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纳兰来说,皇帝的重用、父亲明珠的飞黄腾达,都不能从根本上带给他最需要的温情。人间最温暖、最宝贵的感情也许莫过于亲情、爱情和友情。爱情的甜美和亲情的温暖,他曾经在妻子卢氏那里得到过,但这样的温暖像昙花一现,留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凄凉和悲痛。好在纳兰还不是一个最孤独的人,妻子卢氏去世以后,如果说人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他珍惜和留恋的话,那就是纯洁的友情了。
纳兰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他对功名富贵看得很淡很淡,对感情却看得很重很重,他一生真正的财富,不是父亲积累下来的万贯家财,而是一群意气相投、生死相许的朋友。感天动地的友情,也是容若深深打动我们的地方。读纳兰词,我们不只是会为他刻骨铭心的爱情流泪,也会为他生死相许的友情深深感动。
与朋友真诚相待
真诚是容若赢得朋友的根本原因。这里只举一个人的例子,这就是他相交最深的知己,也是当时和他齐名的词人——顾贞观。
现在我们对顾贞观可能并不太熟悉,可在当时,顾贞观在文坛上的名气并不在纳兰之下,《清史稿》甚至将他的传和纳兰合并在同一篇传记里。在纳兰成名之前,顾贞观就已经和明末清初的著名词人陈维崧、朱彝尊并称“词家三绝”了,他的词集《弹指词》甚至传到了海外。
早在康熙五年(1666),顾贞观考中了顺天府乡试的第二名举人,被称为“顺天南元”。那个时候,纳兰还只有十二岁,只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而已;而顾贞观已经官任国史馆典籍,主要工作是掌管清朝历史的修撰,一度很是得到皇帝的信任。康熙三年(1664),顾贞观就得到过皇帝的亲自接见,还曾经陪同皇帝出巡(康熙六年,1667)。
但是,顾贞观又是一个极有个性的文人,越是接近权力的中心,他越是对朝廷内部钩心斗角的权力之争感到寒心。康熙十年(1671),他毅然辞职,挂冠而去,回到老家无锡,继续过他江湖文人的生活,自称“第一飘零词客”。
这一年,才十七岁的纳兰正好进入国子监读书,少年纳兰和顾贞观擦肩而过。
康熙十五年(1676),四十岁的落魄文人顾贞观再度进京,而二十二岁的纳兰刚刚成为金贵的新科进士。就在这一年,年龄悬殊、身份悬殊的两大才子终于会面了。
这次会面,对于纳兰来说是历史性的。
顾贞观说纳兰一见他就大叹相见恨晚:“岁丙辰,容若年二十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166]这一对相见恨晚的朋友,虽然年龄差了十八岁,虽然一个贵为相门公子,一个仅仅是清贫的江湖文人,但他们心灵的相通超越了身份和年龄的距离,很快成为忘年知己。有一个小故事可以说明纳兰对这份友情的真诚与珍视。
顾贞观是无锡人,习惯了漂泊江湖,纳兰为了将顾贞观留在北京,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说出来还挺“雷人”的。
他知道,顾贞观浪迹天涯、自由闲散惯了,最讨厌那种金碧辉煌的庸俗,喜欢亲近大自然的田园风光。顾贞观说过这么一句话:“卿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他说在别人眼里,纳兰是豪门公子,出入豪宅,而在我看来,朱门碧瓦和柴房草屋又有什么区别呢?
纳兰听了这话,立马做出一个雷人的决定:为了能够邀请到顾贞观长期留在自己身边,这位有些任性、叛逆的相门公子,不顾父母的反对,也不管跟周围的环境是不是协调,他还真的就在富丽堂皇的相府里,专门辟出一块地来,建起了几间柴房茅屋。
茅屋建好后,他又专门写了一首词,邀请顾贞观来这里长住。在词中,他这样说道:“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167]
他的意思是:我为什么要建这么几间茅屋呢?那是因为我想和梁汾兄一起,就像海鸥那样,从世俗的纷扰中解脱出来,悠闲地飞来飞去,与自然相亲,与朋友优游于天地之间,了无挂碍。
从这个小故事,可以看出纳兰对朋友的真诚。用顾贞观自己的话来说是:“吾哥其敬我也不啻如兄,其爱我也不啻如弟。”他说纳兰对他就像对亲哥哥一样尊敬,像对亲弟弟一样爱护。这样的赤诚相待,怎能不令人感动呢?
纳兰的另一个好朋友梁佩兰也曾在祭纳兰性德文中说到,纳兰与朋友的交情之根本,在于“举以待人,无事不真”,是视“黄金如土,惟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168]他结交朋友的动机是因为倾慕、爱惜对方的才华和贤德,一旦认准了是同类人,则倾其肺腑,待人以诚。
信任与理解
朋友相交,最重要的是彼此之间的信任。有两个小故事可以说明纳兰这一大特点。这两个故事仍然是有关顾贞观的。
纳兰曾经把儿子带到顾贞观面前,对顾贞观说:“我的儿子就是你的亲侄子!”然后,他又拉着顾贞观的手对儿子说:“孩子,这就是你的亲伯父!”[169]
这个故事说明纳兰已经把顾贞观当成比自己亲兄弟还要亲的亲人了。
还有一次,纳兰委托顾贞观整理自己的词集梓行问世。
可别小看这件事,一个视创作为第一事业生命的文人,将自己的作品托付给另外一个人,其郑重其事的程度,绝对不亚于托孤寄子啊!
为了这件事,纳兰也专门给顾贞观写了一首词《虞美人·为梁汾赋》,词开头两句就说:“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170]“花间课”这里是代指纳兰自己的词作。这两句词的意思是:我将作品都交付给梁汾兄你、任凭你处置了,你可千万别辜负我的这一番心意啊!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问题:纳兰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作品称为“花间课”?
原来,《花间集》是中国第一部文人词集,纳兰早年写词从《花间集》中吸取了很多营养,如清代文学家杨芳灿指出:“先生之词,则真《花间》也”[171],认为纳兰词已得《花间》真传。《花间集》所收录晚唐五代的词绝大部分以男女爱情为主要题材,艺术风格总体趋向哀婉缠绵,含蓄曲折。纳兰喜欢《花间集》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以其言情入微”。他认为,《花间集》的词将情感刻画得特别细腻特别动人。
纳兰自己的词,也确实是以“言情入微”而闻名于世的,被认为是颇得《花间集》神韵。他不看重功名富贵,但是对这些字字血泪的文字却视若珍宝,这些文字里寄托着他半辈子的深情:初恋的美好、对亡妻的刻骨相思、对亲情、友情的向往……将这些作品托付给顾贞观,那就相当于将自己半生的心血和感情全都托付出去了。
顾贞观没有辜负纳兰如此郑重的托付。康熙十七年(1678),纳兰词集《饮水词》编撰成功,并且曾经和顾贞观的词集《弹指词》合并刊行。除《饮水词》外,纳兰还和顾贞观合作编选了《今词初集》。
除了情感上的倚重,纳兰对顾贞观的才华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直到纳兰得病去世的前一天,他还曾邀集“南北之名流”,在家中举行文人雅集,以府上栽种的夜合花为题吟咏酬唱。当时顾贞观是最后一位“交卷”的诗人,可他的诗“读之铿然”,显然为众人作品中之翘楚。纳兰一听,情不自禁“喜见眉宇,若惟恐不肖观之落人后者”,似乎惟恐他最信赖的朋友顾贞观屈居他人之后。如此知音,怎不让顾贞观慨然长叹:自纳兰去后,“伯牙之琴,盖自是终身不复鼓矣”[172]。
文学创作上的酬唱交流,学术研究方面的切磋琢磨,思想上的默契融合,都体现出纳兰与朋友之间的高度信任。
友情纯洁率真,不掺杂功利目的
纳兰留有许多写给好朋友的书信和诗词作品,充分见证了他与朋友之间纯粹而深厚的感情。在这里,我还是用一首词来说明纳兰对待友情的纯粹。
这就是纳兰的成名之作——《金缕曲·题顾梁汾侧帽投壶图》。
纳兰号称清朝第一词人,其实,他的成名之作,他最有名的一首词,就是二十二岁这年刚认识顾贞观的时候,为顾贞观写的这首《金缕曲·题顾梁汾侧帽投壶图》。纳兰通过这首词,既向顾贞观表明了自己对友情的坚定,也向世人表明他自己的人生态度。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首《金缕曲》中有一句词特别关键——“身世悠悠何足问”。
纳兰和这些朋友的交往,最让人看不明白的就是他们身份的差异。纳兰贵为相门公子,又是康熙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这样的身份,很容易养成唯利是图、老奸巨猾的性格。可是,纳兰却偏偏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在那个复杂的环境里,他还保持着一份赤子之心,如孩童一般的纯洁。所以,他才能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和那些一无权、二无钱的江湖文人成为肝胆相照的至交好友。
尤其是纳兰和顾贞观的友谊,在很多人看来是颇有些出格的。写这首《金缕曲》的时候,纳兰刚刚成为新科进士,又是堂堂相门公子。而顾贞观只是当年被朝廷排挤出去的一个江湖文人。两人还相差十八岁,算是天壤之别的两种身份、两代人了,他们之间怎么可能产生真正的友情呢?
《金缕曲》就是对这种疑虑的有力回答——“身世悠悠何足问。”对纳兰公子来说,友谊才是最珍贵的情感,门第的悬殊、身份的差异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首词一开篇就是“德也狂生耳”!这等于是向好朋友顾贞观表白:不要以为只有你是江湖狂人,我纳兰性德也是一个狂傲不羁之人啊!你别看我出生在“缁尘京国,乌衣门第”[173],其实这贵族门第并不是我所看重的,所谓的贵族门第在我眼里不过是庸俗污浊的地方而已。那我真正看重的是什么呢?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174]这是用到了战国时期著名的四公子之一赵国平原君赵胜的故事。平原君喜欢广交宾客,门下集结了数千门客,可谓贤人毕集,为一时之胜。
“成生”是纳兰自称,因为纳兰性德原名纳兰成德,他在与朋友交流的书信中常以成德、成生自称。这两句词的意思是说:我要把酒洒在平原君赵胜的坟土上,表达我对他的追慕之情,我要像平原君那样,广交天下英雄,可是我的这番心意,又有谁能懂呢?
纳兰将自己比作是门客三千的平原君,这并不是自吹自擂。他确实是一个慷慨豪放,广交天下朋友的人。而且他所结交的朋友,大多数并不是跟他一样的满族贵族、豪门公子,而多是流落江湖的汉族文人志士。纳兰府上的渌水亭,就是宾客云集的聚会场所。
比如说,在纳兰还没有正式登上词坛成为“第一词人”之前,清初著名的“词家三绝”——朱彝尊、陈维崧、顾贞观,这三个人都是渌水亭的座上宾。这里还要补充说明一下,纳兰成名以后,清代词坛就形成了纳兰性德、项鸿祚、蒋春霖这三大词人三足鼎立的格局。
此外,顺治十四年就在乡试中一举夺魁随后却长期滞留京师郁郁不得志的广东南海县人梁佩兰[175],还有在纳兰出生那年就高中进士被选入翰林院、但后来被革职流放的江苏无锡人秦松龄等等,这些人都和纳兰来往密切,很多人都因为贫困潦倒受到过纳兰的慷慨资助。贫寒的顾贞观更是多次得到纳兰的倾力相助。
再比如,当时有名的江南三布衣: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都是纳兰府的常客。其中严绳孙是明朝的遗民,一直拒绝和清朝廷合作。可是因为他的才名太大,康熙十八年(1679),他几乎是被逼着去参加了朝廷举行的博学鸿儒科考试。在殿试上本来应该写赋、序、诗各一首,可严绳孙根本无意于功名,就只写了一首《省耕诗》,想敷衍了事算了。可是,康熙皇帝太想笼络像他这样名声很大的汉族遗民文人了,所以,尽管从卷面上看,他考试“不及格”,康熙还是破格录取了他,并且授翰林院检讨。不过,这个满肚皮不合时宜的严绳孙,并不因此就对康熙感恩戴德到要誓死效忠的地步,最终还是找了个借口坚决地告老还乡,脱离了朝廷这个是非之地。
严绳孙和纳兰也是忘年交,并曾一度寄寓在纳兰家中,两人畅谈历史兴亡、人生变幻,其思想和政治态度都对纳兰影响颇深。严绳孙南归时,纳兰十分不舍,写了许多感情深挚的诗词为他送行,表达了深厚的留恋之情,也表达他对严绳孙退隐生活的羡慕。
再比如江苏常熟文人翁叔元,因为考试落第,背井离乡十五年,没有路费回不了家,纳兰慷慨地提供了路费和财物,翁叔元才得以回家安顿家乡的妻室儿女,为父母上坟。
这些江湖文人大多数都和纳兰是两代人,比他大一二十岁都很平常。像江南三布衣中,朱彝尊比纳兰大二十六岁,严绳孙比纳兰大三十二岁,姜宸英也比纳兰大二十七岁。年龄差距之外,这些流落江湖的汉族遗民文人,跟出身贵胄的清朝相门公子,身份更是悬殊。当然,这些落魄的江湖文人中确实不乏热衷功名者,确实也有一部分人是想借助纳兰家族的势力,达到自己出仕的目的。何况,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秦松龄、姜宸英等汉族文人均参与了《明史》的修撰工作,他们能承担清廷这一重要的修史任务,极有可能得到了明珠与纳兰父子的荐引。其实,对于这些汉族文人而言,官场名利的**也许倒在其次,但是可以在史书修撰的过程中一尽其才,使其毕生的学问能够功垂后世,这对他们可能更具吸引力。严绳孙等人后来抽身而退,对官场并非留恋不舍的事实,也可证明这一点。
然而,不管事实如何,在其他人看来,这些汉族文人与相门公子保持如此密切的交往,其动机是极其令人怀疑的。尤其在当时,清初对汉族文人的打压刚刚得到一定程度的缓和,满汉之大防虽稍有解禁,但满汉之间的矛盾仍然尖锐,尤其是朝廷中满人排斥汉人,嫌贫爱富、结党营私的风气仍然甚嚣尘上。大环境如此,也难怪纳兰和汉族文人的倾心交往,会惹得谣言满天飞了。“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那些散布谣言、唯利是图的人,又哪里会懂得纳兰与朋友披肝沥胆交往的真情实意呢?
尤其像顾贞观这样,既和纳兰志趣相投,诗词创作上又互为师友,他们的交往,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能够让他们相见恨晚并且成为生死之交的主要原因,就是他们具备一个共同特点——情义至上。
“不信道、遂成知己。”在豪门贵族成长起来的纳兰,内心对真挚、纯粹和超功利的友谊一直有着强烈的渴望。现在,顾贞观的出现,终于弥补了纳兰内心世界的这一缺憾。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青眼”又用了一个典故,这就要说到魏晋时候的名士、竹林七贤之一阮籍了。
据说阮籍有个本事:能用青眼和白眼。看到志不同道不合的人,阮籍就白眼相看,不予理睬;看到高人雅士,阮籍就青眼相加,视为知己。城府很深的人,往往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轻易不会将内心的喜怒爱恨表现出来。可阮籍的白眼、青眼,却将情绪的变化充分地表现在脸上。这对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来说,是不是显得很“孩子气”呢?
纳兰也是这样一个“孩子气”的人:只有志趣相投的人,才是他青眼相加的朋友;至于那些庸俗小人,那就对不起,白眼一翻,睬都不睬了。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在纳兰二十二岁这年写的自寿词《瑞鹤仙》,和这首送给顾贞观的词《金缕曲》里,都用到了“蛾眉”的典故。[176]《瑞鹤仙》里说:“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而《金缕曲》则说:“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纳兰借“蛾眉”自比,也用来比拟顾贞观——他们的鹤立鸡群,他们的高洁美丽,他们的倾情相待,引来了众多小人的猜忌和嫉妒。
他深深了解,当年顾贞观挂冠而去,其主要原因就是看不惯朝廷里的尔虞我诈、阳奉阴违,所以才毅然抛弃功名利禄,归隐江湖。而如今,他和顾贞观的友谊,又惹起议论纷纷。毕竟,纳兰是新科进士,堂堂相门公子,而顾贞观只是当年被朝廷排挤出去的一个江湖文人。顾贞观的狂傲,在别人看来本来就是不合时宜;顾贞观和纳兰的结交,在有些人眼里很可能就是别有用心的攀附权贵。在当时,他和顾贞观的友谊,必然会招来谣言和忌恨。这个说:顾贞观是不是想当官了,居心叵测,想通过纳兰来拉关系走后门呢?那个说:顾贞观是不是穷得没饭吃了,所以想在纳兰这里“打秋风”啊?甚至还有人说:纳兰结交这么多文人名士,恐怕是为了沽名钓誉吧?……这些谣言当然也会传到纳兰和顾贞观这里。
而且,以纳兰相门公子的身份,他的父亲明珠在朝廷里本来就是树大招风,稍不小心,很容易被政敌抓住把柄,成为政治斗争的导火线。所以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的交友,更容易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也容易成为别人攻击的焦点。
那么,对待这些不怀好意的谣言,纳兰的态度是什么呢?
纳兰的态度是一句话——由他去!
“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这是一种很坚定很自信的人生态度,只有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人,才能坦然地说一句——由他去!
在湖南长沙,有一处著名的人文圣地——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岳麓书院。岳麓书院里有一副对联,其中两句是这样的:“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古往今来,太优秀、太出类拔萃的人往往容易遭人嫉妒,枪打出头鸟,也总有一些人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么,对待别人的“毁誉”我们应该报以什么样的心态呢?
其实,只要自己能够坚持原则,明辨是非,别人要恨要骂、要忌妒要诽谤要攻击,那只好随他们去吧!
这种态度正是纳兰的态度——“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他既是借此表明自己坚定的态度,也是安慰顾贞观,不要让别人的“毁誉”干扰到他们之间倾心相待的友谊。“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为了与顾贞观的这份友谊,纳兰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大不了放弃现在所有的功名富贵,就像顾贞观一样,飘然而去,做一个逍遥世外、无所挂碍的江湖文人。至于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与攻击,“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纳兰在“翻悔”什么呢?——显然他并不是后悔与顾贞观的交往引起众多谣言。
唐太宗李世民说过这样一句话:“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顾贞观就像一面镜子,纳兰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从前追求的东西,其实是多么微不足道。他后悔的是:以前的他像一般的豪门公子一样,千辛万苦地追逐着功名,可这又怎么样呢?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他不能做自己的主人。他不能像顾贞观一样,在功名利禄面前,骄傲地转身离去,给那些争名逐利的人留下一个华丽而高贵的背影。这才是纳兰人生最大的悲哀。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这几句词用到了佛家的语言。佛家以天地的一成一毁为一劫,佛家的“一劫”相当于儒家说“一生一世”。“千劫”即永远、永恒。
这几句词相当于纳兰对顾贞观的友情誓言:我们今天的一个承诺,就要接受一生一世、风吹雨打的考验,不但今生今世是永远的知己,来生来世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然诺重,君须记。”“然诺”就是承诺的意思。这份对于友情的郑重承诺,我纳兰会牢记一生,你梁汾兄也一定要铭记在心啊!
真正的男人,一定是一诺千金的!纳兰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对这份友谊的承诺,并不是只停留在嘴上,事实上,他和顾贞观之间的友谊在后来还演绎出了感天动地的故事。当然,这是后话。
话说回来,顾贞观读到这首词后,也被纳兰的纯洁率真深深打动,他感慨万分地回赠了一首《金缕曲·酬容若见赠次原韵》[177],其中有这么一句:“但结托,来生休悔。”他同样坚定地回应了纳兰的承诺:来生我们还做知己,我绝不后悔!
更神奇的是,后来还盛传这么一个传说:纳兰去世之后,顾贞观满怀悲痛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一天晚上,他梦到纳兰对他说:“我和你是生死知己,这份友谊实在是念念不能忘怀。我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我想在你这里找到我生命的延续。”
就在这天晚上,顾贞观的儿媳妇生了个儿子。顾贞观跑去一看,这个孩子长得实在太像纳兰了,分明就是纳兰投胎再世啊!因此,顾贞观特别喜欢这个小孙子。孙子满月后,又一天晚上,顾贞观梦到纳兰来向他告别。醒来后,他急急忙忙跑去看孙子,发现这个小孙子果真夭折了。[178]
这个传说当然有些神乎其神,但它毕竟说明了在人们的心目中,纳兰和顾贞观的友谊确实已经达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境界。
曾经有学者这样评价纳兰的这首《金缕曲》,说它“率真无饰,至令人惊绝。”[179]也就是说这首词的情感没有经过丝毫刻意的修饰,一派纯真率性。如果没有纯洁的性情,又怎么能写得出这么率真的词呢?有人说,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可是在纳兰这里,没有永恒的利益,只有永恒的朋友。
纳兰一生固然有诸多不幸,可他也有幸运之处:在君王与父亲那里得不到的理解,他在朋友这里得到了;在君王与父亲那里享受不到的情感的温暖,他在朋友这里享受到了;在君王与父亲那里不敢丝毫流露的“幽怨”,他在朋友这里获得了情同此心的深切共鸣……
两个优秀的男人,就在他们今生来世的郑重承诺当中,踏上了真情相托的知己之路。别人的猜疑也罢,妒忌也罢,毁谤也罢,都摧毁不了这跨越门第、跨越年龄、跨越满汉两个民族的友谊之花。
重情重义
有的人交朋友,计较的是自己能够得到什么;可纳兰交朋友,从来只问付出,而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可以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纳兰对友谊的承诺,并不是只停留在嘴上,他和顾贞观还携手演绎了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这件事甚至成了轰动一时的重大新闻。
要说清楚这个故事,还得追溯到顺治十四年(1657)发生的一场考试舞弊案,这就是清初著名的顺治丁酉科场案。这一年,在江南举行的乡试中,因为有人贿赂主考官,营私舞弊者众多。事情败露以后,一时舆论哗然,朝廷震怒。顺治皇帝命令将这一科江南乡试的举人全部押送到北京,参加他在太和殿亲自主持的复试。
当时这一批中试的举人中有一个叫作吴兆骞的人。吴兆骞是江南吴江人(今江苏吴江市,1631-1684),他从小刻苦攻读,才华横溢,被吴伟业誉为是“江左三凤凰”[180]之一。这个江南才子本来是很有真才实学的,也没有参与作弊。可他却是个懦弱胆小的人,第一次踏入威严的宫殿,第一次面对至高无上的皇帝,他竟然吓得直哆嗦,连笔都拿不稳,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最后只能交了个白卷!
皇帝一看:这还了得,果然又是个欺世盗名的家伙。于是,吴兆骞也被当作不学无术的舞弊人员,被杖打四十大板,没收全部家产,妻、子一起流放宁古塔,也就是今天黑龙江省的宁安市。
在丁酉科场案中,不但全体考官被判死罪,中试者中亦有多人被处死,八人被流放。借着这次科场案,朝廷还大兴文字狱,大面积打击江南文人,一大批无辜的人被牵连进去,“江浙文人涉丁酉一案不下百辈”[181],都成了冤假错案的牺牲品。
宁古塔的条件在当时异常艰苦,气候严寒,没有可以栖身的房屋,这些生在江南、长在江南的文人学士哪里承受得住?不过吴兆骞被流放之后,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更加坚强更加清醒,更富于人生智慧了。他在经历过这一场劫难之后,诗文反而写得更深沉更有气势,成了清初数一数二的著名诗人。
这个吴兆骞,正是顾贞观的至交好友。顾贞观认识纳兰的这一年,离丁酉科场案发生已经过去19年了。顾贞观对自己的名利一无所求,可是他认识纳兰后,求纳兰做的唯一大事,就是求他将吴兆骞救出苦海,让吴兆骞在有生之年返回故乡。
有人可能会想:这对纳兰来说还不是举手之劳?他的父亲是当朝宰相,自己又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救个人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了,吴兆骞既不是主犯,甚至连从犯都算不上,只不过是被冤枉的一个普通考生而已。他已经被流放了19年,再大的罪行也该处罚到头了啊!
可是,事情远没想象中那么简单。顾贞观一开始为这事儿求纳兰的时候,纳兰并没有答应。他不答应,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友情不够深厚,而是这件事对纳兰来说,难度实在太大,他完全没有把握能够办成。
第一次没有得到纳兰肯定的答复,顾贞观并没有灰心,他专门为此事写了两首情真意切的词。[182]这两首词本是他寄赠远在宁古塔受苦受难的好友吴兆骞的,其中有几句是这样写的:“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
“季子”原本是指春秋时吴王寿梦第四子季札,称公子札,是著名的古代贤人,因被封到延陵(今常州),又称“延陵季子”。后人也往往尊称姓吴的人为“季子”。顾贞观的意思是:季子你远在苦寒之地,现在还平安吗?即便你能够再生还,恐怕这一生经历的苦难也已经不堪回首了吧?这一路走来,你上有高堂,下有幼子,家贫无立锥之地,谁来安慰、温暖你这漫长的人生苦旅呢?顾贞观对吴兆骞的关怀与担忧真是情见乎词。
在另一首寄赠吴兆骞的词中,顾贞观还充满深情与感慨地写道:“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尽负,死生师友。”同为漂泊流浪的天涯沦落人,近二十年的分离,他们不知道今生还能否有重逢的那一天。“悲莫悲兮生别离”,当年的至交知己,如今天各一方。“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人生的悲剧,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个终点吗?
纳兰读到顾贞观这两首血泪和成的词后,被他和吴兆骞的生死友谊深深打动。尽管他和吴兆骞素不相识[183],但他还是郑重地允诺顾贞观,他说:“好,这事儿我一定全力以赴帮你办成!但是,请你给我十年时间。”
顾贞观一听,十年?这太令人绝望了吧?他忍不住冲口而出:“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吴兆骞比我年纪还大,在塞外受了那么多年苦,恐怕等不了那么久啊,请以五年为期!”
救一个并非重要罪犯的文人,纳兰一开口就需要十年的时间,以他的性格和他对顾贞观的友谊,当然不是故意拿架子,显摆自己,而是这件事确实非常棘手。那么,营救吴兆骞这事儿难度为什么会这么大呢?
原来,这件事情至少牵涉到了三大方面的阻力:
第一,丁酉科场案是顺治帝手下处理的案件,作为儿子,康熙绝对不可能轻易去否定自己的父亲。
第二,这个案件早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作弊案件,它已经扩大到了民族斗争的层面,是清朝统治者打压汉族文人的结果。丁酉科场案在清初并非文字狱的个例,事实上,满族入关以来对待汉族文人的镇压手段是极为残酷的,直到康熙初年四位辅政大臣执政期间,这一打压政策都没有明显变化。例如康熙二年(1663)的“明史狱”就是康熙朝最著名的文字狱。
这桩文字狱的始末是这样的:浙江汉人庄廷鑨根据以往的文献,主持修撰了《明史辑略》,后由其父于顺治十七年(1660)刊行。书中涉及南明历史时,仍然奉南明年号为正朔,未用顺治年号,而且还直书清朝皇帝先祖的名字,显然是不承认清朝的正统地位。这部史书无疑触犯了清廷大忌,被人告发后,庄氏一家列名参阅者18人被处死,已经去世的庄廷鑨被剖棺戮尸,其父庄允城死于刑部狱中,也被处以戮尸;其弟庄廷钺被处以凌迟极刑。该案受株连者人数众多,共斩决70余人,其中凌迟处死者就达18人,被发配为奴者多达数百人。
再如清初的“奏销案”,以“拖欠钱粮”为名,江苏13500多人或被革职、或被鞭打,其中多有在政治上对朱明王朝念念不忘者。例如纳兰的朋友、探花叶方蔼仅欠一文钱,也被革职处分,民间由此传出“探花不值一文钱”的民谣。这一大型案件,一时名士,包括纳兰性德的老师徐乾学、徐元文,朋友韩菼等人都曾被牵连其中,或降职处分,或被革除学籍。一时间人心惶惶,汉族文人遭受了深重的劫难。
丁酉科场案、奏销案、明史案等等,这些并非孤立的事件,反映了清代初年满汉之间异常尖锐的矛盾。
因此,纳兰想要营救汉族文人吴兆骞,面临的形势极为复杂和严峻,尤其是按当时处罚的规定以及其他人的先例来看,流放宁古塔的汉人,不但生还的可能性很渺茫,而且即便是死了,连灵柩都“例不得归葬”。斗争的残酷性可想而知。救吴兆骞一个人,理由是什么?如果救了他,就意味着整个科场案都得翻案,那牵涉面就太大了,其中的后果是纳兰也无法预料的。
第三,这个案件还牵涉到了朝廷里不同派系的政治斗争,而明珠在朝廷里更是政敌们虎视眈眈的对象,他的任何一个举动,都有可能成为政敌打击他的把柄。在这种情况下,纳兰平时的为人处事都是谨小慎微,从来不轻易议论朝政,现在要他一反常态,插手顺治帝手里的案件,那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一个不留神,不但吴兆骞救不出来,还很可能连累一大批人,其中就可能包括明珠和纳兰自己一家人,这个严重后果同样是无法预料的!
基于这三大考虑,纳兰深知营救吴兆骞的难度,所以他才不敢轻易答应顾贞观。但是,纳兰的重情重义在这次事件中再次发挥得淋漓尽致。为了营救吴兆骞,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功名富贵都不要了!所以,他在回答顾贞观的词里说:“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184]让吴兆骞从塞外活着回来,居然变成了纳兰奋斗的唯一目标。
那么,这次满汉人士联手发动的营救行动,到底有没有成功呢?
事情接下来的进展,完全验证了纳兰的担心,营救的过程真是困难重重。
首先,纳兰为吴兆骞的事情破例去求了父亲明珠。明珠是一个官场老手,当然更清楚个中的厉害,一听事情的原委,马上就对儿子说:“这事可做不得!顺治帝手下处理的案子,你让当今圣上怎么去翻案呢?你千万不要去蹚这趟浑水!”
纳兰岂肯轻言放弃!他说:“父亲,我也知道此事的难度。可是吴兆骞确实是冤枉的,又确实是有才之人,您就看在儿子从不为朝政之事求您的份上,也看在顾贞观跟咱家的交情上,想想办法,帮他一把吧。”
明珠曾经延请顾贞观为儿子的家庭教师,对顾贞观的人品才华都深为敬重,因此,明珠虑及这层情分,沉吟良久,方才说道:“好吧,既然你一心要出力,那我就试试看吧。明天你叫顾贞观来找我,我当面跟他谈谈。”
纳兰见父亲答应,大喜过望,当即谢过父亲,急急忙忙赶去找顾贞观。顾贞观在纳兰的嘱咐下,立即亲自来拜见明珠了。
明珠一见顾贞观,就对他说:“我也早听说了吴兆骞的才名,既然他和顾先生您是莫逆之交,老夫当然愿意效绵薄之力。但听说顾先生您从不喝酒,不知道您今天肯为您的好朋友喝一杯吗?”边说边笑着端过一杯酒递给顾贞观。
顾贞观素不饮酒,这回却二话没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明珠又笑着说:“顾先生您是南方人,从来不肯学我们旗人的风俗请安,今天如果您能按照我们满人的方式请安,那我就一定帮您达成心愿。”
顾贞观毫不犹豫,立马上前屈膝请安。
明珠这才收起笑容,扶起顾贞观,郑重地对他说:“老夫只不过是开个玩笑,没想到顾先生您对朋友的古道热肠,竟然到了这个程度。先生放心,即便您不饮这杯酒,老夫也一定会竭尽全力营救您的朋友,您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185]
明珠出马,这件事的希望当然就大了很多。
果然,不久之后他们就等到了机会:康熙派遣侍臣祭祀长白山,长白山的北边与宁古塔相连。于是他们赶紧派人通知吴兆骞,让他写了一篇长达数千言的《长白山赋》。在明珠、纳兰等人的尽力疏通下,这篇《长白山赋》终于通过使臣呈到了康熙面前。
长白山是清朝的发祥之地,据说康熙看了《长白山赋》之后,龙颜大悦,就询问起作者吴兆骞的情况。明珠等人正等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呢,赶紧趁着皇上高兴把吴兆骞的情况详细禀明,请求皇帝下旨为他平反。
康熙皇帝听了汇报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呢?
结果,真的像纳兰预料的那样,朝廷里有人强烈反对,康熙虽然同情吴兆骞的遭遇,也知道宁古塔流放人员的情况值得怜悯,最终却以不能轻易反对先帝的决定为理由,没有赦免吴兆骞。
遭受了第一次打击,纳兰并没有放弃努力。一个真正的男人一定会对自己的承诺负责到底。他仍然为此事多方奔走,花钱出力,打通各个关节,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再次面求康熙皇帝。
事情的转机直到康熙二十年(1681)才出现。当时,吴三桂为首的三藩叛乱刚刚平息。这场叛乱对刚刚入主中原的清廷可谓是一场伤筋动骨的教训,也让康熙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争取汉人的支持对于稳固政权是多么的重要!于是,他决心改变以往打压汉人的政策,并且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笼络汉族士人。
在这样一种心理和政策之下,同时也在明珠、纳兰等人的共同努力之下,康熙终于下旨赦免了吴兆骞。
康熙二十年(1681)十月,五十一岁、流放塞外二十三年之久的吴兆骞一家终于从宁古塔回到了北京。朋友们感慨万分,“抱头执手为悲喜交集者久之”[186],纳兰父子俩也因此而贤名大著。
此时离顾贞观请求纳兰营救吴兆骞,整整过去了五年,正好是当年纳兰承诺的五年期限。
君子一诺千金,在纳兰这里得到了充分的证明。这件事,在徐乾学为纳兰写的墓志铭中是这样说的:“吴江吴兆骞久徙绝域,君闻其才名,赎而还之。”这就说明,吴兆骞能够生还,是纳兰上下奔走的结果,吴兆骞的生命,是纳兰不计代价“赎”回来的!
在这件事情上据说还有个小插曲。吴兆骞回来之后,纳兰、顾贞观都没有因为曾经付出过的万般努力而在吴兆骞面前表功,他们只是为朋友的万里生还而感到由衷的欣慰。因此,吴兆骞并不了解顾贞观等人为他的事情所付出的代价。后来两个人之间产生了一些误解,吴兆骞背后还诋毁顾贞观,这让顾贞观很伤心。纳兰听说了此事,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他们消除误会,于是他又和父亲明珠商量了一个办法。
明珠派人把吴兆骞叫到自己跟前来。吴兆骞一进明珠的书房,就看到左边的柱子上写着几个大字:顾贞观为吴兆骞饮酒处!
他再往右边一看,右边的柱子上也写着几个大字:顾贞观为吴兆骞屈膝处!
吴兆骞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好朋友为自己付出过这么多!他这才明白明珠和容若父子俩的良苦用心。[187]
从明珠府出来,吴兆骞第一时间找到顾贞观,在好朋友面前长跪不起,痛哭流涕。他泣不成声地说:“梁汾兄是我的救命恩人、生死之交,我却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我吴兆骞真不是人啊!”
顾贞观扶起吴兆骞,也情不自禁地热泪纵横。
经历了这场磨难和波折,吴兆骞、顾贞观、纳兰的友谊比以前更加亲密了。纳兰为了安顿好吴兆骞的生活,更是将他一家都接到自己府上,还让他教自己的弟弟读书。
康熙二十三年(1684)七月,吴兆骞在北京病逝,纳兰为他安排了所有后事,包括照顾他的子女,给他的弟弟安排工作等。
纳兰、顾贞观联手营救吴兆骞的事,在汉人中一时传为佳话。尤其是纳兰的古道热肠,他的真诚、信任、纯洁、重情重义,更是温暖了一大批同时代的汉族文人。纳兰府上的渌水亭,成了汉族文人雅集的胜地,也是满汉友谊的象征。与这些文人的率情率性的交往,让纳兰冰冷的世界里充满了快乐。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是在充满无奈、充满争斗的朝廷里去随波逐流,还是放下一切束缚,和三五知己一起,泛舟江湖,去寻觅一个心灵自由的世界?这是纳兰面临的深刻矛盾。而顾贞观带给纳兰的命运改变,还不仅仅是友谊的升华,就在纳兰对现实生活感到无比厌倦、无比疲惫的时候,顾贞观还为纳兰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这件事,可以说是纳兰生命当中最后的一抹亮色。那么,这会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呢?这件事又给纳兰的命运带来了怎样的改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