”森虎爷有一把长胡子,吃过晚饭,肩膀上搭一条黑糊糊的毛巾,摇着一个蒲扇,坐在树下,歪着头,支起耳朵,仿佛在聆听树的心跳。有时,他眯起眼,想象着树做过的一个梦。现在,他的模样已经模糊了,但是,那个情景,却依然清晰。一想到皂角树,耳边就响起音乐,还有,树下的一个老人,一把胡须,一个蒲扇。

常常,在中药铺子里看见水曲柳的名字。皂角树的可贵之处,在于浑身上下都是药。皂角的果能杀虫,治祛风痰,除湿毒。中风、咳嗽痰喘、肠风便血、下痢噤口、痛肿便毒、疮癣疥癞这些疾病,中医也用它来对付。皂角刺呢,可以拔毒,消肿,排脓,治疗痛肿、疮毒、疠风、癣疮、胎衣不下。皂角的叶、根、皮用来治疗高血压、支气管哮喘、消化性溃疡及慢性胆囊炎。皂角的籽,润燥,通便,祛风消肿。好像,它天生就是为了人类的健康而生存的,充满着对于人生的关爱。对于它,我只有怀着敬佩之情。

乡下的人,很少有美食家,从没想过皂角仁是可以吃的。后来,我读汪曾祺的《南瓜子豆腐和皂角仁甜菜》,才知道在昆明,“皂角仁卖得很贵,比莲子、桂圆、西米都贵,只有卖干果、山珍的大食品店才有的卖,普通的副食店里是买不到的。”昆明人的筵席上有一道甜菜,叫冰糖皂角米。“蒸熟后晶莹透明,嚼起来有韧劲,好吃。”吃皂角仁,是我未曾有过的口福。有时我想,皂角仁真的就是佳肴美味么?往往,人觉得某个东西好吃,感觉的成分比味觉占更大的比重。

现在,乡下的皂角树极其罕见了。南正村的旧戏楼,三十年前就拆毁了。森虎爷那年也死了。离开了他的呵护,那棵皂角树,也许被村子的人们当柴烧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知道还有多少美好的东西从人们的记忆中死亡。

拐枣树

看到拐枣这两个字,就会滋生醇香甘甜的感觉。那个“拐”字,无疑是因为它的果柄弯曲而得名。徐锴《注说文》云:拐枣“称作枳枸,皆屈曲不伸之意。此树多枝而曲,其子亦弯曲,故以此名之。”可是,就因为这个听起来别别扭扭的“拐”字,我喜欢上了它。在乡下,它还有一个名字:鸡爪树。它的树冠,形似鸡的爪子,向天空伸去,聚揽着天上的紫气和阳光。

物以稀为贵。这种树在乡下并不多见。如果,村子有那么一棵,即使上了岁数的人也说不出它的年龄。前苏联一位学者,认为拐枣树在地球上已有500年至1000万年的历史,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果树之一。

记忆的仓库里,拐枣树储藏在庞光镇高山庙的院子。那时,庙是寂寞的。从春天发芽,开花,到深秋果实成熟,整个过程都在隐忍的期盼里。想要将那一串串香甜的果实吃到嘴里,需要漫长而耐心的等待。第一场霜降之后,那些饱满的果实才在风霜的欺凌下渐渐风干,生涩的果实浓缩了精华,最终成为一串串醇香甘甜的美味。佛家讲万物在心,追求修世。道家讲无牵无挂,追求避世。拐枣的成熟过程,全在尘世之外的宁静和安详。

庙墙,遮掩着树的身子,却无法抵御果子的**。拐枣的果子,像弯弯曲曲的棒状物,有如禽类的脚爪,关节周折。我由此疑心拐枣原本谓之“拐爪”。没吃过它的人,看见它的样子,犹如面对一个脸上布满皱褶的老妇,大约要皱眉。可是,当你放在嘴里细嚼,才觉得它醇香,甜蜜,有点像葡萄干的味。秋天的夜晚,我们翻过庙墙,爬上树,装满一口袋。生摘下来的拐枣,要拿到火里炮一炮,使其变得熟软且有粘手的糖分,吃着就香甜了。初冬时节,自然有熟透的拐枣自然落地。不过,捡拾,那样的过程,对孩子们来说,就少了愉悦。

拐枣有一个奇特的功能:解醉。古书中对其解酒毒,有很多趣闻记载。陆玑《疏义》云:“昔有南人修舍用此木,误落一片入酒瓮中,酒化为水也”。《本草衍义补遗》举出一个例证,说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饮酒发热,又兼房劳虚乏。服用拐枣煎药,解其毒,乃愈。

在我整理的资料中,拐枣树的名字最多,可以列一长串:枳犋、蜜屈律、木蜜、木珊瑚、鸡距子、鸡爪子、万寿果、金钩子、梨枣、枸、鸡爪梨、臭杞子等。每个名字,都具备着一种品相,给人以审美的空间。在家乡,它的名字还有红拐枣、绿拐枣、白拐枣、胖娃娃拐枣、柴拐枣。在有文献记载的树种里,它同样享受着优厚的礼遇。《诗经·小雅》中就有“南山有枸”的诗句。《陆疏》中说:“曰蜜、曰锡,因其味也。曰珊瑚、曰鸡距,曰鸡爪、象其形也。”无论形与味,它都别具一格。

一位朋友患上了糖尿病。一个中医建议他找拐枣的果吃。《本草纲目》说它“味甘、性平、无毒,有止渴除烦,去膈上热,润五脏,利大小便,功同蜂蜜”。民间常用拐枣酒泡药或用来医治风湿麻木。其果梗、果实、种子、叶及根均可入药。中药称其果实为枳棋子。前几天,我去了县城的“人人家”超市,意外的发现了货架上摆着一种饮料:拐枣晶。它占据着货架的醒目位置,鲜黄的颗粒,透过包装袋,呈现出绅士的风度。

久违了,拐枣树。几十年没有见过它了。前几天,去汉中出差,在镇巴的街头,无意中发现了拐枣的果子。因为几十年的沧桑,它褪去了青春的红颜。像人生的历程,一路疙疙瘩瘩走来,直至枯干。我不是喜欢吃零食的人,但还是买了一斤。对我来说,它已经不属于商品,而是一种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