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记得有一年冬天在山西太原,问了很多人,包括出租车司机:“雁丘在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
后来自己在汾河岸边随意溜达,邂逅了一块大石,其上赫然书写着“雁丘”二字,硕大的字体,鲜红的颜色,孤立的石头,在冰冻的汾河岸边显得有些苍凉——这就是了!
其实心里知道,这未必是真的雁丘遗址,但我仍然整肃起散淡的心情,在这里凭吊一份遗落近千年的情感。
当年元好问应试途经汾河,遇到一位捕雁的人。捕雁者说:今天捕到一只大雁杀掉了。另外一只脱网而逃,可是已经逃脱的大雁绕空低飞,悲鸣徘徊,久久不忍离去,终于自投地而死。元好问听后唏嘘不已,于是买下两只大雁,将它们葬在汾河岸边,垒上石头以为记号,这就是“雁丘”的来历了。与元好问同行者多感此而赋诗,但未有如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般名垂千古者。[202]
也许,并不是每一份动人的情感都能产生一首动人的诗词,但每一首动人的诗词后面一定有一份动人的情感。我访寻的,其实并不是雁丘遗址,而是让元好问悲歌泪洒的那份情感。
多年后的一天,北京的朋友带我一起去寻访纳兰容若的故居。
依然是萧瑟的冬日,依然是费尽周折的奔波,从北京西郊上庄镇到后海的宋庆龄故居,我一路拣拾着容若的那份心情,仿佛拣拾着在冬日寒风中瑟瑟飘零的落叶,唯恐有一点点的遗漏。
在容若短暂的生命里,一点点的遗漏,可能都是一生的遗憾。
撰写容若生平经历的过程中,我的心情,也如是惶恐,因为我担心会留下太多的遗憾。
也许,容若并不深刻,三十年的生命,他还来不及深刻;
也许,容若并不睿智,三十年的阅历,他还来不及参破人生;
也许,容若并不辉煌,三十年的历练,他还来不及叱咤风云;
也许,容若并不伟大,三十年的追求,他还来不及沉潜博大……
但,谁也不能否认容若的富有。
是的,容若虽然自称“不是人间富贵花”,但他其实是人间最富有的人。
他的富有,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富甲天下的爹,也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天子近臣”的光环,而是因为他心中充盈着的至情。
始终深信:情,是诗歌灵魂中最活跃最本质的因素,也是人的灵魂中最活跃最本质的因素。虽然在中国的诗学理念当中,情总是要受到“礼”和“理”的制约甚至是禁锢,但这样的禁锢让情偶尔的释放更加显得弥足珍贵。从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到元好问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再到容若的“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他们抒发的情的内容并不总是相同,但那份打动人心的共鸣却是只有至情才拥有的力量。
容若生活的年代,是一个复杂的年代。复杂的人间总是桎梏着至情的存在,聪明而敏锐的容若,清醒地感受到了人间的复杂,也清醒地意识到了纯情与复杂之间是如此格格不入。天若有情天亦老,容若等不及自己的老去,他在三十一岁的芳华岁月早早地回到了本应属于他的地方——“自是天上痴情种”。
小“我”之情——亲情、爱情和友情,大“我”之情——对人世与历史的悲悯情怀,都是容若生命中的无价之宝。
容若走了,恍如人间的匆匆过客;我们却还在他的哀感顽艳里沉浸着、痴迷着、流连着……
是的,容若不深刻,但他的简单比深刻更难得;
容若不睿智,但他的纯洁比智慧更稀有;
容若不辉煌,但他的淡泊比辉煌更珍贵;
容若不伟大,但他的自然比伟大更让我们觉得真实与亲近。
我丝毫不奇怪为什么时隔三百多年,还会有那么多人疯狂地爱着容若,因为我们渐渐明白这个时代最缺少的是什么,我们的人生中最缺少的是什么。这是一个时代的伤痛,也是我们每个人的伤痛。
这是一个比容若的年代更复杂的时代,我们听过太多无情的故事,我们看过太多无情的面孔,我们经过太多无情的争斗,当有情的文字在无情的岁月里寂寞地挣扎,我知道,不仅仅是容若需要知音,我们,更需要。
容若的简单、纯情、淡泊、赤诚和悲悯,就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当很多人在疯狂追逐着身外之物,甚至不惜放弃尊严、放弃真情直到放弃良知的时候,容若或许会让人蓦然醒悟:这样的盲目追逐恰恰遗落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也因此,我才更感激能有一段与容若的纯情与深情朝夕相处的时光,让我能够更深刻地反省自己,也反省一个时代。
感谢在容若的文字里沉潜岁月的学者们,是他们提供的文献与识见才能让我走得更踏实。刘德鸿先生的《清初学人第一——纳兰性德研究》应是对纳兰性德家世及生平研究最为全面详尽的著作之一,他以历史研究者的严谨态度梳理了大量的文献资料,对一些学术界的争议也提出不少新见,为我们了解纳兰性德及其家族提供了巨大的帮助,在此特致谢忱。
谢谢南开大学孙克强教授,他是清代词学方面的专家,当我为纳兰词评的文献打电话求助于他时,克强教授当即应允将他主持编著的《清人词话》中所有关于纳兰的资料以电子版的形式发给我,随后又将校对稿的复印件快递给我便于核对。《清人词话》已于2012年出版,而我能有幸将其中关于纳兰的部分一睹为快,实是得益于学术界朋友之间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种无私的交流为我的研究增益不少。
谢谢我的研究生们,王洁茹、赵丽敏、唐可、滕小艳……是他们利用假期的时间帮我校对、核实文字及文献,让我的劳动事半功倍。
也许人生的本质是孤独,但,我身边的有情之人,让我在孤独的人生中支撑起了行走的勇气和力气。感激,会一直深藏在心里。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容若走了,也许再也没有人能真正深入容若的心事。即便是我苦苦地追寻,我想,也仍然未及容若深情之万一。限于学识和时间,我的追寻必然留下诸多遗憾,但我从不遗憾曾经如此爱过、痛过、感动过、珍惜过。
“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容若其实不曾真的离开,他的情,还流转在他一往情深的文字里。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容若不曾离开,我们的泪,还流淌在他的深情里。
容若,知否?
杨雨
2012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