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的一生有两个最重要的知己:一个是红颜知己——他的妻子卢氏,另外一个就是江南文人顾贞观。但是,再深厚的友情也不可能代替爱情。顾贞观是纳兰最知心的朋友,也最了解纳兰生活的孤独和内心的寂寞。就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由顾贞观牵线搭桥,纳兰结识了一位美貌的江南才女,这位女子,就是他一生中爱过的最后一位女性——沈宛。那么,沈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她能不能填补卢氏离去之后纳兰爱情世界里的空白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先来看看纳兰的一首词《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在纳兰的爱情词中,我们基本可以肯定悼亡词都是写给卢氏的,但其他的很多爱情词,我们很难确定到底是写给哪位女子的。填词,本来不是为了讲述一个故事,而是为了表达一种感情,而且往往是一种含蓄隐微的感情。
我们同样不能确定这首《采桑子》是写给谁的,但在我们读这首词的时候,可能刚读到第一句就会被深深打动:“而今才道当时错”!
这句词,跟纳兰词的很多名句一样,通俗直白,翻译成现代的白话文也很简单:我现在才知道当时错了啊!
可是这句词震撼就震撼在这个“错”字!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们每个人一生都有可能经历很多错误的选择,也可能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东西。有些人可能会说,犯一次错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人生有一种悲剧就在于: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回到过去!也就是说,有的错误,一旦犯下了,那就有可能成为一辈子的悔恨。
纳兰的“而今才道当时错”,表达的就是这种悔恨的感情。
不过,在词中,纳兰只告诉我们这段感情是错误的,但他并没有说错在哪里、为什么会错。
这首词是写给沈宛的吗?
他是说自己错误地爱上了一个人吗?
如果是,那纳兰的意思,是我本来就不该认识你?是我认识了你,但我不该爱上你,这段爱情本来就不应该开始?是我爱上了你,但我爱的方式不对,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还是我们深深地爱过,但最后我却不该放手让你离开我?
……
这么多的问题,纳兰都没有给出答案。但是,只要回顾一下纳兰经历过的几段感情,我们就会发现,他这一生,在爱情上受到的挫折最大,伤害也最深。
“错误”的爱情经历
“而今才道当时错”,纳兰到底错在哪里?
第一次错误是他的初恋,少年时代,他和初恋情人被迫分手。尽管他和恋人有过山盟海誓,但外在的压力迫使两人不得不分手,纳兰也曾经对这段初恋的悲剧悔恨不已。
第二次“错误”,是纳兰和卢氏的婚姻。当然,这段婚姻本来应该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婚姻:纳兰和卢氏,一个风流倜傥,一片痴情;另一个才貌双全,温柔贤淑。连纳兰自己都满足地感慨,他们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一生一代一双人”。可是,这段婚姻只持续了短短的三年,卢氏便去世了,这是纳兰一生中最大的损失。他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有能够挽回爱人的生命。这段爱情,不是人为的错误,而是上天的错误,是上天过早地夺走了他最爱的人,扔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人世间。
第三次错误是纳兰的第二次婚姻。
原配妻子卢氏去世以后,纳兰续娶了官氏为夫人。对于这第二次婚姻,纳兰极少在自己的文字里提到,可还是有一些蛛丝马迹,让我们不难猜到,他和官氏的婚姻并不见得幸福。因为卢氏的去世几乎带走了纳兰对爱情的全部眷恋与梦想,他已经没有续娶的打算了,他的满腹痴情早都奉献给了卢氏。
但是,痴情种子纳兰同时又是一个至孝的儿子,那个时候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纳兰自然也不能例外。在父母的安排之下,他最终续娶了官氏。尽管他不能违抗父母之命,但他内心从未真正接受这段无奈且无爱的婚姻。
他曾经在词中写过这样的句子:“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188]这首词本来是咏月亮的,写新月在云层里若隐若现的景象。但在中国的古典诗词里,月亮的隐没还有一个特殊的象征含义:“月没”常常会用来表示妻子去世。
像这样的象征含义,唐代的大诗人李商隐也用过。李商隐写过一首《李夫人》诗,其中有两句是这样写的:“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李商隐的妻子王氏去世以后,他的朋友觉得他一个人挺寂寞挺可怜的,就有意做媒,想将一位姓张的美貌歌妓嫁给李商隐为妾。李商隐因此写了这首《李夫人》诗,婉言谢绝朋友的好意。他用“月没”代表原配夫人王氏的去世,“星”指的是张氏女子。朋友欲以张氏代替王氏,而李商隐借此诗表达不愿让其他女子替代他心中妻子王氏的地位。
纳兰所说的“莫教星替”,和李商隐的“月没教星替”的意思是一样的。月亮虽然隐没了,可我也不能让星星来代替月亮啊!月亮代指妻子,星星是指别的女人。所以这两句的意思其实是说:虽然妻子已经去世了,但我不愿意让别的女人来代替妻子的地位,我根本就无心再娶。
“守取团圆终必遂”,纳兰要将今生与卢氏曾经的“团圆”坚守住,今生虽然不能再见面了,但来世他们一定还会再结为夫妻的。
从这样的词句我们可以看出,纳兰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续娶的。在这种情况下,父母安排他再娶官氏,我们就不难想象他内心的抵触情绪了。尤其据说这位官氏不但没有卢氏那样的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反而是娇生惯养,任性刁蛮。这段婚姻,无论是对纳兰,还是对官氏来说,可能都是一个无奈的错误。
除了原配卢氏、继室官氏之外,纳兰还有一房侧室颜氏。不过由于文献的缺乏,颜氏的情况我们了解很少,我们能够知道的是,纳兰的长子福哥,就是颜氏所生。而纳兰对颜氏的感情,从他自己的文字里也很难找到蛛丝马迹。我们可以猜到的是,以纳兰多情的性格,如果他对颜氏有深厚的感情,那在他的诗词当中是不可能没有任何表露的。官氏和颜氏,都极少出现在纳兰的文字当中,这似乎只能证明一点:纳兰对她们,也许有一些亲情,但在爱情的程度上,是远远不能和卢氏相比的。
初识沈宛
“而今才道当时错”,错误的第二次婚姻让纳兰感受不到家的温暖。江南才女沈宛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在他的生命中的。纳兰和沈宛,难道又是一段错误的感情吗?沈宛是江南女子,纳兰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他们又怎么会认识的呢?
纳兰能够认识沈宛,首先是因为沈宛才名远播,即便是远在京城的纳兰也对沈宛的才华仰慕已久。
沈宛是清代初年非常有名的女词人,很多清代人编的词集都收录了沈宛的词。比如徐树敏、钱岳编《众香词》(康熙二十九年刊)、蒋重光编《昭代词选》(乾隆二十二年刊)等等,1914年徐乃昌编《闺秀词钞》也选了沈宛的词。尤其是徐树敏编的《众香词》主要收录明末清初女性词作,其中选了沈宛的五首词。编者介绍沈宛的时候说:“沈宛,字御蝉,乌程人。适长白进士成容若,甫一年有子,得母教,著《选梦词》。”这个记载是十分可信的,因为此书的主编徐树敏就是纳兰的老师徐乾学的儿子,和纳兰关系十分密切,徐树敏对纳兰和沈宛应该都很熟悉。从《众香词》的这个记载我们可以了解到关于沈宛的三条重要信息:
首先,沈宛是乌程人,乌程在今天浙江湖州的吴兴县。根据现有文献的记载,我们不能肯定纳兰到过浙江。史料记载的纳兰唯一一次到江南,是康熙二十三年扈从康熙皇帝南巡,途经南京、扬州、苏州等地,但没有进入浙江。这说明,纳兰也许并没有机会在沈宛的家乡与沈宛见面。
当然,也有人认为,除了随驾康熙南巡之外,纳兰还有可能利用私人休假的机会到过江南。但是,浙江和北京相差一千多公里,就算马不停蹄跑一个来回也需要不少时日。而从纳兰任康熙侍卫以来的工作日程来看,他很难抽出那么长的一段“带薪休假”的时间,一个人跑到千里迢迢的江南去游山玩水一番,还有足够的时间和沈宛缠绵一段日子。这也就说明,纳兰和沈宛不太可能在沈宛的家乡见面。
“适长白进士成容若,甫一年有子。”纳兰祖上是吉林人,籍贯在长白山一带,长白山也是清朝的发祥地,因此纳兰容若又被称为“长白进士”。这第二条信息说明沈宛嫁给了纳兰容若。当时纳兰已经有续娶的正妻官氏,也就是说沈宛的身份只能是纳兰的妾,而且她还生下了一个儿子。
“得母教,著《选梦词》。”这句意思是,沈宛从小受到母亲的教育,成了一个当时有名的女词人,她有专门的词集《选梦词》面世。只可惜现在我们已经看不到《选梦词》了,她的词只有寥寥几首流传到现在。沈宛的词情致缠绵,凄婉动人,当时就已经流传到了北京。在纳兰下江南之前,他或许已经读到过沈宛的词,并且被她的才情所打动。甚至可以说,在纳兰见到沈宛之前,他很可能已经对这位才女慕名已久,并且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沈宛能够得到纳兰的欣赏,他们在填词这方面的共同语言一定是一个主要原因。
纳兰能够认识沈宛,还要归功于他的知心朋友顾贞观。纳兰和沈宛,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江南,相隔千里,几乎没有可能见面。但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个牵线的人就是顾贞观。纳兰渴望见到这位神交已久的江南才女,而能够满足他这种渴望的最佳人选,就是同样是江南人的顾贞观。
于是,纳兰就请顾贞观出手帮忙了。他给顾贞观写了一封信,信中这样说:“……闻琴川沈姓有女颇佳,望吾哥略为留意。”这句话意思很明白:我听说琴川有位姓沈的女子挺不错的,希望大哥你帮我多加留意啊!
这个“沈姓”女当然是指沈宛了。琴川,本来是江苏常熟的别称,原来的意思是琴声歌声遍布的地方;琴川又是绕常熟城的一条河流。信中的琴川很可能是当时沈宛居住的地方。
纳兰写这封信的时间,大约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冬天到康熙二十三年(1684)夏天之前,而顾贞观是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回的老家。在同一封信中,纳兰还说:“杪夏新秋,准期握手。”就在康熙二十三年秋,纳兰随同康熙下江南。很可能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纳兰已经得知了康熙的这一行程安排,因此他很高兴地写信告诉顾贞观,盼望他们在夏秋之交能够在江南“握手”见面。而同时,到达江南之前,他也希望顾贞观先行帮他去打听打听沈宛的情况,看看沈宛是不是名不虚传。
收到兄弟的嘱托,顾贞观当然会立即照办。他专程去拜访了沈宛,才貌双全的沈宛让顾贞观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他给纳兰的回信对沈宛大加赞叹,这让纳兰想见沈宛的愿望更加强烈了。在下江南的前夕,纳兰又激动万分地追加了一封信给顾贞观:
吾哥所识天海风涛之人,未审可以晤对否?弟胸中块垒,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沦落之余,方欲葬身柔乡,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
这段话值得好好琢磨一下。纳兰说:大哥你认识的那个“天海风涛之人”,不知道这次我来江南能不能见到她呢?
在这里,纳兰是用“天海风涛之人”来代指从未见过面的沈宛。那么,他为什么将沈宛称作是“天海风涛之人”呢?
原来,“天海风涛”也是有典故的,这个典故是来自唐代的著名诗人李商隐。李商隐成名很早,拥有很多的“粉丝”,当然包括很多爱慕他的女粉丝。其中有一位叫柳枝的漂亮女孩儿,是洛阳有名的歌妓,恰巧跟李商隐的堂兄住得很近。有一次,李商隐的堂兄偶然吟诵起李商隐的《燕台》诗——《燕台》正是李商隐为初恋情人写的一组爱情诗。
李商隐的堂兄在高声朗诵这组诗的时候正好被柳枝姑娘听到了,柳枝很惊讶地问他堂兄:“谁人有此?谁人为是?”意思是: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如此感人的爱情故事?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把这么感人的爱情写成如此动人的诗句?李商隐的堂兄回答她:这就是我堂弟写的啊!柳枝一听,立即主动托他带信给李商隐,希望李商隐能为她写一首诗。
第二天,李商隐经过柳枝家的时候,柳枝盛装打扮,等候在路边,对李商隐说:“您就是李先生吧?三天后我会借口要去河边浆洗衣裙,想借此机会再见您一面,到时候我会焚香以待。”李商隐答应了。可是到约会的前一天,李商隐的朋友跟他开玩笑,把他的行李偷偷拿走,先行赶往京城去了。李商隐只好忙着去追赶朋友,最终没去见柳枝姑娘。
后来,李商隐听说柳枝被一位节度使霸占,他非常痛心,写下五首《柳枝》诗来记录这件事。在《柳枝》诗的序言中,李商隐说柳枝姑娘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子,唱歌跳舞、吹箫弹琴,样样精通,能够“作天海风涛之曲”,意思是说她的音乐天赋很高,歌声琴声就好像风声海涛声一样美妙动听。[189]
李商隐和柳枝的这个故事是否真实我们已不得而知了,但“天海风涛”之人由此拥有了一层象征含义:才艺出众的歌女。这样看来,我们就能理解纳兰为什么称沈宛为“天海风涛”之人了。
和柳枝姑娘一样,沈宛的身份也是一名歌女。纳兰曾多次在词中暗示过沈宛的这层身份。除了“天海风涛之人”外,他还曾以“枇杷花底校书人”、[190]“扫眉才”[191]等代指沈宛。
“校书人”和“扫眉才”原本都是指唐代的著名歌妓薛涛。薛涛是成都名重一时的才女,当时四川节度使韦皋特别欣赏她的才情,甚至有意上报朝廷,请求让薛涛担任校书郎的官职。然而,让一名出身微贱的歌女担任朝廷命官毕竟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嫌疑,此事最终搁浅。然而,薛涛“女校书”的才名却由此不胫而走。唐代著名诗人王建还专门写了一首诗《寄蜀中薛涛校书》赠给她: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
管领春风总不如。
当时薛涛的居所位于成都郊外的万里桥边,门外种着几棵枇杷树,王建在诗中把她直称为“女校书”,并用“枇杷花下”来描述她的住所,“枇杷巷”也因此成为妓院的雅称。
诗中“扫眉才子”也是指薛涛。因为只有女性才会画眉,“扫眉才子”其实就是形容才华横溢的女性。薛涛的身份虽然只是一名歌妓,却因其出众的才情赢得了众多文人士子的尊敬和亲近,例如元稹、王建、白居易等著名诗人都曾与她诗词唱和。以“女校书”“扫眉才子”称呼风尘中的才女,并不包含居高临下的鄙视之意,相反,这样的称呼体现的主要是对才女的敬意。
明白了薛涛的这个故事,我们就能明白纳兰称呼沈宛为“枇杷花底校书人”“扫眉才”“天海风涛之人”的用意了。这说明,沈宛和柳枝姑娘、薛涛一样,虽然身份并不高贵,却是纳兰心目中高贵的才女。沈宛也和柳枝姑娘、薛涛一样,在琴棋诗画方面都有很高造诣。
与此同时,沈宛对纳兰,也和柳枝姑娘对李商隐一样心存仰慕。尽管这个时候她还没见到过纳兰,但是纳兰作为名扬天下的第一词人,那些凄婉动人的词早就深深地打动了多情善感的沈宛。在纳兰下江南之前,沈宛很可能也在迫切地期待着见到这位仰慕已久的京城著名公子了。
不过,沈宛的才情和顾贞观的回信,其实都还不是纳兰渴望见到沈宛的主要原因。还有第三大原因,这个原因似乎更为重要。那么,这个原因是什么呢?
答案还在纳兰这封信中。
他对顾贞观说:“弟胸中块垒,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这几句话就是至为关键的答案。
纳兰的意思是:人家都说借酒可以浇愁,可我心中郁结的忧愁苦闷,连酒都没有办法消除啊。也许现在唯一能让我从苦恼中解脱出来的,就只有得到一位善解人意的“慧心人”了。
前面讲到过,纳兰的家庭生活和事业生活都不太如意,君臣之间、父子之间矛盾重重,这种丧失自由又得不到解脱的生活,让他时时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他的继室官氏又不能让他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在这种情况下,纳兰对沈宛寄予了很高的希望——他希望这位冰雪聪明的“慧心人”,能够像他曾经的妻子卢氏一样,成为他心灵栖息的港湾。他甚至还说:“沦落之余,方欲葬身柔乡,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这个时候的纳兰,正受到康熙皇帝的信任,可他还说自己是“沦落”之人,这说明,纳兰的沦落,不是指身的沦落,而是心的“沦落”。他的事业虽然风光,但他的心没有一个可以停靠、安顿的地方。心情越是郁闷,他越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可心贴心的女子,爱情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方欲葬身柔乡”,他甚至希望爱情这个温柔乡就是他这一辈子安身立命的地方。
沈宛,成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缕希望。这才是他迫切想见到沈宛的最主要原因。
“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纳兰和沈宛的见面,有没有满足他的这个愿望呢?沈宛能不能成为他渴望已久的“温柔乡”呢?
沈宛的才貌双全和冰雪聪明,确实让纳兰一见倾心,有词为证。纳兰写过一首《金缕曲》,其中有几句应该就是写沈宛的:“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192]
写这首词的时候,可能正是见到沈宛后不久,也就是康熙二十三年(1684)。这一年,纳兰刚刚三十岁。
三十岁,在我们看来还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可生活不如意的纳兰,已经觉得自己两鬓斑白、光阴虚度:“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因此,在见到沈宛之后,他“便决计、疏狂休悔”,他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管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了,不再管那些世俗的偏见了,他也要狂放一把——从今以后,他想要的生活就是和“玉人”“名花”“美酒”一起沉醉。
“玉人”在词中应当是指沈宛,其实“名花”也还是指沈宛。用名花来比喻沈宛,这应是对沈宛相当高的评价了。
原来李白曾经专门为唐玄宗和杨贵妃写过三首《清平调》诗[193],其中有两句是这样写的:“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李白把杨贵妃比作是盛开的牡丹花,纳兰也将沈宛比作是最美的一朵“名花”,是像杨贵妃那样的绝代佳人。连唐玄宗这样的帝王至尊,都可以爱江山但更爱美人,我纳兰,也要在“名花美酒”的陪伴下,沉醉一生啊!
可以想象,康熙二十三年的江南之行,纳兰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位秀外慧中的女子——沈宛。据前人记载,沈宛“丰神不减夫婿”,其容貌、气质和才华都和纳兰不相上下。
一对才子才女,虽然远隔千里,但终于一见如故,成了两情相悦的有情人。江南的旖旎风光,见证了这段缠绵美丽的爱情。
就在他们相见后的这一年年底,顾贞观送沈宛北上入京,这对有情人排除万难,终成眷属。
悲情结局
纳兰和沈宛的故事说到这里,也许我们都在为纳兰感到庆幸了:在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妻子卢氏去世;从此,他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直到三十岁这年,才终于再一次收获了他心目中向往已久的爱情。
然而,相爱容易,相处太难。对纳兰和沈宛来说尤其是这样。沈宛来到北京以后,他们要一起面对的,就不再只是简单、纯粹的爱情,而是残酷的现实。他们很快发现,现实生活比纯粹的爱情要复杂得多。
清朝康熙年间,虽然满汉关系有所缓解,但是满汉不通婚的禁令仍然非常严格,违法者要治重罪。纳兰是康熙身边的侍卫,又是康熙的表弟,其家族隶属满洲正黄旗;而沈宛,不过是江南一名普通的民间女子,纳兰有没有这个胆量知法犯法、以身试法,将沈宛娶进家门呢?这是他们要面对的第一大残酷现实。
再说,沈宛的身份不过是一名歌女,无论她多有才,也无论她和纳兰的感情有多深,都改变不了她风尘女子的身份。尽管还没有得到父母的同意,纳兰就擅自将沈宛接到了北京。且不说国家的法令,就算是从维护家族的血统出发,他的父亲明珠都不可能允许纳兰明媒正娶一个身份微贱的汉族女子。而且纳兰在当时已经有正妻官氏和侧室颜氏,尽管他完全有权力拥有三妻四妾,但作为一个汉族的歌女,沈宛可能连给纳兰当小妾的资格都没有。
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在纳兰那样特殊的家庭,爱情可以冲破一切界限,但是婚姻不可能不讲究门当户对!
纳兰和沈宛的爱情才刚刚开始,就面临了国法、家法的两重阻力,而无论是哪一种阻力,凭借他们两人的力量,都是无法冲破的。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纳兰不得不做出了一个选择:他不能将沈宛娶进家门,而是另外安排了一处地方让沈宛住下来。沈宛成了纳兰的外室,也称为“簉室”,地位比一般的妾还要低。
明明是心心相印的一对爱侣,却偏偏不能在阳光下尽情地相爱,这对纳兰和沈宛已经是残酷的折磨,但更残酷的考验还在后面。
纳兰回到北京之后,又开始了忙忙碌碌的生活:他要同时兼顾工作和家庭,作为外室的沈宛,在北京生活的主要状态就是等待,而漫长的等待换来的常常只是独守空闺!
沈宛写过一首《菩萨蛮·忆旧》词,这首词很可能是写她在北京的生活状态: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画楼”也许是代指他们同居的地方。沈宛说:记得那时纳兰下班以后,深夜了还不辞辛劳地骑着马赶来看她,马的缰绳就系在月光下。那曾是沈宛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刻啊。
可是,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少,纳兰太忙了!越来越多的时候,是沈宛独自在月光下翘首盼望,却始终等不来丈夫风尘仆仆的身影。“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她回到房间,点燃灯光继续等待,不知不觉伏在桌前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宛突然从寒冷中惊醒,发现灯还没有灭,可是身边仍然空无一人,她的满腹心事又能向谁诉说呢?辛酸的泪水滴落在衣裳上,她这才发现:这样的爱情,不是她想要的爱情,也不是纳兰当初许诺给她的爱情。
沈宛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子,她是一个情感丰富、有思想有主见的才女。她可以不要名分,但是她无法接受爱情的冷落。当爱情的痛苦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时候,经过无数次内心的挣扎,她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向纳兰提出分手。
其实,沈宛经历过的这种煎熬,纳兰也同样在经历着。纳兰不是薄情郎负心汉,他对这份爱情寄予过很高的期望,也付出了很多。他甚至曾经以为,只有沈宛,才是那个唯一可能代替卢氏、填补他爱情空白的女子。但希望越大,失望也越深,在最初的缠绵与**过后,他也终于发现:沈宛毕竟不是卢氏,也不可能代替卢氏。他在沈宛身上发现了卢氏的影子:她们都是才女,而且他们也都相爱。但他和沈宛不平等的相处方式,注定了沈宛带给他的除了爱,还有更多的怨。
不平等的爱就不是真爱!
正是这种不断累积的怨,让他们的爱情遭遇了冰山。当沈宛向纳兰提出分手的时候,他很震惊,也曾努力地想要挽留,但沈宛决心已定,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理解,选择了放手。就这样,沈宛只在北京住了短短几个月,又带着满身伤痕回到了江南。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这是一段美丽的爱情,可是同时,这也是一段错误的爱情。在这份爱里,纳兰没有错,沈宛也没有错,他们的错其实是命运的错:是命运将两个原本可以相爱到老的人,一个安排成了清朝贵族,另一个安排成了江南的汉族歌女;是命运让他们永远只能相隔千里,相思,却不能相守。
对这样的爱情,沈宛只有怨,但她并不恨纳兰,她只怪命运对她太不公平!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红泪是指女子像鲜血一般红色的泪水。[194]此刻,纳兰想起了沈宛脸上挂着的泪水,她这一路走来,伤心幽怨的泪水也早就凝成了鲜血一般的红色吧?
“满眼春风百事非。”冬去春来,春光还像以前一样美好,可沈宛已经远去,在纳兰看来,眼前的美好春光,只不过是在提醒着他物是人非的悲痛。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分手的时候,他们还强作欢颜,努力想安慰对方,努力回忆着他们相处时的欢乐。纳兰对沈宛说:你先回江南住一阵子,我一定找机会再来看你;或者再把你接回北京来。那个时候,我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把你娶进家门,再也不分开。
沈宛边流泪边安慰着纳兰:不管我身在哪里,我的心里都只有你,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可是,像沈宛那样聪慧的女子,像纳兰那样清醒的男人,他们其实心里都清楚:这一别千山万水,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了。“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这一次的分别,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们都只能在孤独中相思,在时间的流逝中各自老去……[195]
“而今才道当时错”,这样的感慨不一定只是为沈宛而发,可这首词中的每一句,都是那么贴合纳兰和沈宛的这场爱情悲剧。而更具有悲剧意味的是,由于沈宛的身份低微,在纳兰去世后,他的老师、同事给他写的正式的祭文碑铭中,都只提到了他先后娶的两位正室夫人:卢氏和官氏,对沈宛只字未提。
据说,在沈宛返回江南的时候,她的腹中已经怀有纳兰的孩子。这个孩子,成了纳兰的遗腹子,也就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富森(也译福森)。但富森后来的生活状况怎么样,没有任何可靠的文献记载,他很可能跟随母亲沈宛流落江南,不知所终。
生命绝唱
和沈宛的爱情悲剧,成了纳兰的爱情绝唱。就在沈宛离去之后不久,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五月,纳兰病倒了。
纳兰原本就是多愁多病身,与沈宛的分别,更让他的心情雪上加霜。就在他病倒的前一天,他还挣扎着和顾贞观、姜宸英等好友在家里聚会,在他亲手栽种的夜合花树下吟诗唱和,并且留下了他的绝笔诗咏《夜合花》。[196]但第二天,他就一病不起。病根,仍然是折磨了他一辈子的“寒疾”。但他这一次生病,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凶险。
按照中医的说法,“寒疾”可能是伤寒,也可能是肺炎这一类的疾病。得了寒疾,如果吃药不能发汗退烧,说明很可能已经毒气攻心,治疗起来就非常棘手了。这次纳兰病倒,连续七天都没有发汗。他的病,甚至惊动了康熙皇帝。康熙派了御医、太监和侍卫轮流到纳兰府上看望、会诊,命令手下将纳兰的情况每天轮番向他汇报,一天要派好几批人过去,甚至还亲手开了处方药赐与纳兰。
但,康熙御赐的处方药,纳兰还没来得及吃下去,七天后,他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人间。这一年,他虚岁才三十一岁(30周岁)。
纳兰的去世,不仅仅是给他的亲人带来了巨大的悲痛,也是一个时代巨大的悲痛。他逝世以后,自发给他写挽词悼文的人数以百计,甚至还有从没见过面的仰慕者也因为他的死而痛哭流涕。尤其是那些曾经在纳兰府上渌水亭雅集的朋友,更是痛断肝肠,有人说:“纳兰死了,我还能到哪里去呢?失去纳兰这样的朋友,这个世界还有谁能容得下我呢?”[197]有人说:“纳兰死了,我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知音了,纳兰的生命有谁能换得回来?我的悲痛该向谁倾诉?”[198]甚至还有人说:“只要能够真正换回纳兰的生命,我们宁可自己死一百次……”[199]
纳兰去世后,康熙皇帝也“为之震悼”,专门派遣使臣祭奠。而纳兰去世十多天以后,梭伦的少数民族部落派使团到北京朝贡,这些少数民族归顺正是两年前纳兰奉使西域宣抚的结果。康熙也为此专门派了宫使前往纳兰的灵前,“哭而告之”,以纳兰立下的这一大功劳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但是,当所有的人都在为纳兰的离去而悲痛欲绝的时候,只有一个人觉得这样的离去其实是一种解脱。
这个人,就是纳兰自己。
因为,纳兰这一生,活的就是一个字——情。对亲人的情,对朋友的情,对爱人的情,“一往情深深几许”,这是纳兰生命的写照。可也正因为这种浓得化不开的情,铸就了他一生很多的错误:
也许他的前生应该是一个浪迹江湖的江南文人,却错误地生在了清朝贵族的豪门相府;他应该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诗人词客和才华横溢的学者,却错误地被安排成为皇帝身边的一个带刀侍卫;他一生渴望自由,却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在压抑中度过一生。
唯一真正给过他心灵温暖的妻子卢氏,只陪伴了他短短的三年,妻子的离去,是上天给他安排的最大的一个错误,他用了一生的时间都没有办法从丧妻的痛苦中走出来。
“而今才道当时错”,所有的这些错加在一起,其实就是一个错:错就错在纳兰这样纯情的人,根本不应该生在这个复杂的人间——他“自是天上痴情种”,“不是人间富贵花”!
也因此,他才沉痛地说:“我是人间惆怅客。”在这个人间,他本就是一个过客,人间不是他的家。
他像一颗流星划过人间,却用了最灿烂的姿态陨落。
康熙二十四年(1685)五月三十日,纳兰永远地离开了人间。令人震撼的是:这一天,正是他最心爱的妻子卢氏的忌日。八年前,康熙十六年的五月三十日,正是卢氏去世的日子。八年后的同一天,纳兰也追随妻子而去。当所有的人都在为他痛哭的时候,也许,只有纳兰一个人,是带着微笑的。
因为,在他要去的那个世界里,有他最爱的人,有他最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