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易传》卷七云:“性,所以成道而存存也。尧舜不能加,桀纣不能亡,此真存也。”尽管朱熹把苏轼“性非善”的观点视为异端,但对这句话却很欣赏,因为程朱理学讲“性”,也是“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此在本书第二章中已有阐论,这里重提,是为了说明,宋人都将“性”视为人的生命本体(尽管对“性”的理解有种种不同),也都将保存这种本性视为人生的终极价值。周、程(颢)一派正是以此作为“颜子之乐”的哲学根据。但依苏氏的学说,“存性”的方式有“独存”与“寄寓”两种,“独存”为颜子所至之境,苏轼本人则更提倡“寄寓”一义。“寄寓”于入世的各种创造活动,而同时能反省和保存超越本体“性”,这才使“寄寓”者既依托于大地,又背负着青天。所以,“存性”不但在理论上是“寄寓”的逻辑前提(不“存性”就谈不上“寄寓”,而是陷溺于世俗了),在现实的人生过程中,它也是“寄寓”的目的,即通过丰富的人生实践来证悟、了解“性”的真谛。我们谈论苏轼的人生哲学,最终还是要讲到“性”的。
如果说,“性”是一个哲学课题,那么“存性”则是一个人生课题,两者之间有理论与实践、抽象与具体之别,程颢的失误在于把两者等同,取消了人生实践的重要性,他认为,只要懂得了“性”的道理,获得了“仁者浑然与万物同体”的心理体验,就没有什么事还需要再做了,其著名的《识仁篇》云:“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从此意存之,更有何事?”[1329]没有别的什么事了。后来李侗就这样指教朱熹,但朱熹大概没有能够获得如此光风霁月的体验,所以转向了小程的“格物致知”一途。依大程的思路,“存性”就是“识仁”,“识仁”就是自觉“浑然与万物同体”,更何来“格物致知”之事?倘说必须先“格物致知”才能“浑然与万物同体”,则“格物致知”岂有穷尽之日,“识仁”便永不可得。这里显然是有矛盾的[1330]。如果朱熹不是那样立志要排斥苏学,他应该能看到,苏轼的“寄寓”之说正可取来解决这个矛盾,但朱熹不肯这样做[1331]。反过来,苏轼用“寄寓”联结了抽象思辨与具体的人生实践,但他又不能吸取二程学说中辨析概念、构架体系的高度精密性与条理化,反而把对方视为“奸”人,不与同途。程朱的心性之学与苏轼的人生感悟不能融合,是很令我们感到遗憾的。虽然我们在本书中也曾努力探求苏轼的“性”论,并认为其哲学意义可以与程朱的心性学分庭抗礼,但客观地讲,它在理论形态上远未达到完备,作为哲学学说是不能与程朱心性学的精深邃密相匹敌的。苏轼的“存性”,主要的价值还不在理论认知,而在人生感悟。这样的感悟,是在整个人生“寄寓”过程中不断深化和明亮的,是程朱的理论思辨所不能替代的。故而,下面要简单地叙述一下“寄寓”者的“存性”历程。
苏轼早年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尝作著名的《和子由渑池怀旧》诗,首四句为: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1332]
此以雪泥鸿爪喻人生,历代注家有不同的理解,或从禅宗语录里找出处,或以为是性灵所发,不须出处。我们认为最好是用苏轼自己的作品来印证。按前引《谢运使仲适座上送王敏仲北使》云:“聚散一梦中,人北雁南翔。吾生如寄耳,送老天一方。”看来鸿雁之喻与“寄寓”思想有联系。苏辙《祭亡兄端明文》:“涉世多艰,竟奚所为?如鸿风飞,流落四维。”[1333]这很可以移注雪泥鸿爪一喻,盖以身世飘忽不定,一切境遇皆为偶值,无处可以长守,其意颇以不能安定为苦。不能安定之原因,在于不能自主,一生随朝廷差遣而转徙,竟不知将来之于何地,则此身犹如寄于天地间,随风飘**,而前途也如梦境一般不可预计。正是这种人生被动的感受,引发了苏轼把人生看作“寄寓”过程的思想。在前文列出的九例“吾生如寄耳”中,有不少是对人生被动的感叹,如《送芝上人游庐山》:“吾生如寄耳,出处谁能必?”《和陶拟古九首》之三:“吾生如寄耳,何者为吾庐?”即谓前途不测,居处不定,与雪泥鸿爪的喻义正同。另如《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词,也以孤鸿自比: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1334]
这是谪居黄州时所作。以鸿雁喻“吾生如寄”,本以身随朝廷差遣而不能自主,感到被动不安,但此时被朝廷抛弃,不再迁转了,却又觉孤怀寂寞,有不被理解之苦,这孤鸿仍是精神上遭流落的象喻。不过,“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虽然还没有找到“寄寓”之所,但已经有了对于“寄寓”主体的意识,与被动的随风飘**的鸿雁有所不同了。从人生被动引发的“如寄”之感,到“寄寓”者主动寻求“寄寓”之所,这已使“寄寓”的含义得到质的改观——那不能不说是贬谪的打击唤醒了苏轼对主体性的自觉。
但苏轼又被起用了,又随朝廷的差遣而迁转了。在这中间,他渐渐争取解脱人生被动、所至偶然所带来的痛苦。当他第二次任职杭州时,有诗云:“到处相逢亦偶然,梦中相对各华巅。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1335]在迁转偶然之中,亦偶有“重见”之喜悦,这“重见”可真是值得喜悦的。人生如梦,倘能随缘放旷,则不难于雪泥鸿爪般的偶然境遇中享受“重见”带来的喜悦。
可是,“重见”的喜悦马上被另一种痛苦所打消。在元祐七年所作《送芝上人游庐山》中,除了再次慨叹“吾生如寄耳”外,还有一个比喻也颇堪玩味:
二年阅三州,我老不自惜。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
按“二年阅三州”,谓元祐六七年间,从知杭州被召回,又出知颍州,移扬州。此时东坡五十六七岁,过了中年,渐入老境。数州皆其早年游宦经历之地,临老出守复又至此,初时虽有“重见”的喜悦,但“重见”得多了,却犹如转磨之牛,“步步踏陈迹”了。钱锺书先生对这个磨牛之喻有一番分析,他引了古诗中所咏的盆中之虫、拉磨之驴、磨上之蚁,及西方艺林中的有关比喻,进行参释,谓:“生涯落套刻板,沿而不革,因而长循,亦被圆转之目。”“守故蹈常,依样照例,陈陈相袭,沉沉欲死,心生厌怠,摆脱无从。圆之可恶,本缘善于变易,此则反恶其不可变易焉。”[1336]这个分析甚为透彻精辟。与雪泥鸿爪之喻相比,磨牛之喻更觉意味深厚。盖前者苦于身世不定,后者则苦于人生的重复无趣了。从少年时感叹人境相值的偶然性,到中年后历经宦途的转徙,改为感叹人境相值的重复性,这一转变中,积累着厚重的人生阅历和久长的人生思考。雪泥鸿爪之喻中暗示的那个太大的空间,在磨牛之喻中变得太小,随着空间的缩小,短暂的人生却变得十分漫长,“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1337],在这样“寸寸弯强弓”般的艰难漫长的时间里度过“步步踏陈迹”的磨牛生涯,这苦况该怎样想象呢?
从这个意义上看,苏轼遭受的第二次贬谪,是应该欢庆的。正因为中年后感觉空间局促为人生的真正苦况,故晚年万里南迁,真成了大解脱,值得大欢喜。在苏轼渡海后诗中,又出现牛的比喻,是写给儿子的:
我似老牛鞭不动,雨滑泥深四蹄重;汝如黄犊走却来,海阔山高百程送。[1338]
虽仍自比为路途艰难中的老牛,但与磨牛已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把儿子比作跨越“海阔山高”的黄犊,正见其精神上的欢快。如果不是因为身体衰老,他也能够像黄犊般不惧“雨滑泥深”的,他的精神已经是黄犊,不是磨牛了。建中靖国元年北归时作《郁孤台》诗曰:“吾生如寄耳,岭海亦闲游。”这是上文所列九例“吾生如寄耳”中的最后一例,已从慨叹变为咏唱,将“如寄”释为“闲游”。所谓“闲游”者,分明是有一个主体已经升起。“流落四维”的鸿雁与“步步踏陈迹”的磨牛都是被动的,而“闲游”者却是主动的,这使得“寄寓”的含义彻底改观,从被动转向主动。
转变的力量在哪里?“闲游”的“闲”字很具启发性,我们在苏轼作于黄州的《记承天夜游》中已看到过这“闲”字,但此后的宦途迁转使他不得“闲”,要到再遭贬谪,“闲”才来归。“闲”是摆脱功利态度的人生境界,是体“道”存“性”的结果。对人生的反思使“性”显现出来,达成对不能自主之身世的超越,确立主体,而使被动转为主动。这种超越确实经历了一个不断反思、体悟的“存性”之过程。先是因雪泥鸿爪般的迁转不定而感到“吾生如寄”,到黄州时体会到“闲”的重要性,使其孤鸿之喻带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主体意识,但仍因不被理解而感到痛苦;再因磨牛般的重复盘旋而揭示更深沉的被动之苦,这样才进一步反省寻求真正的主体性。元祐末在定州作的《鹤叹》一诗,是对“寄寓”主体的肯定:
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长胫阁瘦躯。俯啄少许便有余,何至以身为子娱![1339]
这个“寄寓”主体不再因为不被朝廷肯定而痛苦,而是“何至以身为子娱”,不愿再被当权者玩弄,积极地自我肯定了。“以身为子娱”的反思是深刻的,因为这正是造成雪泥鸿爪、团团磨牛般的人生遭遇的原因,主体性正是在这里丧失的,而所谓“存性”,也就是不再“以身为子娱”。我们不可将此错解为对于政治的离弃,应该准确地理解为对于专制政治的离弃,因为与此同时,苏轼获得了“无负吏民”“勇于为义”“志在行其所学”的真正政治人格的觉醒。远贬惠州,恰好把他从“步步踏陈迹”中推挽出来,进入了海阔天空的境界。赴惠路上作《过大庾岭》诗,便高声唱出:“浩然天地间,唯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1340]那得失祸福、荣辱升沉、迁转不定、团团回旋的身世,已经永远地被超越了,一个背负青天、依托大地的“寄寓”主体“我”脱颖而出。到惠州后,再一次用鹤自喻:“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1341]这已经是依托大地的“寄寓”者形象了,说“病鹤”犹如说“老牛”一样,是老年贬居的写照,但精神毕竟是自由的,本“性”已不再失陷,真正的“我”已经确立。
有了真正的“我”才有真正的“闲”,在惠州作和陶诗曰“我适物自闲”[1342],就是明证。同时,“我”的确立也使迁徙不定或团团回旋的苦恼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另一幅景象:“江山互隐见,出没为我役。”[1343]这个“我”并没有流落和团转,而是各地的江山在“我”面前出没隐现,有时是杭州在“我”面前,有时是黄州,有时是惠州,什么时候也会是汴州。这个“我”是如此清晰和宁静安详,役使万物,而不为万物所夺。这当然是一个“存性”的“我”,即在反思中被本“性”点亮了的“我”。于是,整个人生过程,呈现为人在饱经风霜之后找回主体性(“性”),使自身成为真正的“寄寓”主体(“我”)的过程。而此“寄寓”主体,其实就是审美主体。
审美主体的确立,是对身世的超越,对本“性”的觉悟,渡海北归的苏轼,在虔州作诗云:“浮云时事改,孤月此心明。”[1344]回归本“性”的心灵就像浮云散尽以后显露的明月,无论时事如何变化,都可以等闲视之。这无疑是“存性”的最后结果。胡仔对这句诗颇加赞赏:“语意高妙,如参禅悟道之人,吐露胸襟,无一毫窒碍也。”[1345]其实,这“月”喻不单是写出他“参禅悟道”的觉悟,也被他自己看作人生的圆满完成。当他继续北行,在金陵重遇法芝和尚时,作《次韵法芝举旧诗一首》云:
春来何处不归鸿,非复羸牛踏旧踪。但愿老师真似月,谁家瓮里不相逢。[1346]
按:此是东坡留下的最后几首诗之一,其诗意颇堪看作他对“存性”过程的总结。首句归鸿,是早年雪泥鸿爪之喻的再现,但喻义已大不相同,这次是毕竟总会归来的鸿雁了。其北归经海康时,与秦观见了最后一面,秦作词有“南来飞燕北归鸿”之句[1347],盖以归鸿喻苏轼。苏轼此诗中的归鸿也有自喻之意,近承秦观词句,远翻早年雪泥鸿爪之案,身世的飘忽不定和人境相值的偶然性,被这“归”字化解去了。次句“羸牛踏旧踪”,又是复现磨牛之喻,但这次经了“奇绝冠平生”[1348]的海外一游,便在这个比喻的前面加了“非复”二字,意谓已摆脱“步步踏陈迹”之痛苦,空间的局促和身世迁徙的重复循环也被超越了。后二句既是对法芝的期望,也是自述人生思考的心得,即谓人生的真实、本来之面目,原如皓天中的明月,永恒存在,并且能为人人所理解,因为那原是一切人类的共同底蕴。与“孤月此心明”相比,这个“谁家瓮里不相逢”的“月”似乎多了一层普遍性的含义。人生的最终的意义,归结到此“月”喻,它比喻的是“存性”的心灵。人而“存性”,人即成为真正的审美主体,人生的“寄寓”过程圆满地归结到这里。鸿、牛、月,这三个比喻写出了苏轼人生思考的历程,而在这首诗中完全重现,仿佛生命就是这样一首诗。这样一首诗,曾经写在我们民族的文化史上,写在人类的历史上。它的作者虽已死去很久,但诗却永生。因为生命犹如水逝,而逝水终在海,死去犹如月落,而落月不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