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在西南边疆,平定西蒙古势力对西藏的进犯,驻军西藏,册封班禅额尔德尼,设驻藏大臣,稳定清朝对西藏的统治。
其四,在西北边疆,最让康熙头疼的是以噶尔丹为首的准噶尔部这股反清势力。
从历史上看,清政府对待西北少数民族的态度和对待沙俄的态度是不同的:沙俄是外敌,对外敌,康熙采取了坚决的武力抗击政策;而对西北的少数民族问题,康熙采取的首先是“宣抚”的态度,恩威并施。
再者,蒙古是清朝的北方“长城”,康熙的祖母孝庄太皇太后就是蒙古族人,因此清朝与内蒙古(漠南蒙古)的关系向来比较亲近。但外蒙古(漠北喀尔喀蒙古)和西蒙古(漠西厄鲁特蒙古)由于噶尔丹的插手,形势变得复杂起来。
噶尔丹是西蒙古四部之一准噶尔部的首领,他不断挑动战争,扩张势力,袭击外蒙古,并进一步威胁中原。对待蒙古问题,康熙采取了两手抓的战略:一方面打击噶尔丹的势力,另一方面则笼络外蒙古各部,尽量削弱噶尔丹对其他蒙古各部的影响。也就是说,他希望能够通过和平方式安抚外蒙古,使他们归顺清廷。如果和平方式不能达到目的,再实施武力征服。
梭伦正地处蒙古西端比较敏感的地带,在这里活动的几个少数民族部落一方面受制于准噶尔部,一方面又表示出归附清朝廷的意思,正是摇摆不定的时候。纳兰奉命出使梭伦,秉承康熙“宣威蒙古,并令归心”(《圣祖圣训》)的政策,既要探清这些少数民族部落的虚实,又要显示清朝廷的威信和安抚的诚意。在这些部落的态度还不明朗的时候,康熙很有可能暗中授意纳兰随机应变:如果他们确实一心归顺,那就和平安抚;如果他们发动叛乱,那就用武力征讨。这也是康熙一贯的“乱则声讨,治则扶绥”的方针。
因此,纳兰这次宣抚梭伦各部落,并不是单枪匹马孤军深入,而是率领了数千军马,做好了文和武的两手准备,浩浩****,向西边开拔。
长途跋涉,要翻越高山,要穿过沙漠,这一路的艰辛自不必多说。那么,纳兰这一次觇梭伦的效果怎么样?
他的同事有一段话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这段话是这样说的:“康熙二十一年秋,奉使觇梭伦诸羌,道险远,君间行疾抵其界,劳苦万状,卒得其要领还报。”[147]
这段话前面几句很好理解:纳兰出使西域,路途又远又艰险,但是他日夜兼程,不辞劳苦,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关键是最后一句很值得推敲:“卒得其要领还报。”这句话表面的意思是说,纳兰终于完成了使命,回京后将出使的具体情况向康熙作了详细汇报。可是仔细推敲一下,我们就会发现新的问题了:“卒得其要领还报”,他向康熙汇报的这个“要领”到底是什么呢?
也许这是当时的军事机密,纳兰觇梭伦的过程并没有留下史料的详细记载。但是有这样一个细节值得我们特别注意:就在他奉使觇梭伦回来以后,清朝廷改变了对准噶尔部的态度。
在西北形势还没有明朗以前,清廷对准噶尔是一种纵容姑息的态度;而纳兰觇梭伦回来以后,清廷对准噶尔部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到康熙二十四年(1685)甚至还处死了噶尔丹派往北京的使臣;而同时,康熙对梭伦诸部落又采取了特别宽容的态度,甚至允许他们深入到黄河岸边来游牧。这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康熙心中有数了!
他心中有数的原因之一,很可能就是纳兰觇梭伦回来后的秘密奏报:梭伦各部落宣抚成功。他们已经有了明确的态度:愿意和清廷合作,共同对抗准噶尔部。
后来的事实说明纳兰的回报确实是很得“要领”的。因为,就在他出使回来两年后,梭伦各部落宣布正式归附清朝,并且派遣了庞大的使团来北京朝贡。
纳兰宣抚的结果,等于是给康熙吃了一颗定心丸。西北梭伦各部安定下来之后,清朝廷解除了后顾之忧,才能放心大胆地着手处理准噶尔部的问题。
1691年(康熙三十年)四月,康熙帝亲自到达多伦诺尔(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南端多伦县)会盟漠北蒙古各部,和平解决了北疆问题,推行了清朝的编旗等制度,使蒙古各部“咸倾心臣服,愿列藩属”。
安抚好漠北蒙古后,康熙皇帝才得以放手处理西北边疆的准噶尔部。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三十五年(1696)、三十六年(1697)连续三次御驾亲征之后,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于康熙三十六年兵败身亡,西北边疆也稳定下来。
虽然纳兰已经没有机会亲历多伦会盟的盛况,也没有机会扈从康熙御驾亲征,实现他在战场上“横戈跃马”的雄心,但他在此之前圆满完成宣抚西蒙古梭伦各部落的任务,无疑为康熙后来稳定北疆的战略成功施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从纳兰觇梭伦这一政治事件,我们可以发现两个问题:
第一,康熙没让理藩院插手觇梭伦的行动,而派遣贴身侍卫纳兰完成这项安抚边疆的重大使命,这充分说明了康熙对纳兰的信任。这种非同寻常的信任,正是建立在他们君臣六年朝夕相处的基础之上的。
第二,纳兰能够独立率军完成这项任务,也充分说明了他的政治才干。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如果纳兰能够像他父亲那样长寿,他在政坛上的成就很可能超过明珠。
这样说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尽管侍卫这个身份和纳兰的理想相差甚远,但其实康熙皇帝在对纳兰进行了全面考察之后,应该不会让他长期在侍卫这个职位上“委屈”下去。他让纳兰单独率军去觇梭伦,很可能也是一次特意考察他的机会。
事实上,康熙对纳兰的表现相当满意,也正在找机会准备让纳兰大展其才,“将大用之”。[148]考察清朝历史,由侍卫转任重要职位是完全有可能的。例如索额图就是由正五品的三等侍卫升为正三品的一等侍卫,因在智擒鳌拜中立下大功,由头等侍卫直升为内国史院大学士,后改保和殿大学士,成为权倾朝野的一代名相。
只是很可惜,纳兰等不及这样的机会了,直到最后他去世,也没有能够等到大展其政治才干的那一天。
君臣矛盾之一:用非其志的悲哀
觇梭伦回来以后,建功立业的喜悦又渐渐被日夜忙碌的侍卫生活给淹没了。因此,虽然升任了一等侍卫,但身为皇帝“奴才”的身份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纳兰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不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更加强烈。这种矛盾,在很多人看来都是难以理解的。因为对于一个臣子来说,能够像他这样“日睹龙颜之近,时亲天语之温。臣子光荣,于斯至矣”(《与顾梁汾书》)。别人都觉得皇帝高高在上不可亲近,可纳兰却是天天不离皇帝左右,深得康熙的欣赏和信任。
在一般人看来,一个做臣子的,能做到他这一步算是到了光荣的顶点了。可纳兰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这里不妨引用纳兰写给他的好朋友严绳孙的一封信,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当纳兰和好朋友在私下里交流的时候,他是怎么评价自己的仕宦生活的:
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149]
纳兰在信中说自己自从当上侍卫以来,鞍马劳顿,其实心里是越来越觉得疲惫厌倦的。眼看自己年华老大,头上甚至已经冒出了白发,可是还得像年轻人一样,随时佩戴着刀剑,听候命令。以前的那些壮志,现在都已经被折磨殆尽了。古人说,与其追求身后的名声,还不如生前痛痛快快地喝一杯酒!这才是他向往的自由自在的人生啊!
作为一名臣子,纳兰当然不敢将这些牢骚说给康熙皇帝听,也不敢在父亲明珠那里抱怨。“幽怨从前何处诉?”他的满腹幽怨,只有在他结交的这些江湖文人这里,才敢恣意流露。
在进入仕途之前,纳兰在事业上确实是有雄心壮志的。比方说,他曾经主动请缨,渴望到平定吴三桂叛乱的前线战场上去建功立业;他也曾经希望像其他进士那样,去一个职能部门,或者到地方上去当个地方官,哪怕是当个知州、知县也好,作为一方父母官也能有所作为,造福一方百姓。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像个奴才一样,时时刻刻围着皇帝转,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九年!这跟他的生平志向实在是相差太远了。
从雄心勃勃的少年壮志,到升任侍卫后的怀疑与茫然,官场的历练并没有让纳兰变得世故圆滑,反而让他更清醒地意识到,用牺牲自我的个性作为代价,去换取所谓的仕途显达,对于他的人生追求而言是多么的虚幻。
多次扈从康熙出塞巡视以及率军觇梭伦的政治经历,也让他对人生、对历史有了更独特的认识与理解,这种思想的转变无疑也会在他的性情文字——词当中流露出来。
再来看他的一首边塞词《南乡子》:
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在解释这首词之前,还需要补充说明一点:上文说到了纳兰觇梭伦在政治方面的积极作用;其实,纳兰多次出塞对他的文学创作也有积极影响。我们一般都觉得纳兰最擅长写爱情词,其实,纳兰对词的发展还有一个重要贡献——大力拓展了边塞词的意境。
“边塞”这种题材,在纳兰以前的所有词作中所占比例是微乎其微的;而纳兰独特的出使西域的经历,以及他多次随从康熙皇帝出巡塞外的侍卫生涯,使得他的眼界比一般词人更加开阔,他对历史、对人生哲理的感悟也更加深刻。这首《南乡子》就比较典型地反映出了他的历史意识和生命意识。
“何处淬吴钩。”淬,是浸染的意思,犹言“血染”之意。吴钩,本是一种类似于刀的武器,古时候吴地以善于铸造这种锋利的兵器闻名,后来诗人词人往往以“吴钩”泛指锐利的兵器。比如辛弃疾就曾用“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样的词句,来表达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不能征战前线收复国土的遗憾。
“何处淬吴钩。”到哪里去血染我的宝刀呢?纳兰一开篇发出的就是如此铿锵有力的疑问。读这第一句,我们也许会以为在这样的边塞词中,又是在他率军浩浩****巡察梭伦的征途之中经过古战场,纳兰将要抒发的应该是铁血英雄征战疆场的慷慨壮志吧?
不。纳兰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将出塞的豪情继续张扬下去。紧接着的下一句马上消泯了“淬吴钩”的英雄之气:“一片城荒枕碧流。”当年血雨腥风的战场,如今只不过留下一座荒凉的废城,枕着城外安安静静流淌过的一湾碧水。
“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龙战”一词典出《周易》的“坤”卦:“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龙战地”往往用来比喻群雄逐鹿天下的战场。古战场上,已经看不到兵刃相见的鏖战,听不到震耳欲聋的拼杀声,只剩下满眼疯长的“塞草”、耳边呼呼掠过的寒风。满地萧索的秋色,只能让人感受到远去的历史留下的一片荒芜。无休无止的征战杀伐,割据掠夺,对于历史的发展、人民的生活到底有何积极意义呢?
历史就是这样无情地抹平了繁华与平淡的距离。那么,个人的生命又如何呢?
的确,无数英雄的霸业都是在战场上成就的,可是,再辉煌的功业都很快会被历史的烟尘湮没。“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青丝会被时间染成白发,英雄壮志会被岁月磨灭,当年横戈跃马、气冲斗牛的豪迈最后只能变成英雄末路的老迈。
时间同样无情地抹平了英雄与凡人的距离。
如果对比一下纳兰在进入仕途前的诗句,我们更能清楚他思想变化的巨大。
前面讲到过纳兰在二十二岁殿试奏捷之前,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么几句:“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荆江日落振云低,横戈跃马今何时。”当时清朝廷正处在平定吴三桂叛乱的内战之中,年轻气盛的纳兰曾频频上书康熙,希望能够到前线去“横戈跃马”、建功立业,他希望自己的一腔“英雄血”能够挥洒在属于英雄的战场上。
只不过是几年之后,纳兰那种“横戈跃马”的**渐渐消退了。英雄又能如何?“跃马横戈总白头”!
仕途的身不由己,让纳兰开始对生命产生了深刻的反思:“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大好的年华、短暂的人生,不能在追名逐利中虚度。拜相封侯,那都不过是表面的辉煌。君不见,多少功业彪炳一时的英雄,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的也只是一座座废弃的坟丘。
似水的流年,对待任何人都是一样的残酷无情。
人生,终究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在边塞词中蕴含如此独特的生命和历史的意识,在词的发展历程中并不多见。在以往的边塞诗词中,主要以两类思想最具代表性:一类是厌战思乡的主题,如唐代诗人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一类是渴望驰骋沙场、报效国家的豪情,如陆游的《独酌有怀南郑》诗句“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即是这一类型的典范。
在词的历史上,向来被视为文人边塞词之鼻祖的范仲淹《渔家傲》词,更是融合了英雄的豪情与思乡的柔情——“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150]这首词甚至被欧阳修评价为“穷塞主词”,意思是在范仲淹笔下,已经将边塞之荒凉寂寞、将士之孤独思家、功名之遥遥无期写得淋漓尽致,充分表现了范仲淹作为“塞主”——镇守边疆的军事统帅的境况之穷与心情之穷,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纳兰写边塞战争的词,比之范仲淹又呈现出了不同的风格,他将思想的触角从眼前的战场扩展到了历史的维度,将个体的人生历程与历史的兴衰糅合成一体,凸显出时光与历史的强大力量。“多少英雄只废丘。”在这种力量面前,生命的悲剧意识再一次爆发,读之怎不“令人慷慨生哀”(唐圭璋语)。
既然反思的结果,拜相封侯的功业不再是纳兰的人生追求,那么,他的一生,又以什么为追求的目标呢?
在这首《南乡子》词中,他没有给出答案。然而,全面考察纳兰的作品,我们不难判断,在他的心中,身份的尊荣、浮世的功名都只不过是一时的辉煌,真正有意义的人生应该是反观自我的内心,达到“从心所欲”的自由,那才是他的终极向往。
晋升侍卫的荣耀,在康熙身边建立的功业,这是很多人羡慕的人生。纳兰却越来越意识到这份荣耀的实质:他始终只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奴才。外表荣耀的同时,他所珍视的精神独立与心灵自由却离他越来越远。“君用而行之”原本是纳兰的事功理想,然而皇帝的重用与他的志向不过是南辕北辙,用非其志成了他痛苦的渊薮,也是他与康熙之间最主要的矛盾。
君臣矛盾之二:家族世仇的阴影
其实,除了康熙对纳兰的错误任用这一大矛盾之外,纳兰和康熙之间还有隐藏得更深的矛盾,那就是他们祖上结下的世仇与纳兰伴君如伴虎的焦虑。
不过,纳兰既然和康熙是表兄弟,纳兰的曾祖父金台什与康熙的曾祖母孝慈高皇后是亲兄妹,这么近的亲戚关系,怎么会有世仇呢?
这层渊源就说来话长了。要说清楚这一层矛盾关系,还得追溯到纳兰的曾祖。
原来,明代的时候,其北方势力最强大的两支女真部落是建州女真与海西女真。海西女真实力最强的是叶赫部,纳兰的曾祖父金台什继其兄纳林布禄之后当上了叶赫部贝勒。
康熙皇帝玄烨的祖上则属建州女真,其曾祖父努尔哈赤是建州女真的首领。努尔哈赤的祖父、父亲被明朝军队杀害之后,他为了报仇,曾投奔海西女真的叶赫纳兰部,并且和叶赫部缔结了婚约。
后来,海西女真因连续遭到明朝军队的重创,实力严重受挫。在叶赫部族与明朝的战争中,叶赫纳兰氏的首领布斋(又译布戒)和纳林布禄(又译纳林卜禄)因为战败向明朝投降。而此时雄才大略的努尔哈赤则利用明朝军队削弱海西女真、遏制蒙古势力的时机壮大自己的力量,并逐渐统一了建州女真,成为叶赫部最大的威胁。叶赫部为了笼络努尔哈赤,决定兑现当年的婚约,于是在万历十六年(1588)的时候,由纳林布禄亲自护送十四岁的妹妹纳兰氏孟古格格到建州女真,嫁给了三十岁并且已有妻室的努尔哈赤,成了努尔哈赤的侧福晋。[151]
然而,婚姻并没有促使两个部族和平相处。就在孟古格格出嫁的第三年,建州部与叶赫部的友好关系破裂。为了扩大势力范围,争夺女真的盟主地位,自恃强大的叶赫部集结了九个部族约三万军队,向建州部发动了武力攻击,最终却败给了足智多谋的努尔哈赤。这就是发生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著名的古勒山之役。在这一战中,孟古格格的堂兄、叶赫部贝勒布斋被斩杀。[152]
古勒山战役彻底改变了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的势力对比,女真的核心力量转移到建州,努尔哈赤也由此威名远震。
此后,叶赫部与努尔哈赤的关系时而是盟友[153],时而是对手,但叶赫部的衰落和建州部的强大是总的趋势。两部的矛盾不断激化,纳林布禄和努尔哈赤由姻亲关系终于变成了仇敌关系。
此时的孟古格格已经生下了皇太极,但是格格身体虚弱,不久便至弥留之际。临终前,她请求丈夫努尔哈赤将她的母亲接过来,再见她最后一面。尽管努尔哈赤正与叶赫部处于僵持对抗的阶段,但他毕竟不忍让心爱的妻子失望,于是派人到叶赫部迎接岳母。
然而,纳林布禄没有同意努尔哈赤的请求。万历三十一年(1603)九月,孟古格格带着对母亲的深深思念和遗憾离开了人世,年仅二十九岁。这一回,努尔哈赤怒不可遏,他立下誓言,此生与叶赫部势不两立![154]
纳林布禄死后,其弟金台什继位为叶赫部的首领。金台什即纳兰的曾祖父,也是孝慈高皇后、孟古格格的亲哥哥。
万历四十四年(1616),努尔哈赤建立金国(史称后金),年号为天命。
天命四年(即万历四十七年,1619)正月,努尔哈赤率军再次向叶赫部发动挑战,一场激战过后,叶赫部惨败,势力不断扩张的努尔哈赤又连续占领了叶赫部的二十几个村寨。[155]
同年八月,努尔哈赤再次征讨叶赫部,并且摧毁了金台什的最后防线。金台什也是一条硬汉子,城池被攻陷后,他誓死不降。为了拖延时间,金台什提出想要见见自己的亲外甥:妹妹孟古格格的儿子皇太极。努尔哈赤便命令皇太极去劝降舅舅金台什。
金台什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他对皇太极说:“大丈夫岂能受制于人?希望外甥你能够念在你母亲和舅舅们的情分上,保全我的子孙。如果你能答应我,我发誓不苟活于人间。”说完,他纵身跳入熊熊大火之中。
但是,金台什想要自尽的念头被粉碎了。努尔哈赤命人从大火中抢出金台什,将他处以绞刑。至此,叶赫部宣告被努尔哈赤吞并,叶赫部灭亡。[156]
纳兰的曾祖父金台什与康熙皇帝的曾祖父努尔哈赤就这样结下了血海深仇。
努尔哈赤与孟古格格的夫妻恩情,以及他与大舅子金台什的灭族之恨纠结在一起,其中的恩怨情仇,三言两语又岂能说得清、道得尽?
金台什被绞杀之后,努尔哈赤为了收买叶赫部的人心,又笼络金台什的儿子,将他们编入满洲各旗。他还特意将金台什的儿子叫到皇太极面前,对皇太极说:“这也是你的兄长,你要好好待他。”又对金台什的儿子说:“你和我的儿子是姑表兄弟,你们都要对我忠诚,要对得起你们的母亲和姑姑(即孟古格格)啊!”
皇太极即位之后,金国皇室与叶赫部依然保持着持续的姻亲关系:例如皇太极娶叶赫纳兰氏为侧妃。皇太极于1636年正式即皇帝位,并定国号为大清,叶赫纳兰氏家族的女婿、大贝勒代善被封为和硕礼亲王,在朝中的地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后,叶赫部的后代一直有人在朝中为官,在大清入关前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叶赫纳兰氏也曾立下不少的军功。
爱新觉罗氏与叶赫纳兰氏的恩恩怨怨,就这样说不清道不明地延续下来。努尔哈赤也好,皇太极也好,虽然都对叶赫氏采取了笼络的政策,但对他们的猜忌也从未停止。也因此,叶赫纳兰族人在朝廷中从未出任重要官职。直到纳兰明珠的崛起,才获得重新振兴家族的机会。
先祖结下的世仇,纳兰并没有亲历,但有着敏锐的情感触觉的他,那一段惊涛骇浪的历史还是会在他内心深处烙上深深的印记。纳兰曾在跟随康熙出巡的时候到过叶赫纳兰氏的故乡,并且写下过咏史怀古词。例如,他有一首《忆秦娥·龙潭口》词,就隐约流露出他对于祖辈的缅怀:
山重叠。悬崖一线天疑裂。天疑裂。断碑题字,古苔横啮。风声雷动鸣金铁。阴森潭底蛟龙窟。蛟龙窟。兴亡满眼,旧时明月。
这首词题为“龙潭口”。龙潭口在今天辽宁省铁岭县境内。明朝的时候,龙潭口东为建州部,南为哈达部,西边是明朝开原总兵辖境,北边为叶赫部。当年叶赫部归附明朝的时候,龙潭口一带曾经成为努尔哈赤与明朝军队杀伐的战场。万历四十七年(1619),也就是天命四年十一月,努尔哈赤曾率兵攻入龙潭口,往开原铁岭地方,筑抚顺城。[157]就在这一年,纳兰性德的曾祖金台什率领的叶赫部刚刚在努尔哈赤的铁蹄下灭亡。
仅仅在六十多年后,也就是康熙二十一年(1682),纳兰随驾康熙踏上了先祖牺牲的土地。这一年春天,康熙东巡到盛京、松花江、大兀拉等地,返程中途经龙潭口,四月十三日过叶赫,十六日至铁岭。龙潭口距离纳兰性德祖上居住之地不及百里,作为叶赫氏的后代,纳兰此时怎能不感慨万分?!
终于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半个世纪以前,叶赫纳兰氏与爱新觉罗氏的恩怨情仇历历如在眼前。“山重叠。悬崖一线天疑裂。天疑裂。”举目望去,重重叠叠的山峦起伏,悬崖之间露出的一线天空好像是要被群山撕裂开来一样。
“断碑题字,古苔横啮。”叶赫族在此聚居的时候,这里曾经也是水草丰美、土壤肥沃的地方;可是努尔哈赤骑兵的铁蹄踏过,叶赫城只剩下一片废墟,残破的石碑上题字已经模糊不可辨识,遍布的苍苔似乎要将铭记着历史的碑文一点点啃咬、蚕食殆尽。
眼前的荒凉废墟牵引着纳兰的思绪回到了半个多世纪以前,他依稀又听到了战场上的“风声雷动”,听到了金戈铁马的搏杀声。战场的变幻倏忽让胜者为王,败者远逝,当年旌旗蔽日、战马齐喑的喧嚣,如蛟龙腾空般不可一世的辉煌[158],如今都烟消云散,只余一池阴森的潭水,沉默地诉说着过去。
历史的兴亡盛衰如此变幻莫测,不变的只有当年的明月,一如既往地照耀着今天的沧桑时世。
“兴亡满眼,旧时明月。”祖辈的辉煌与失败深藏在记忆里,至高无上的帝王爱新觉罗·玄烨就在身边,纳兰却没有说话的自由,甚至没有悲痛的权利,满腹伤感只能化作一声轻叹。
这声轻叹,也在旧时明月的微光里隐没得几乎无迹可寻了。
而此时的康熙,在经过记载曾祖胜利的龙潭口时,也写下了诗句以咏怀历史。只是他的文字充满着胜利者的骄傲亢奋,与纳兰的苍凉低沉是那么的不同。康熙在《经叶赫故城》诗中这样写道:
断垒生新草,空城尚野花。翠华今日幸,谷口动鸣笳。
在纳兰眼中残破荒芜的断碑残野,在康熙看来,却是萌生“新草”和鲜花的沃土。同样是历史中曾经惊天动地的金戈铁马和震耳欲聋的号角声,在纳兰听来无比落寞;在康熙耳中,却是满溢着凯旋者的豪情。
历史,并不只属于英雄和胜利者;但是历史的文字,却往往是由胜利者来书写。胜者为王败者寇,历史的书签,到底能记住多少平凡人的努力和失败者的抗争?
如果历史可以重来,如果当年的征服者是叶赫纳兰氏,臣服者是爱新觉罗氏,此时此地的玄烨与容若,在面对历史与现实的时候,又该是何等心情?
是悲?是喜?是恩?是仇?是幸?还是痛?
也许,如此复杂与矛盾的内心,如此微妙的情绪,连纳兰自己也无从梳理吧。
其实,一直到纳兰生活的年代,爱新觉罗氏与叶赫纳兰氏两大家族之间的关系仍然十分复杂。例如叶赫家族的苏克萨哈曾是康熙初年的四大辅政大臣之一,可是鳌拜逼着小皇帝将苏克萨哈处死,几乎是满门抄斩。
再比如,纳兰的母亲爱新觉罗氏是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阿济格是多尔衮的哥哥,多尔衮死后,他曾企图摄政,被顺治帝以谋逆罪赐死,其子均被废为庶人。明珠娶妻是在阿济格一家遭难之后,这样的婚姻背景,自然不能成为纳兰家族的靠山。明珠能够在康熙朝得到重用,几乎完全是依靠自己的能力和智慧。
祖先的恩怨虽然已经渐行渐远,但近在眼前的宫廷内部争斗却从未停止过。在进入仕途之前,翻云覆雨的政治斗争对于少年纳兰还很模糊;但是一旦踏入官场,先祖的世仇、政坛上的风云突变,无疑都会给纳兰的心头蒙上一层深深的阴影。
皇帝的信任往往与猜忌并存,重用与牵制并存,内心纯净的纳兰,曾经怀着“君用而行之”的天真梦想,当他面对世事的复杂,当他回望历史的沧桑,当他感受着时光的冷漠,又怎能不深刻怀疑自己的人生道路?
君臣矛盾之三:政治斗争的险恶
纳兰在侍卫任上待了九年,对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有了切身的体会。除了祖上积累的恩怨,他自己也亲身经历了官场的险恶。
举个例子来说,康熙朝有两位最著名的大学士——索额图和纳兰明珠。这两大名相,既是朝中最大的敌人,却又同时跟纳兰关系密切。明珠是纳兰的父亲,关系自不必说;而纳兰在侍卫衙门当差的时候,他的上司曾经就是索额图——索额图一度担任侍卫衙门的内大臣,后来升任领侍卫内大臣,是纳兰的直接上司。侍卫衙门的实际权力几乎完全掌握在索额图手中,而索额图正是明珠在朝中最大的政敌。
索额图是康熙初年四大辅政大臣之一、首席辅政大臣索尼的第三子;康熙皇帝的第一任皇后赫舍里氏正是索尼的孙女、也即索额图的侄女,和康熙夫妻感情很好。所以索额图在朝中势力很大,也算是权倾朝野的皇亲国戚。康熙之所以重用明珠,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想利用明珠在朝中的影响,牵制外戚索额图的势力,以防索额图大权独揽。
在明珠和索额图这两位大学士的周围,分别集结了一群死党。这两大集团的势力是此消彼长,水火不容,精于帝王之术的康熙正是利用这两股势力来互相制衡,防止出现大权一边倒的局面。
例如在处理三藩问题中,明珠坚决支持撤藩,索额图则坚决反对。吴三桂叛乱后,索额图力主诛杀建议撤藩之人,实际目的就是想借刀杀人——借康熙之手铲除最大政敌明珠。
当然,康熙不但没有同意索额图的意见,反而在平叛过程中,任命明珠为武英殿大学士,与索额图共掌朝政。
但康熙对明珠也并非信而不疑。康熙二十七年(1688),御史大夫郭琇弹劾权相明珠,明珠大学士职位被解除。其后明珠一派发动对郭琇的打击报复,郭琇亦一度被降职处分。康熙则既利用郭琇的不畏邪恶、敢于直言的特点来制约明珠集团的膨胀,也利用明珠来限制郭琇的势力。既笼络其才又抑制其权,康熙用人堪称智慧。
再如,在皇位继承人的问题上,索额图理所当然支持皇太子允礽,允礽为皇后赫舍里氏所生,索额图是皇太子的舅爷爷,也是太子党的首脑;而同时,纳兰明珠也是一支重要的外戚势力——生育了皇长子允禔、抚养了皇八子允禩的惠妃正是叶赫纳兰氏[159],而允禔与允禩都曾是重要的皇太子候选人。在争夺皇储的问题上,索额图集团与明珠集团也势同水火。
康熙四十七年(1708)、五十一年(1712),皇太子允礽两度被废,太子党首领索额图则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下狱,不久死于禁所。在康熙考虑其他皇储人选时,先是皇长子允禔、其后皇八子允禩活动都十分频繁,他们在谋取皇储地位时得到了明珠及其子揆叙(纳兰性德的弟弟)的暗中支持。
后来,允禔和允禩争夺皇储相继失败,惠妃叶赫纳兰氏为了表明立场,甚至主动向康熙帝奏称允禔不孝,请求将其正法;还是康熙念在父子情分上,只是革掉允禔的王爵,终身囚禁;允禩则被下狱,胤禛继位后,其党羽多被处死或充军流放,连已经去世的揆叙也不能幸免于难,这场灾难同样波及纳兰家族。
类似的政治斗争,虽然有的发生在纳兰生前,有的发生在他死后,他并没有直接参与,但高官们的明争暗斗、政坛风波的潜流暗涌,以纳兰的聪慧和在侍卫任上的阅历,他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尤其是与他有密切关系的父亲明珠和上司索额图之间的势不两立,以及康熙驾驭、平衡这两大势力集团的老谋深算,常常让身处矛盾漩涡里的纳兰感到不寒而栗。
一边是自己的父亲,一边是自己的直接上司,他谁也不能违抗,谁也不能得罪,更不能在康熙面前流露出对任何一方的不满。他的同事说他“性周防,不与外庭一事”[160],也就是说纳兰性格特别谨慎,从来不议论朝政。因为即便他天天跟在康熙身边,皇帝干什么都要叫上他,但是皇帝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纳兰猜不到,皇帝深不可测的心思他琢磨不透。
皇帝对一个臣子的信任毕竟是有限度的,为了获取自己的最大政治利益,皇帝必须谨慎地调整用人策略;而纳兰作为皇帝获取政治利益的一个工具,不可能不对皇帝抱有敬畏之心。他在写给朋友的私信中经常谈到自己的这种恐惧和焦虑,他说自己在帝王身边,时刻“惴惴有临履之忧”[161],就好像时时刻刻站在万丈悬崖的边上,一不小心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每次和朋友聊天,他“相与叙生平之聚散,究人事之终始,语有所及,怆然伤怀”[162]。越是接近权力中枢,纳兰对官场看得越透彻,对人生的意义想得也就越深刻。别人对他这样的荣华富贵羡慕不已,嫉妒不已,可他自己却总是“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163]。他对自己的富贵身份感到莫大的悲哀,他甚至认为与其这样富贵繁华却终日小心翼翼甚至心惊胆战,还不如身处贫贱而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每次和好朋友谈起这样的生活方式,他总是“怆然伤怀”,忍不住内心的伤感。
纳兰内心的痛苦和矛盾,无法与父亲明珠沟通交流,更不敢在康熙皇帝面前流露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只有他身边的知己深深了解、体谅他心中的苦涩,例如顾贞观就对纳兰寄予了极其深切的同情与了解:“人见其掇科名,擅文誉,少长华阀,出入禁御,无俟从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固已气振夫寒儒,抑且身膺夫异数矣。而安知吾哥所欲试之才,百无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164]
别人只能看到纳兰头上炫目的光环:出身豪门,少年得志,学术上著作等身,声名远播,仕途上出入宫廷,成为天子近臣,荣耀至极。可有谁知道,其实纳兰心中“所欲试之才,百无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他内心积压的那么多无奈、那么多无助,又有谁能与他一起分担?
理解了纳兰的这种思想矛盾,我们就能更深刻地理解纳兰的幽怨哀伤了。
为什么在纳兰的文字里,而且即便是在那些应该是具有大漠雄风的边塞词里,他的情绪往往也是低沉悲凉的呢?比如说回到前面提到的那首《蝶恋花》(今古河山无定据)。这首词是他在侍卫生涯的巅峰时期作的,当时,他受康熙的特别派遣去西北边疆觇梭伦诸羌,这正是他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细品这首词,我们会发现,尽管纳兰是率领千军万马,浩浩****经过昭君坟,可在他的笔下,那种建功立业的豪情并不明显,反而是词里面的这些关键词很抢眼:“满目荒凉”,“幽怨从前”,“一往情深”……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在官场的几年摸爬滚打,纳兰对人生、对历史的理解,已经超越了繁华热闹的表象,他从历史的沧桑变化中,看到了人性当中最本质不变的东西——那就是内心深处的情感——“一往情深深几许。”
山河会变化,王朝有兴亡,只有内心的至情,是永恒不变的。这种至情,其实就是对人生的一种悲悯情怀,是对人性的深刻观照。表面的繁华,表面的风光无限,纳兰已经看透了,也已经厌倦了;这个时候的他,最想保留的就是内心那种最纯粹最珍贵的至情。他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一时的功业最终都会被历史的烟尘所掩埋,只有精神才会不朽!
父子之间的矛盾,君臣之间的矛盾,理想和现实的矛盾,让纳兰在痛苦的深渊里备受煎熬。“幽怨从前何处诉”,他的满腹“幽怨”,胸怀天下的康熙又怎么会注意得到呢?他的一往深情,忙于追名逐利的明珠又怎么能理解得了呢?
“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165],纳兰在这种矛盾的压力下,越来越向往江湖的自由,越来越渴望人世间的真情。其实,在纳兰的一生当中,他从没有放弃过对理想的追寻,那么,他能从矛盾中解脱出来,能找到他理想中的世外桃源吗?他的追寻,能有一个美好的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