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江南（又名《忆江南》）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紫盖忽临双鹢渡，翠华争拥六龙看。雄丽却高寒。
【笺注】
建业：汉称秣陵县，建安十六年，孙权徙治秣陵，改称建业，后世又名建康、金陵，清为江苏江宁府。地即今南京市。
旧长安：李白《金陵》三首：“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地即帝王宅，山为龙虎盘。”长安为汉唐都城，后人常以长安喻指都城。建业为六朝故都。
紫盖：盖，遮阳避雨之具，其用如伞，其形平顶垂幔，曲柄或直柄。紫盖为帝王仪仗之一种。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陪龙驾于伊洛，侍紫盖于咸阳。”纳兰性德《江南杂诗》：“紫盖黄旗异昔年，乌衣朱雀总荒烟。”
鹢：谓鹢首，指舟船。古习以鹢鸟形绘于船首两侧，以惧江神。《太平御览》引吕静《韵集》：“鹢首，天子舟也。”
翠华：即翠葆，以翠羽为饰之旗幡，帝王仪仗之一种。司马相如《上林赋》“建翠华之期”，李善注：“翠华，以翠羽为葆也。”
六龙：指皇帝车驾。天子车驾用六马，称六龙。《仪礼》郑玄注：“马八尺以上为龙。”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
雄丽却高寒：张孝祥《水调歌头·金山观月》：“江山自雄丽，风露与高寒。”
【说明】
康熙二十三年（1684）九月至十一月，清圣祖（康熙帝）首次南巡，抵扬州、苏州、无锡、镇江、江宁等地，性德以侍卫随扈。性德作十阕《梦江南》，俱南行闻见之作。此阕盖形容天子巡幸江南之盛况。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笺注】
翻乐府：指填词。翻，按曲调作歌词；乐府，代指词。
“瘦尽”句：曹溶《采桑子》词：“忆弄诗瓢，落尽灯花又一宵。”又吴绮《南乡子》词：“瘦尽灯花红不语。”
梦也何曾到谢桥：晏几道《鹧鸪天》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古人常称所恋之人为谢娘，称其所居为谢家、谢桥。
【辑评】
谭莹曰：容若词固自哀感顽艳，有令人不忍卒读者。至如《采桑子》句云“瘦尽灯花又一宵”，《浣溪沙》句云“生怜瘦减一分花”，《浪淘沙》句云“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等，窃谓《词苑丛谈》称沈江东嘲毛稚黄有“三瘦”之目，固当以移赠容若耳。（粤雅堂本《饮水集》跋）
陈廷焯曰：凄凄切切，不忍卒读（谓“无聊”以下三句）。（《云韶集》十五）
陈廷焯又曰：哀婉沉着。（《词则·别调集》评语）
台城路·塞外七夕
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桥又迎河鼓。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
【笺注】
白狼河：《水经注》：“辽水又右，会白狼水；水出右北平白狼县。”《清史稿·地理志》直隶朝阳府：“建昌，东有布祜图山，汉白狼山，白狼水出焉，今曰大凌河。”沈佺期《古意呈补阙乔知之》诗：“白浪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星桥：即鹊桥。李清照《行香子》词：“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无穷。”
河鼓：星名，古谓之黄姑。《尔雅》谓河鼓即牵牛。又《史记·天官书》张守节《正义》：“河鼓三星，在牵牛北，自昔传牵牛织女七月七日相见，此星也。”
“清漏”三句：李商隐《辛未七夕》诗：“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
两眉愁聚：柳永《甘草子》词：“中酒残妆慵整顿，聚两眉离恨。”
榆花：曹唐《织女怀牛郎》诗：“欲将心就仙郎说，借问榆花早晚秋。”
“人间”句：秦观《鹊桥仙》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瓜果筵：《荆楚岁时记》：“七夕，妇人结彩缕穿七孔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
“连理”句：用唐明皇、杨贵妃事。白居易《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羁栖”句：言旅人怀思。
“空房”句：言闺人念远。
天孙：织女星。《史记·天官书》司马贞《索隐》：“织女，天孙也。”
笑人：李商隐《马嵬》诗：“当时七夕笑牵牛。”时逢七夕，牵牛织女尚能相会，人却行役在外，故为牵牛织女所笑。
【说明】
性德七夕居塞外凡二，皆随扈往古北口外避暑。一为康熙二十二年（1683），一为二十三年（1684）。然两行皆未至大凌河地，词云白狼河，泛指边塞河流而已。检《康熙起居注》，二十二年七月初七，驻跸鼾流河边；二十三年七夕，驻跸松林。则词之作期，或在康熙二十二年。
【辑评】
谭献曰：逼真北宋慢词。（《箧中词》评语）
朱庸斋曰：纳兰以小令之法为长调，故其长调气格薄弱，即如其《台城路》“塞外七夕”词，谭献评曰“逼近北宋慢词”，其实距周、秦之作何止以道里计。近人每惜其“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臻于“沉着浑至”之境，其实纳兰长处正以凄惋清丽动人，何必定从“沉着”律之也。（《分春馆词话》三）
点绛唇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笺注】
“一种”句：一种，犹一样。蛾眉，喻残月。
庾郎：庾信。庾信暮年作《愁赋》《伤心赋》。
【说明】
由“伤心早”“空房悄”等句，可知词似作于卢氏初逝未久。
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笺注】
冷画屏：杜枚《秋夕》诗：“红烛秋光冷画屏。”
落梅横笛：落梅，古笛曲名。《乐府杂录》：“笛，杂曲也，有《落梅花》曲。”
“更无”句：更，犹云“绝”。李商隐《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诗：“更无人处帘垂地。”
断肠声：李商隐《赠歌妓》诗：“断肠声里唱阳关。”
浣溪沙·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严词有感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今年。
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
【笺注】
西郊冯氏园：明万历时大珰冯宝之园林，在北京阜成门外。
香严词：龚鼎孳寓所有“香严斋”，其词集初称《香严词》，后定本名《定山堂诗余》。
“谁道”句：龚鼎孳《菩萨蛮》“西郊海棠已放，风复大作，对花怅然”词：“那禁风似箭，更打残花片。莫便踏花归，留他缓缓飞。”
旧游时节：龚鼎孳在京，迭年往冯氏园看海棠，今集中存其西郊海棠词四阕。
人去：谓龚氏已卒。据董迁《龚芝麓年谱》：“康熙十二年癸丑，公五十九岁。春，奉命典会试，得韩菼等一百五十八人。九月十二日卒于京邸。”
晕红：《妆台记》“美人妆面，既傅粉，复以胭脂调匀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浅者为桃花妆。”
著雨：王雱《倦寻芳》词：“海棠著雨胭脂透。”
和烟：和，合；指柳丝笼罩于烟雨中。
【说明】
龚鼎孳（1615-1673），字孝升，号芝麓，合肥人。入清，官至左都御史、刑部尚书。有《定山堂集》，附词四卷。其词风格多样，辞采清丽，推一代作手。康熙十二年（1673），龚任会试主试官，容若出其门下。是年秋，芝麓即卒。京西冯氏园海棠，为清初游览名胜，龚氏迭年往访，作词多首。其中《菩萨蛮》一首云：“年年岁岁花间坐，今来却向花间卧。卧倚璧人肩，人花并可怜。”所谓“璧人”（用《世说新语》典）盖指陪游青年男子张韶九。张韶九，云间人，容貌姣好，为同郡文士宋征舆（字直方，又字辕文，顺治四年进士，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所嬖昵。明清间文士有好男宠之风，如陈其年与徐紫云、宋直方与张韶九俱为著例。康熙六年直方卒，韶九流落京中，乃依栖于龚芝麓门下。康熙八年春，龚氏携韶九摩诃庵杏花下，作《菩萨蛮》词云：“蔚蓝一片山初染。粉红花底看人面。玉笛怕花飞。花残人不归。当时花下客。把酒斜阳立。今日对斜阳。与花同断肠。”即感宋、张旧事而作（参见王昶《西崦山人词话》卷三、《全清词·顺康卷》1142页）。性德此作与龚词措辞用意多相关，且自言“因忆香严词有感”，则此作亦或有关韶九事也。“谁道飘零不可怜”阕之意蕴，近人屡为揣测，兹拈出直方、韶九情事，庶或为喻者启一思路。又，容若词风，尝深得芝麓意指，此为显例。此词当作于龚氏卒后；徐釚《词苑丛谈》称此词见于《侧帽词》，知必作于康熙十五年（1676）之前，或即为康熙十三年作（1674）。
【辑评】
徐釚曰：《侧帽词》“西郊冯氏园看海棠”《浣溪沙》，盖忆《香严词》有感作也。王俨斋（按即王鸿绪）以为柔情一缕，能令九转肠回，虽“山抹微云”君不能道也。（《词苑丛谈》五）
张仁政曰：容若此词，似不胜重来之感。（《纳兰性德年谱》）
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笺注】
“十八年”句：李商隐《曼倩辞》：“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
吹花嚼蕊：李商隐《柳枝诗序》：“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装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环毕妆，抱立扇下，风鄣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湔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余诺之。会所友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为东诸侯取去矣。’明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戏上，因寓诗以墨其故处云。”
按，此序中之柳枝，乃歌妓也。
冰弦：琴弦。据《太真外传》，拘弥国琵琶弦，为冰蚕丝所制。
“紫玉”句：紫玉钗，辞出蒋防《霍小玉传》。又尤侗《李益杀霍小玉判》：“紫玉钗落去谁家，工人流涕。”灯影背，汤显祖《紫钗记》：“烛花无赖，背银缸、暗擘瑶钗。”
红绵：周邦彦《蝶恋花》词：“泪花落枕红绵冷。”
枕函：古以木或瓷制枕，中空可藏物，因称枕函。
“相看”句：汤显祖《牡丹亭·惊梦》“相看俨然，好处相逢无一言。”
【说明】
此阕似为沈宛作。“吹花嚼蕊”“天海风涛”，皆切沈宛歌女身份。另“十八年”“紫玉钗”语皆见于唐传奇蒋防撰《霍小玉传》，“红绵”句情境亦与小玉故事仿佛。小玉，亦歌女也，以词为沈宛而作，庶当无误。康熙二十三年（1684）岁杪，顾贞观作伐，沈宛至京，归性德为妾，词即作于此时。又汤显祖《紫钗记》传奇亦演霍小玉故事，故词句又化用《紫钗记》曲文。
【辑评】
况周颐曰：《饮水词》有云“吹花嚼蕊弄冰弦”，又云“乌丝兰纸娇红篆”。容若短调，轻清婉丽，诚如其自道所云。（《蕙风词话》卷五）
蝶恋花
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
【笺注】
“不语”句：温庭筠《赠知音》诗：“不语垂鞭上柳隄。”
“踏遍”句：李贺《马诗》：“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萧关：古关名，《汉书》卷五四颜师古注云：“在上郡北”。
行役：《周礼·地官》贾公彦疏：“行谓巡狩，役谓役作。”《诗·魏风·陟岵》：“予子行役，夙夜无已。”
“只恨”句：龚鼎孳《浪淘沙》词：“西风吹梦上妆台。”
【说明】
语境甚落漠，不似扈跸之作。盖为康熙二十一年秋往觇梭伦途中所咏。是年春，随驾至奉天；秋，再出榆关。“又到”云云即谓此。
【辑评】
陈廷焯曰：情景兼胜，亦有笔力（谓上片）。一味凄感（谓下片）。（《云韶集》十五）
蝶恋花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笺注】
兰成：庾信小字。陆龟蒙《小名录》：“庾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有天竺僧呼信为兰成，因以为小字。”杜甫《咏怀古迹》：“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阁泪：含泪。
“袖口”句：晏几道《西江月》词：“醉帽檐头风细，征衫袖口香寒。”
“心比”句：高观国《喜迁莺》词：“香锁雾扃，心似秋莲苦。”
生生：世世代代。
“惜花”句：辛弃疾《定风波》“赋杜鹃花”词：“毕竟花开谁作主，记取，大都花属惜花人。”
【辑评】
谭献曰：势纵语咽，凄淡无聊，延巳、六一而后，仅见湘真。（《箧中词》评）
金缕曲·简梁汾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笺注】
琼楼：此特指雪后寺观。据顾贞观寄吴兆骞《金缕曲》“以词代柬”词题注：“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
“仕宦”句：康熙五年（1666）起，梁汾任内国史院典籍；康熙十年（1671），忽因“病”罢归。十五年（1676）再次入京，经徐乾学介绍与性德相识。据此句，梁汾似无再仕之意。
“声影”句：成语“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梁汾出入明珠府第，时必有以“投靠权门”讥忌之者。时性德父明珠宠遇日隆，任吏部尚书。
“天欲”句：即赠梁汾《金缕曲》词中“冷笑置之而已”意。
软红尘：都市飞尘。性德《致张见阳书》第二十八句简：“鄙**闲，近苦鹿鹿，东华软红尘，只应埋没慧男子锦心绣肠。仆本疏慵，那能堪此。”
任猜：任他人猜测，与“声影犬吠”句相照应。
“绝塞”句：吴季子，春秋时吴国贤公子季札，封于延陵，人称延陵公子。此代指吴兆骞。吴兆骞（1631-1684），字汉槎，吴江人。以顺治十四年（1657）江南科场案，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市）。后得顾贞观、纳兰性德等人救助，始于康熙二十年（1681）放还。著有《秋笳集》。至性德作此词时，流徙塞外十八年。汉槎与梁汾为故交，梁汾因求性德援手。梁汾于丙辰冬作《金缕曲》二章寄汉槎，性德见之，遂允为救助。
【说明】
此词作于顾梁汾寄吴汉槎《金缕曲》二章之后，约在康熙十五年（1676）岁杪或新岁之初。上半阕写梁汾，多示慰敬；下半阕写自己，详述情分志趣。成、顾之交，时实有以鄙俗意猜测攻讦者，故语多涉及。梁汾结识性德，原基于道义学问，观性德营救汉槎事，尤可见证。为一诺之重，性德终致汉槎生入榆关。夏承焘先生云：“考顺治丁酉科场案时，容若才三龄，己亥汉槎出关，容若才五岁，盖与汉槎素未谋面，亦未有一字往复，特以梁汾气类之感，必欲拯其生还。令诵其《金缕曲》‘简梁汾’所谓‘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其一往情深如此。”康熙二十九年（1690），梁汾专程赴京，往容若坟前一哭，曾有诗云：“缁城便来亦便去，芙蓉锷挂旧游处。”自注：“余一展容若墓即拟出都。”其死生情分如斯，当年之群吠自不足道。
金缕曲·慰西溟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听谯鼓，二更彻。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月。又萧寺，花如雪。
【笺注】
“天公”句：谓姜宸英以荐不及期，失却应博学弘儒试之机遇。全祖望《姜先生宸英墓表》：“圣祖仁皇帝润色鸿业，留心文学，先生之名遂达宸听，尝呼先生之字曰：姜西溟古文当今作者。于是京师之人来求文者户外恒满。会征博学弘儒，东南人望首及先生。掌院学士昆山叶公（按指叶方蔼）与长洲韩公（按指韩菼）相约，连名上荐。而叶公适以宣召入禁中，浃月既出，则已无及矣。翰林新成王公（按指王士祯）叹曰：其命也夫！”
磨涅：喻受摧折。《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
几人：犹今言“多少人”，言其极多。
藜床：陋床，庾信《小园赋》：“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坐。”古诗文中每指贫寒高士之床榻。
“背高城”句：西溟挂单千佛寺，寺近京城北城墙。
因人热：藉人之力。《东观汉记·梁鸿传》：“比舍先炊，已，呼鸿及热釜炊。鸿曰：童子鸿不因人热者也。灭灶更燃之。”徐釚《满江红》词：“世态何须防面冷，丈夫原不因人热。”
“五湖”句：谓放弃功名，归于林下。《国语·越语》记范蠡助勾践灭吴功成，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
“承明”句：承明庐，汉承明殿旁室，供侍臣值宿。后以入承明为在朝做官典故。班列，朝班行列，此谓朝官。
“花如雪”句：严绳孙《金缕曲》“赠西溟次容若韵”词：“烂醉绿槐双影畔，照伤心、一片琳宫月。归梦冷，逐回雪。”“回雪”指随风旋舞的槐花。性德词与严氏和作同时，“花如雪”亦谓槐花。范云《别诗》：“昔去雪如花，今来花如雪。”
【说明】
此阕当作于康熙十八年（1679）夏末秋初。姜宸英，字西溟，浙江慈溪人，康熙十二年（1673）结识性德，时姜宸英四十七岁，性德十九岁。康熙十七年，西溟重入京，性德馆之于德胜门北千佛寺，多所轸助。姜西溟以鸿博举荐不及期，颇沮丧，性德以词慰之。同时友人如严绳孙、秦松龄等皆次容若韵赋《金缕曲》示慰。关于西溟举荐误期事，除全祖望文外，更有当事人韩菼为西溟《湛园未定稿》所撰之《序》，《序》所记略近于全氏文，惟“文敏（按谓叶方蔼）宣入禁中，待之两月不得出，急独呈吏部，已后期矣”数句，知韩曾独自呈报。按：试博学鸿儒事，下诏在康熙十七年正月，与试举子大多于夏秋间至京，十一月起，朝廷供给食宿。西溟因未得荐，生计无着，赖性德周济，权居千佛寺，方稍释其困。后西溟《祭性德文》有云：“于午未间，我蹶而穷，百忧萃止，是时归兄，馆我萧寺。”即谓此节。鸿博于康熙十八年三月考试，三至五月陆续予中试者以职衔。荣枯咫尺，是夏为西溟最伤数奇之时，此词因多方劝慰之。然西溟功名心至死不衰，性德“五湖料理”之说，绝非西溟所愿。鸿博之题荐，有漏液赶往者，亦有人宁死不受征召，如顾炎武、黄宗羲、李颙，俱是坚卧不出，准备以绝食就死抗争，幸得廷臣斡旋，方免了麻烦。又有山西傅山（青主），被人抬了来京，抵死不肯与试，最后免试授官，青主既不受官也不谢恩。西溟好友严绳孙虽然与试，不完卷而退场，原不望中，最后终授一检讨。秦松龄中试并授检讨，但和此词中有“牢笼豪杰”语，道破清廷用心。与以上诸人相比，西溟胸怀远不及矣。
【辑评】
郭则沄云：容若慰西溟《金缕曲》亦极沉痛，直语语打入西溟心坎，自是世间有数文字。（《清词玉屑》）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笺注】
亡妇忌日：叶舒崇撰《纳腊室卢氏墓志铭》云：“夫人卢氏，年十八归余同年生成德。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卒，春秋二十有一。”
“此恨”句：李之仪《卜算子》词：“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滴空阶：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诗：“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葬花”句：彭孙遹《忆王孙》词：“不归家，风雨年年葬落花。”
夜台：坟墓，阴间。
埋愁：《后汉书·仲长统传》：“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元好问《杂著》诗：“埋愁不著重泉底，尽向人间种白头。”
钗钿约：用唐明皇、杨贵妃爱情故事。陈鸿《长恨歌传》：“上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上甚悦。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适有道士自蜀来，知上心念杨妃，自言有李少君之术，玄宗大喜。方士乃竭其术以索之。久之，玉妃出，揖方士，问皇帝安否。言讫，悯然，指碧衣取金钿钗合，各析其半，授使者曰：为我谢太上皇，谨献是物寻旧好也。”
“忍听”句：妻死习称断弦，再娶曰续弦。“重理”即谓续弦。性德续娶官氏之时日无考，读此句，作此词时似尚未续娶。忍：岂忍。
“还怕”二句：晏几道《木兰花》词：“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
剩月零风：顾贞观《唐多令》词：“双泪滴花丛，一身惊断蓬，尽当年、剩月零风。”
纸灰：焚化纸钱之灰。
【说明】
据“三载悠悠”句，知此阕作于康熙十九年（1680）五月三十日。顾贞观《弹指词》亦有《金缕曲》“悼亡”一阕，词云：“好梦而今已。被东风、猛教吹断，药炉烟气。纵使倾城还再得，宿昔风流尽矣。须转忆、半生愁味。十二楼寒双鬓薄，遍人间、无此伤心地。钗钿约，悔轻弃。茫茫碧落音谁寄。更何年、香阶刬袜，夜阑同倚。珍重韦郎多病后，百感消除无计。那只为，个人知己。依约竹声新月下，旧江山、一片啼鹃里。鸡塞杳，玉笙起。”此词与容若词同调、同题、同韵，显为同时和作。近人张仁政云：“闺阁中事，岂梁汾所得言之？”似诧愕不得其解。实则言涉他人闺阁之诗古已有之，于生者有所谓“代赠”，于逝者有所谓“代悼亡”。明清之际，作诗为他人悼亡乃为文人一时习尚，惟代人发哀，难得其真情而已。容若词一往情深，血泪交融，真切动人；梁汾词则有“倾城再得”“香阶刬袜”诸句，非止轻俗，尤见唐突，岂容若所忍言。关于和友人悼亡诗，虽为当时习尚，然亦有非议之者。如朱慎即云：“友人妇死，而涕泗交颐，岂为识嫌疑者哉！”（见性德同时人张潮撰《友声》丁集）今学者钱锺书更讥之为“借面吊丧，与之委蛇”，“替人垂泪，无病而呻”，古之寻常事，固有难以理解者。
【辑评】
唐圭璋曰：柔肠九转，凄然欲绝。（《纳兰容若评传》）
钱仲联曰：有人物活动，更突出主观抒情，极哀怨之致，这一阕可为代表。（《清词三百首》）
南歌子·古戍
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笺注】
“荒城”句：刘禹锡《荆门道怀古》诗：“马嘶古道行人歇，麦季空城野雉飞。”
“何年”句：慧皎《高僧传·竺法兰》：“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问东方朔，朔云：不知，可问西域胡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而问之，兰曰：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后人以劫火指兵火。
龙堆：即白龙堆，汉代西域地名。汉后诗文中所用，皆虚指北方边徼外沙漠，非实指。
玉帐：将帅之军账。李商隐《重有感》诗：“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东风”句：李煜《虞美人》词：“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不道”句：《国语·晋语》：“范成子曰：国之存亡，天命也。”扬雄《法言》：“命者，天之命也，非人为也；人为不为命。”
【说明】
有“龙堆”辞，必作于塞外；有“东风”辞，必作于春季。“兴亡”句用意甚深，必切当时实事。是阕必为康熙二十一年春东巡时作。高士奇《东巡日录》：“三月丁巳（初九），銮舆发盛京，过抚顺。旧堡败垒，榛莽中居人十余家，与鬼伥为邻。抚顺在奉天府东北八十余里，前朝版图尽于此矣。”有如此背景，方称此词。四月十二，东巡过性德祖居叶赫城之墟，则“英雄碧血”“东风回首”，更觉字字千钧。
荷叶杯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笺注】
“知己”句：朱彝尊《百字令》：“滔滔天下，不知知己谁是。”
“有情”句：柳永《清平乐》词：“多情争似无情。”
“别语”句：洪咨夔《清平乐》词：“烟浦花桥如梦里，犹记倚楼别语。”
再来缘：再世之缘。此用玉箫事。《绿窗新话》：“韦皋未仕时，寓姜使君门馆，待之甚厚，赠小青衣曰玉箫，美而艳。乃与玉箫约，七年复来相取，因留玉指环。皋衍期不至，玉箫绝食而卒。后皋镇蜀，时祖山人有少翁之术，能致逝者精魄形见。见玉箫曰：旬日便当托生，后十二年，再为侍妾。后因诞日，东川卢尚书献歌姬为寿，年十二，名玉箫。遂呼之，宛然旧人，中指有玉环隐起焉。”
【说明】
康熙十七年七月，卢氏葬京西北郊皂荚屯。叶舒崇撰《卢氏墓志铭》有“于其没也，（成德）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之句，叶氏似曾见此词。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笺注】
榆关：即山海关，古名榆关，明代改今名。
聒：嘈杂扰人。柳永《瓜茉莉》词：“残蝉噪晚，甚聒得人心欲碎。”
故园：谓京师。
【说明】
康熙二十一年（1682）早春，性德随扈东巡，词作于往山海关途中。高士奇《东巡日录》：“二月丙申（十八日），驻跸丰润县城西。是夜云黑无月，周庐幕火，望若繁星也。”又：“二月丁未（二十九日），东风作寒，急雨催暮，夜更变雪。驻跸广宁县羊肠河东。”盖此词上片所写乃二月十八日情形，下片所写乃二月二十九日情形。
【辑评】
王国维曰：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澄江静如练、山气日夕佳、落日照大旗、中天悬明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等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则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人间词话》）
唐圭璋曰：《花间》有句云“红纱一点灯”，此言“夜深千帐灯”，境界一大一小，然各极其妙。（《纳兰容若评传》）
秋千索
药阑携手销魂侣。争不记、看承人处。除向东风诉此情，奈竟日、春无语。悠扬扑尽风前絮。又百五、韶光难住。满地梨花似去年，却多了、廉纤雨。
【笺注】
药阑：芍药兰，又泛指花药之兰。赵长卿《长相思》词：“药阑东，药阑西，记得当时素手携。”
争：犹“怎”。
看承：护持，照顾。吴淑姬《祝英台近》词：“曲曲屏山，温温沉水，都是旧看承人处。”
百五：冬至日至清明节，共一百零五日，因称清明为百五。彭孙遹《鹊桥仙》“清明”词：“韶光百五禁烟时，又过了、几番花候。”《燕京岁时记》：“清明即寒食，又曰禁烟节。”
“落地”句：刘方平《春怨》诗：“梨花满地不开门。”
廉纤雨：细雨。晏几道《生查子》词：“无端轻薄云，暗作廉纤雨。”
【辑评】
陈廷焯曰：“悲惋。曰似去年，已不胜物是人非之感，再加以廉纤雨，有心人何以为情也。”（《云韶集》十五）
山花子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笺注】
絮：杨柳之花。
瓣：熏炉中所焚香，一粒或一片称一瓣。后一炷香亦称一瓣。
“人到”句：性德有闲章，镌“自伤情多”四字。
【说明】
此阕为亡妻作。“记前生”，殆以约来世。疑词作于卢氏忌辰。
菩萨蛮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笺注】
伤心：极言之辞，伤心白即极白。如杜甫诗“清江锦石伤心丽”、李白词“寒山一带伤心碧”，皆此类。
“云鬟”句：杜甫《月夜》诗：“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络纬：蟋蟀，一云为纺织娘。
“只是”句：言秋色与去年相同。
【说明】
去年秋时人尚在，今年秋时，风景不殊，人已云亡。词当为康熙十六年（1677）秋悼念亡妻之作。
虞美人·为梁汾赋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笺注】
“凭君”句：指顾贞观回南刊刻《今词初集》及《饮水词》事。花间，《花间集》，赵承祚编唐五代词集。
鸡犬：葛洪《神仙传·淮南王》：“八公乃取鼎煮药，使王服之。骨肉近三百余人，同日升天。鸡犬舐药器者，亦同飞去。”李商隐《玉山》诗：“此中兼有上天梯。”
“黄九”句：黄九，黄庭坚；秦七，秦观，并为北宋词人。秦词婉约，黄词绮艳，因以秦七黄九并称。《苕溪渔隐丛话》：“陈师道曰：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唐诸人不逮也。”泥犁，佛家语，意为地狱。《苕溪渔隐丛话》：“《冷斋夜话》云：法云秀老，关西人，面目严冷，能以礼折人。黄鲁直（庭坚字鲁直）作艳语，人争传之，秀呵曰：公艳语**天下**心，恐生泥犁耳。鲁直颔应之。苕溪渔隐曰：余读鲁直所作晏叔原《小山集序》云：余少时间作乐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独罪余以笔墨劝**，于我法中当下犁舌之狱；特未见叔原之作邪？观鲁直此语，似有憾于法秀。”此句言与梁汾不求显达，共耽于词，虽堕泥犁而不悔。
“瘦狂”二句：《南史·沈昭略传》：“尝醉，逢王景文子约，张目视之曰：‘汝是王约耶？何乃肥而痴。’约曰：‘汝沈昭略耶？何乃瘦而狂。’昭略抚掌大笑曰：‘瘦已胜肥，狂又胜痴。’”
“笑他”句：“多病”性德自谓，“长贫”谓梁汾。
“不及”句：杜甫《醉时歌》：“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
【说明】
康熙十五年，性德初识梁汾，共编《今词初集》。十六年，梁汾携初编稿本南归，谋镌刊。十七年，下诏举荐博学鸿词，有欲荐梁汾者，梁汾力辞。同年春，以严绳孙建议，梁汾欲与吴绮共编《饮水词》，性德遂以此词答之，使付剞劂。梁汾董理刻词事，终致刊成。词中“鸡犬上天”“诸公衮衮”皆指钻营鸿博者。据“眼看”句，词当作于鸿博名士齐集京师之时。又按，作词而不畏“堕泥犁”，比性德略早之词人沈雄亦云：“泥犁中尽如我辈，便无俗物败人意。”（《古今词话》卷下）与性德意略近。然沈氏为放达语，意轻；性德则为决绝语，乃人生追求之郑重抉择，寄意极重。
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银笺别记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笺注】
“夕阳”句：李商隐《乐游原》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未招魂：杜甫《返照》诗：“南方实有未招魂。”
同心苣：犹同心结，有苣状花结，以示爱情。沈约《少年新婚为之咏诗》：“锦履并花枝，绣带同心苣。”
“长向”句：杜荀鹤《松窗杂记》：“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可令生，余愿纳为妾。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颜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果活，步下言笑如常。”范成大《戏题赵从善两画轴》诗：“情知别有真真在，试与千呼万唤看。”严绳孙《望江南》词：“怀袖泪痕悲灼灼，画图身影唤真真。”
【说明】
此亦怀亡妻之作。卢氏卒于康熙十六年（1677）五月三十日，梨花期已过，词至早当作于康熙十七年。
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笺注】
银床：井栏。佚名《河中石刻诗》：“井梧花落尽，一半在银床。”
屧粉：即履荐（屧墙）中所衬之沉香屑。
采香：范成大《吴郡志·古迹》：“采香径，在香山之傍小溪也。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此指女子旧日经行处。
连钱：谓苔痕。文徵明《三宿岩》诗：“春苔蚀雨翠连钱。”此句谓所爱之人旧日经行处已结满苔痕，久无人迹。
翠翘：玉首饰，状若翠羽。温庭筠《经旧游》诗：“坏墙经雨苍苔遍，拾得当时旧翠翘。”
“回廊”句：李商隐《无题四首》：“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已是”句：高观国《玉楼春》词：“十年春事十年心，怕说湔裙当日事。”
【说明】
拾得翠翘而不能言者，盖以新人在侧。与卢氏结缡在康熙十三年（1674），据“十年踪迹”句，词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
临江仙·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笺注】
“层冰”句：《楚辞·招魂》：“层冰峨峨，积雪千里。”
春山：女子之眉。此由柳叶如眉思及所怀之人。
湔裙：《北齐书·窦泰传》：“窦泰，字世宁，大安捍殊人也。初，泰母期而不产，大惧。有巫曰：渡河湔裙，产子必易。泰母从之，俄而生泰。”此句言卢氏死于难产。
【辑评】
杨希闵曰：托驿柳以寓意，其音凄唳，**气回肠。（《词轨》七）
陈廷焯曰：明月无私，令人叹息（谓上片末二句）。情词兼胜（谓下片末二句）。（《云韶集》十五）
陈廷焯又曰：容若《饮水词》，才力不足，合者得五代人凄婉之意。余最爱其《临江仙》“寒柳”词云：“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言中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容若词亦以此篇为压卷。（《白雨斋词话》八）
陈廷焯又曰：缠绵沈着，似此真可伯仲小山，颉颃永叔。（《词则·大雅集》五）
吴梅曰：容若小令，凄婉不可卒读。顾梁汾、陈其年皆低首交称之。究其所诣，洵足追美南唐二主，清初小令之工，无有过于容若者矣。同时有佟世南《东白堂词》，较容若略逊，而意境之深厚，措辞之显豁，亦可与容若相勒。然如《临江仙》“寒柳”、《天仙子》“渌水亭秋夜”、《酒泉子》“荼蘼谢后作”，非容若不能作也。（《词学通论》）
吴世昌曰：亦峰（按即陈廷焯）以容若为“才力不足”，可见有眼无珠。（《词林新话》五）
临江仙·寄严荪友
别后闲情何所寄，初莺早雁相思。如今憔悴异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
【笺注】
副题：严绳孙（1623-1703），字荪友，号藕**渔人。江南无锡人。康熙十八年（1679），以布衣应博学鸿词试，授检讨，累官至中允，康熙二十四年四月谢病归。与性德相识于康熙十二年（1673）。绳孙善书画，有《秋水词》。
初莺早雁：萧子显《自序》：“早雁初莺，开花落叶。”
梁溪：在无锡，此代指无锡。
【说明】
康熙十五年（1676）夏至十七年（1677）夏，荪友在无锡。据“如今憔悴”句，示卢氏已亡，则词当作于十六年夏至十七年春间。
【辑评】
傅庚生曰：仙品、鬼才，何由判耶？试别举他例以明之。温飞卿《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云云，吟哦之余，觉有清清洒洒之致，是仙品也。纳兰容若《临江仙》“别后闲情何所寄”云云，寓目之顷，俄有踽踽悸悸之情，是鬼才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十三）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笺注】
“凭仗”句：丹青，此谓画像。省识，此指看画。杜甫《咏怀古迹》诗：“画图省识春风面。”
“一片”句：高蟾《金陵晚望》诗：“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鹣鹣：《尔雅·释地》：“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
“泣尽”句：李商隐《二月二日》诗：“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沁园春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笺注】
丁巳：康熙十六年（1677）。性德妻卢氏卒于是年五月三十日。
红雨：落花。李贺《将进酒》诗：“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灵飙：阴风。此谓梦中人随风消逝。
碧落：天。白居易《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绸缪：殷切之情。李陵《与苏武》诗：“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摇落：凋残、零落之意。叶梦得《临江仙》词：“却惊摇落动悲吟。”
回肠：谓悲思。徐陵《与杨仆射书》：“朝千悲而掩泣，夜万绪而回肠；不自知其为生，不自知其为死也。”
青玉案·宿乌龙江
东风卷地飘榆荚。才过了、连天雪。料得香闺香正彻。那知此夜，乌龙江畔，独对初三月。多情不是偏多别。别离只为多情设。蝶梦百花花梦蝶。几时相见，西窗剪烛，细把而今说。
【笺注】
乌龙江：此指松花江。松花江女真语称松阿拉或松兀喇（宋金史书译作宋瓦江），明清间称兀喇江。乌龙，即兀喇之异译。
榆荚：榆钱。
【说明】
此阕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春随驾东巡时。自三月二十六日至四月初六，清圣祖一行逗留于松花江沿岸鸡林（吉林）至大乌拉间。据高士奇《东巡日录》：“四月庚辰（初三），晨兴，细雨犹零，流云未歇。泛舟江中，草舍渔庄映带，冈阜岸花初放，错落柔烟，似江南杏花春雨时，不知身在绝塞也。驻大乌喇虞村。”此词“乌龙江畔，独对初三月”句，全为写实。
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殢酒，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笺注】
“海鸥”句：杜甫《江村》诗：“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按此句暗用《列子·黄帝》海上之人玩海鸥故事。
迟日：春日。
红牙：染成红色的象牙板，叩之以调制歌曲节拍。
蕉中鹿：《列子·周穆王》：“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弊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途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者矣。”
“翻覆”二句：《三国志·王粲传》：“粲观人围棋，局坏，粲为覆之。棋者不信，以帕盖局，使更以他局为之。用相比较，不失一道。”此句谓世事翻覆，全无新意趣可言。
殢：意同“耽”，迷恋、沉湎之意。许浑《送别》诗：“莫殢酒杯闲过日，碧云深处是佳期。”
【说明】
康熙十六年（1677）杪，梁汾南归；十七年，性德为之筑草堂以邀之；十九年，梁汾复至京师。性德致张见阳手札第一简末有梁汾跋语云：“卿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容兄因仆作此语，构此见招。”词当作于康熙十七年（1678）内。
水龙吟·题文姬图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騃女。
【笺注】
文姬：即蔡文姬。《后汉书·列女传》：“陈留董祀妻者，同郡蔡邕之女也。名琰，字文姬。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兴平中，天下丧乱，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祀。”
名士倾城：名士与美女。顾贞观《梅影》词：“须信倾城名士，相逢自古相怜。”
柯亭响绝：伏滔《长笛赋》序：“蔡邕避难江南，宿于柯亭。柯亭之观，以竹为椽。邕仰而眄之曰：‘良竹也。’取以为笛，奇声独绝。”响绝，无人再吹奏，喻邕已亡。
“四弦”句：《后汉书·列女传》李注引刘昭《幼童传》：“邕夜鼓琴，弦绝，琰曰：‘第二弦。’邕曰：‘偶得之耳。’故断一弦问之，琰曰：‘第四弦。’并不差谬。”尤侗《百字令》词：“四弦拨断，清泪如铅发。”
恶风：喻突发灾难。
“非生”句：吴兆骞以科场案远戍宁古塔，吴梅村写《悲歌赠吴季子》诗送行，诗有云：“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消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汉槎之远戍，原无生还之望，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故称“非生非死”。
卷叶：卷草叶或树叶，吹以作响。白居易《杨柳枝》：“卷叶吹为玉笛声。”
瑶台：据《竹书纪年》，夏桀得琬、琰二女，为“筑倾宫，饰瑶台”。文姬名琰，因藉此典，谓文姬（实谓汉槎）原当有良好境遇。
毡裘：北方民族服装。《周礼》贾公彦疏：“西方、北方衣毡裘，执弓矢。”蔡琰《胡笳十八拍》：“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
觱篥：即笳管，古乐器名，流行于边塞，发声悲亢。
尺幅：指《文姬图》。重披，再看。
“依然”句：《胡笳十八拍》：“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胡虏。”
騃：愚。陈维崧《贺新郎》词：“说甚凌云遭遇，笑多少痴儿騃女。”
【说明】
此阕藉《文姬图》而咏吴兆骞事。“名士倾城”，“名士”即谓汉槎。“非生非死”句用梅村送汉槎诗句。“毡裘夫妇”谓汉槎妻葛氏随戍宁古塔。词多为汉槎感慨不平。据“依然无主”句，词似作于汉槎入关之后，暂居性德宅中时。《文姬图》，疑为纱灯所绘古迹。康熙二十一年元夕，吴汉槎、陈维崧、朱彝尊等与性德集花间草堂，指纱灯所绘古迹，命题作诗词，时汉槎初自塞外还，性德因为赋此。
浣溪沙
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
一径绿云修竹怨，半窗红日落花愁。愔愔只是下帘钩。
【笺注】
鲛珠：喻泪。《搜神记》：“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怯梳头：病起多脱发，栉则顺梳而下。怯，谓畏见落发。
愔愔：柔弱貌。沈辽《读书》诗：“病骨愔愔百不如，不应投老更看书。”
虞美人·秋夕信步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笺注】
琅玕：竹。杜甫《郑驸马宅宴洞中》诗：“留客夏簟青琅玕。”仇注：“青琅玕，比竹簟之苍翠。”梅尧臣《和公仪龙图新栽竹》诗：“闻种琅玕向新第，翠光秋影上屏来。”
旧时月色：姜夔《暗香》词：“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潇湘：用刘禹锡词意。刘禹锡《潇湘神》词：“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笺注等主要来源：中华书局版赵秀亭、冯统一笺注之《饮水词笺校》，笔者略有删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