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孔子最中意的学生颜回,在孔子之前结束了年轻的生命,除了《论语》记录的一些问答和孔子对他的赞许外,既无功业彪炳于世,也无著作供后人学习。但他却长期被尊为“亚圣”“先师”,令后世的儒者有说不尽的颜子。宋明道学抬高孟子,取代了颜子的“亚圣”地位,但颜子依然是“先师”,“颜子所好何学”依然是宋学的一个关键问题。距我们两千年前的这个青年,仅仅以他的穷居自乐,就如此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民族文化,这本身就是一个发人深省的历史现象,它表明一个人内在的洞达和坚定是高于一切的,著述与功业固然可以不朽,但人格更其重要。
唐宋儒学复古运动的发起者韩愈,曾视颜子的穷居自乐为“哲人之细事”[1209],不甚重视,盖其心目中仍是钦羡于大事业大功劳甚至大官的。北宋人纷纷批判韩愈,而对颜子的“乐”进行探讨。尹洙《送浮图回光序》[1210]开始以颜“乐”对抗趋心浮图者,暗示了颜子之“乐”是儒学内圣功夫的理想境界。我们知道,宋代儒学大致有“向内转”的倾向,那曾经给一些不太安分的和尚、道士提供了机会,声称儒学只能治外事,只有释道之学才能治内心,两者理当结合起来。然而,援释、道以入儒虽是道学的无可否认的特点,但道学作为儒学的新阶段,其建立心性之学时仍应通过对儒学自身的命题的探讨。宋代儒学“向内转”的时候,是以探讨颜“乐”所乐何事为命题的。胡瑗在太学里出的试题就有《颜子所好何学论》,程颐就因为答得好,受到了赏识;周敦颐对程颢的启发,也是教他去寻思颜子究竟凭什么“乐”,怎样才能体达此种人生境界;孔宗翰造了一个颜乐亭,李清臣为他写《颜乐亭铭》,司马光写《颜乐亭颂》,苏轼写《颜乐亭诗》[1211]。这一系列活动,使颜“乐”的问题成了哲学的问题,从一般的读书人的处穷之道,上升到了心性层次或人格的高度上来论述之。如果说,从前的儒者大多把儒学阐述为一种“名教”,使之在内圣方面有所缺乏,令佛道得以乘虚而入的话,那么,宋人则已发现儒家本来自有内圣的典范,就是颜子。只要把颜子学很好地阐发出来,就不必再在治心的方面求助于佛道了。当然,在颜子学上仍不免暗暗援入佛道,但它毕竟可以明白地被宣称为一种儒家的学问了。
大概程颢对颜子的“乐”境体悟得最深,他不但解释此“乐”乃是“仁者浑然与万物同体”的圣贤气象,而且确实获得了一种心理体验:由感觉天理流行,万物生机充满,而有胸襟洒落之趣。后来李侗就教朱熹要努力静坐,默悟天机,去获得此种心理体验。应该说,这是濂溪、明道的独得之秘,虽然不难理解,却并不容易真正获得这样的身心快乐的体验。因为这不是认识的问题,而是修养的功夫,若到达了这一境界,便真是一派温润粹和,所有的鄙事都不愿去计较了的。看起来,程颐、朱熹可能并未获得此种心理体验,他们用艰深的推理来论证天命,严格地辨析概念,不可抑制地与别人争论,花毕生的气力来格物致知,但看来并不感到快乐,他们只是从义理上阐说得更确切明白,心理体验上则距明道尚有一间。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义理上的深入阐发,反而使这种心理体验几乎不再可能?实际上,程颢所至之境,虽是儒者的“乐”境,但并非只有儒者能够独到的。庄子就有过“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超越俗世的体验,而且,道家哲学通向此境的路径似乎更为便捷一些。就程颢的心理体验来说,实已汇通了儒、道,走到了这两种哲学的最终交汇之处。但因为是讲体验而不讲义理,所以一下子看不出有援道入儒的痕迹,只说是追企颜子的“乐”境。而一旦企图从义理上加以阐说,就必须摒落庄子哲学的成分,远离庄子提供的直觉之路,从而就陷入困境:要是必须穷尽万事万物的义理才能造此“乐”境,则它便成为空标的理想之境,只能不断接近而永不可能达到了。朱熹当然明白这一层道理,不过他宁愿背弃李侗的教导,走上程颐的格物致知之路,认为这样更实在一些。他不止一次地指责程门弟子有濡染禅学、庄老的倾向,只不好对程颢说什么。当论及颜子之时,他一再强调:“颜子生平,只是受用‘克己复礼’四个字。”“克己亦别无巧法,譬如孤军猝遇强敌,只得尽力舍死向前而已,尚何问哉!”[1212]《论语》讲颜子“不迁怒,不贰过”,朱熹就说:“不迁不贰,非言用功处,言颜子到此地位,有是效验耳。若夫所以不迁不贰之功,不出于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四句耳。”[1213]有人问:“颜子乐处,恐是功夫做到这地位,则私意脱落,天理洞然,有个乐处否?”朱熹答:“未到他地位,则如何便能知得他乐处?且要得就他实下功夫处做。”[1214]很显然,他想把颜子学落实到“克己复礼”上,对于奢谈“乐”境是不以为然的。当然,他也未免要谈一下这个“圣人之乐”,讲:“圣人之心,直是表里精粗无不昭彻,方其有所思,都是这里流出,所谓德盛仁熟,‘从心所欲不逾矩’,庄子所谓‘人貌而天’,盖形骸虽是人,其实是一块天理,又焉得而不乐?”[1215]他不许常人谈论颜“乐”,要他们去做实在功夫,认为只有圣人才谈得上这“乐”。有趣的是,一旦谈及此“乐”,就牵引出一个庄子来。可见,朱熹其实很明白:如果将颜“乐”描述为天人合一之境,则儒、道两家都通向此境,在此境地上,孔颜与庄子是相通的。
颜子学当中不可避免地被援入庄子思想,其实是非常自然的,因为儒家典籍里找不到对颜子人生境界的哲理说明,而《庄子》书中却有。在《庄子·人间世》里,有一大段孔、颜对话,讲“心斋”的道理。所谓“心斋”,就是颜回将颜回忘掉,即“丧我”,然后就像一个童子那样,“是之谓与天为徒”,宅心不动,静观万物之化[1216]。——很显然,“心斋”可以成为颜“乐”的哲学阐释。程门弟子吕大临作诗云:“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子得心斋。”这是程颐也称赏的诗句[1217]。“心斋”明明是庄子的说法,程颐也不以为非。可见濂溪、明道的那种心理体验,与“心斋”颇有近似之处。
不过,用“心斋”之法去体验颜子之“乐”,以为人生的最高境界,也确有取消实践的倾向,故朱熹情愿放弃对这种心理体验的追求,而去做格物致知的实在功夫。后来的叶适更奋起批判之,认为这是“玩物为道”,乃隐士山人所为,不足以言儒者事业[1218]。这是从道学理论上提出异议。早在南北宋之交,感受着国破家亡之痛的诗人陈与义已经大声疾呼:“中兴天子要人才,当使生擒颉利来。正待吾曹红抹额,不须辛苦学颜回!”[1219]诗人是时代的喉舌,来自理论界的对颜“乐”哲学的清算,比诗人要晚许多。朱熹只敢说邵雍的“乐”是“乐得大段巅蹶”[1220],不敢显斥濂溪、明道的“吾与点也”之意[1221]。但“颜子之乐,亦如曾点之乐”[1222],颜子的箪食瓢饮、曾子的“风乎舞雩”、程颢的“云淡风轻”,与邵雍的击壤而歌,又有多大区别呢?叶适斥之为“隐士山人所以自乐”[1223],才是真正的理论上的清算。
话说回来,北宋人论颜子,倒也并非都如程颢、吕大临那样只追求心理体验。王安石曰:
能尽仁之道,则圣人矣,然不曰仁而目之以圣者,言其化也。盖能尽仁道则能化矣,如不能化,吾未见其能尽仁道也。颜回,次孔子者也,而孔子称之曰“三月不违仁”而已,然则能尽仁道者非若孔子者谁乎?[1224]
他就不以颜子的穷居自乐为止境,认为颜子未“尽仁道”,因为颜子只能自乐而不能“化”,即对世道人心不能有所作用。这倒并不是说颜子应该去做官莅民,而是说一个真正的仁者胸中应不忘生民之病,而不以个人修养为满足。确实,若对照范仲淹的“后天下之乐而乐”,则颜“乐”岂足道?北宋的儒者中,原有思想更为崇高,心胸更为博大者。“先忧后乐”的深刻忧患意识,使颜“乐”亦相形见其渺小。我们在讨论宋儒的人生境界时,范仲淹自应是第一值得肯定的思想家。所谓颜“乐”,只有作为这种巨大责任感的补充,即在穷居不得志的时候仍能以道义自乐,保持节操的坚定与精神上的豁达乐观,从而使人格走向完整,这才具有积极的意义。司马光《颜乐亭颂》即称此“乐”是“德之所以完”[1225],将平居自乐与临大事时奋不顾身相结合,才是完整的理想人格。
以上简略交代了宋朝具有代表性的几位思想家对颜“乐”问题发表的见解,他们借此表达了不同的人生思想。苏轼的《颜乐亭诗》,也是借此以表达人生思想的,但相比于上面的几位,他的人生思想更丰富、复杂一些。先把《颜乐亭诗》[1226]抄在下面:
天生烝民,为之鼻口。美者可嚼,芬者可嗅。美必有恶,芬必有臭。我无天游,六凿交斗。骛而不返,跬步商受。伟哉先师,安此微陋。孟贲股栗,虎豹却走。眇然其身,中亦何有。我求至乐,千载无偶。执瓢从之,忽焉在后。
这首诗赞美的虽是“先师”颜子的“至乐”,观其义理,却出于庄子、孟子。《孟子·公孙丑上》曾讲到“不动心”,即心志的坚定,这种内在的坚定是超过古之勇士孟贲的血气之勇的。苏轼所谓“孟贲股栗,虎豹却走”便是窥得孟子此意而形容之。然而,内在的坚定又何以是“至乐”呢?“至乐”是庄子的说法,《庄子·至乐》篇说,世人追求的乐并非真正的乐,“至乐无乐”,只有“无为”才是“至乐”。什么叫“无为”?“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1227]可见“无为”就是不以私意去干扰天地万物的自然化育。这正是《苏氏易传》讲的“无私”,“无为”其实就是“无私”[1228]。人而“无私”,则其内在的坚定是不可战胜的;人而“无私”,则能感到超越于私欲满足之“乐”以上的“至乐”。把颜“乐”理解为“无私”的“至乐”,分明是与庄子所谓“丧我”之“心斋”同理的。如有私欲,即要追求感官的满足,分别美恶、芬臭,弄得“六凿交斗”。与“六凿交斗”相反的是“天游”境界。“天游”亦见于《庄子·外物》:“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1229]这是说,要有内在的精神空间,足以宅其心,使之不随感官欲求而外骛不返。然则“天游”与“心斋”,义无不同。“眇然其身,中亦何有”,此即庄子所谓“虚”,“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1230]心中没有私欲,才能感知天道。按苏轼的逻辑,这也就是“存性”。省存本性以随顺天道,就是“性命自得”,这便是“乐”之所在。由此看来,苏轼亦采用“心斋”之说以解释颜“乐”,而“心斋”被理解为去私欲以存真性。
从字面上看,“心斋”意谓宅心于一个内在的精神空间,也即“心有天游”之意。不过“心斋”“天游”都是比喻的说法,实际意思是《人间世》中孔子教颜子的一句话:“一若志。”即心志的坚一自守。所以,“心斋”与孟子的“不动心”之说,委实有着相通之处,即便庄、孟二子所执之志有所不同,但执志自守的心理状态是近同的;而且,由于所执之志都建立在对于天道、人性之真理的认知上,故亦足以自乐,不被私欲、外物所动。这就为人类的心灵开辟了广阔、明朗的内在天地,可以容纳丰富的精神景观。我们认为,这确实是儒、道相通之处。对于宋儒来说,内在精神天地的问题,无非是一个“性”的问题。苏轼的颜子学,当然也归结到“性”。但“性”是一个抽象的哲学概念,如何“存性”才是人生问题。像朱熹就认为,颜子之“乐”固是见其本性的,但已是修养的成就,不是修养的用功处,所以仍要从“克己复礼”做起,才是实在功夫。常人之“性”已被私欲蒙蔽,须克去私欲,才能见性,才有可乐。这样,不断地“克”去,最后的境界应该是“乐”的,可在“克”的过程中,我们只见其苦。在陆九渊看来,朱熹指出的恐怕是一条南辕北辙的路。与朱熹这条艰苦的路异趣的是,苏轼的“存性”之路却被他描述得充满快乐,无往而不乐,而且其思考也超越了颜子学的范围——这便是他的“寄寓”思想。
在本书论述苏轼文艺美学思想的部分,我们已经提到过“寄寓”思想。大致“存性”有两种方式,一是“独存”,一是“寄寓”。颜子的不借外物而自得其乐,被认为已达“独存”境界,此惟颜子为能,其他人则未免于有所“寄寓”。所谓的“寄寓”,就是与外物相接,但不陷入物欲,只是以非功利的审美态度游观之,聊寓其意。相比之下,“独存”是不假于外物的,“寄寓”则未免假于外物,相同之处在于都不被物欲所夺,都不迷失真性。打个比方说,张旭要借酒劲催发他的草书艺术,王羲之则不必借酒劲,前者有所“寄寓”,后者仿佛“独存”,但两者都不是恶俗的酒徒,张旭喝酒也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从修养方面讲,似乎“独存”是更高的境界,“寄寓”只是做不到“独存”而又不甘陷于物欲时的不得已之举。庄子在论述颜子的“心斋”时说:“一宅而寓于不得已。”[1231]此“宅”是指心的居处,心居于一宅而不动,谓之“心斋”。虽然庄子也肯定“不得已”时的“寓”,但仍以宅心不动为本,忘我无待为高。这“一宅”就相当于“独存”,晁补之曰“宅道之奥,妙在独存;有不得已,文乃其藩”[1232],分明就是“一宅而寓于不得已”一句的化用。不过,苏轼虽然把颜子推崇为“独存”的典范,却也积极地肯定“寄寓”。从理论上说,由“寄寓”走向“独存”,是修养提高的过程,是苏轼指出的通向颜“乐”之路。这是一条审美的人生之路,一路上是充满快乐的,与朱熹那条艰苦的“克己复礼”之路绝然异趣。把颜“乐”理解为一种最高的审美愉悦,这正是苏氏颜子学的特点。
在我们看来,“独存”未免过于枯槁,那境界虽高,却不发诸事业、见诸文章,没有付诸创造的活动。所以,“寄寓”是更值得重视的,更有价值的思想。从苏轼的真实的人生态度来看,他也是更赞赏“寄寓”的。而且,“寄寓”思想还有更为深刻和宽广的内容,不能被颜子学所囿。“寄寓”不仅仅是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由此态度走向颜子的“独存”境界。在苏轼看来,它还是人生的真实的生存境况。也就是说,生命本来就是一段“寄寓”于人世的或短或长之过程,人生的本质就是“寄寓”。
这个思想,当然也与庄子有关。庄子就把人看作造化自然的产品之一,在造化的无始无终的运作当中,它只存在于一个有限的时段。“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1233]人生不过是自然过程中的一点小插曲。苏轼诗云:“有生寓大块。”[1234]即承庄子此说而来。生命来自自然,又解散还归于自然,生命的本质确实是一小段“寄寓”生活而已。在苏轼的诗集中,共有九处用了“吾生如寄耳”一句,按作年排列如下:
(一)熙宁十年《过云龙山人张天骥》:“吾生如寄耳,归计失不蚤。故山岂敢忘,但恐迫华皓。”[1235]
(二)元丰二年《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五首》之一:“吾生如寄耳,宁独为此别?别离随处有,悲恼缘爱结。”[1236]
(三)元丰三年《过淮》:“吾生如寄耳,初不择所适。但有鱼与稻,生理已自毕。”[1237]
(四)元祐元年《和王晋卿》:“吾生如寄耳,何者为祸福?不如两相忘,昨梦那可逐?”[1238]
(五)元祐五年《次韵刘景文登介亭》:“吾生如寄耳,寸晷轻尺玉。”[1239]
(六)元祐七年《送芝上人游庐山》:“吾生如寄耳,出处谁能必?”[1240]
(七)元祐八年《谢运使仲适座上送王敏仲北使》:“聚散一梦中,人北雁南翔。吾生如寄耳,送老天一方。”[1241]
(八)绍圣四年《和陶拟古九首》之三:“吾生如寄耳,何者为吾庐?”[1242]
(九)建中靖国元年《郁孤台》:“吾生如寄耳,岭海亦闲游。”[1243]
这九例,作年从壮(42岁)到老(66岁),境遇有顺有逆,而一再咏歌,不避重复。倘加上他其余诗词中类似“人生如寄”的语句,则足以断其为苏轼文字中一再复现的主题句。早在宋末,就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文天祥的朋友陈贯道,就摘苏诗中的“如寄”二字以为自己的雅号,文天祥还为之赋《浩浩歌》一首[1244]。不难领会的是,这种人生“如寄”的思想,与苏轼的“寄寓”哲学相表里。他的“寄寓”哲学,是一种时刻伴随着审美愉悦的审美的人生态度,是他对于人生的独特了悟,并由此推出了苏氏之颜子学。那么,他以何种思路,从悲哀的境遇中解脱,转悲为喜的呢?还需要从哲学上解释一下“吾生如寄”。
《庄子·齐物论》云:“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陆德明《经典释文》云“耦”一作“偶”,俞樾云:“偶当读为寓,寄也,即下文所谓‘吾丧我’也。”[1245]这是说一个人的性灵遗弃其所寄寓之身形。苏轼诗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1246]此用《齐物论》语,而将“丧其耦”理解作“遗其身”,与俞樾所解庄子义合。以故,“寄寓”思想包含有把人身看作性灵“寄寓”之所的意思。由于人身存在的时间有限,所以性灵在此不能长住,只是“寄寓”而已;性灵,即与“形”对立的“神”,在苏轼的概念中指“性”,与“道”本一,有本体意义,故是长存的。这倒不是一般讲的“灵魂”,也与轮回观念无关,而确实是一个严格的哲学概念。盖人身虽不长存,但人的存在是有其合理性的,即有天道表现在其中,就是人的“性”,那是人的本体,也是人有可能认知天道的根据。作为本体,“性”当然是永恒的,在此背景下,才把有限的人身视作“性”的“寄寓”之所,而人生被阐述为一种“寄寓”过程。这是“吾生如寄”的哲学含义。“吾生如寄”将人生解析为短暂、虚幻的人身和永恒、实在的人“性”,正是这后一方面的觉悟,引导苏轼走出悲哀,迈向快乐和自由之境。
这里有个如何看待人身的问题。有身即有私欲,私欲是背道的。如执着于人身,为其短暂而悲哀,此是不达道之故;若追求及时行乐,也是私欲满足之乐,非是真乐,同样不达道。大患分明有此身,除去私欲才能显见天道。那么,“寄寓”是没有价值的了。庄子就把人身看作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它是“大块”运作中偶然的产物,还要返回“大块”中去的,“人”只是短暂的存在形式,所以没有意义,人应该放弃属“人”的一切,还归于属“天”的本性。但另一方面,他似乎又认为人而合于“天”,即成“真人”,可以长生,永远地保持其形体不坏。苏轼也曾有炼气养生方面的追求,但他还不至于真的相信长生之可能性,“吾生如寄”的思想表明他清楚地认知了人身存在的有限性。不过,他决不把人身的存在看得没有价值,因为有“性”“寄寓”在此中,怎能说没有价值呢?他也不否定“寄寓”而要求“性”返归天道。严格地说,“性”虽与“道”为一,毕竟有区别,“性”是人性,在各种人情的总体上显现出来,其理为“道”,其迹为“人”。也就是说,“性”必然地“寄寓”在人身。苏轼与庄子的不同在于,庄子以否定“寄寓”来肯定天道,苏轼却以肯定“寄寓”来肯定“性”与天道。而一旦肯定“寄寓”,也就不会放弃儒家的人生追求了。故苏轼的“寄寓”思想,正可以统一儒、道两家的人生态度。
肯定“寄寓”当然不是执着身欲,而是在把人生的本质理解为“寄寓”的同时,要求把“寄寓”作为人生态度。这种人生态度,就是将真正的人“性”体现于人所能做的各种事情中,不本着私欲来做事。那也就是,人和各种事物之间,不是功利的关系,而是审美的关系,合道合理,自由快乐,毫无扭曲牵强的状态。所以,“寄寓”思想的深层含义,乃是审美的人生态度。有此态度,便处处有可乐,“如寄”的人生于是转悲为喜。在上面列举的苏诗“吾生如寄耳”的九例中,也可以看出诗人从悲哀中解脱的过程。
这是一种洋溢着诗意的人生哲学。“寄寓”的人生,实是人“性”的审美游历,即所谓“游戏人间”。“寄寓”一词的更富诗意的表达,就是“游”。这从苏轼对唐代大诗人李白的人生礼赞中可以看到:
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挥斥八极隘九州,化为两鸟相鸣酬。一鸣一止三千秋,开元有道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污吾足乃敢瞋。作诗一笑君应闻。[1247]
此诗前后七句各用一韵,稍变柏梁之体,故既有一气呵成之感,而又见其层次。前七句,在无穷无尽的时空背景上,把李白的人生描写为一种“寄寓”,也就是“游”。生命本属于大时空(“三千秋”“八极”),稍留于开元时期,也不过短暂的寓居,既无求于世,当然也不能为世所束缚。后七句,是写李白的人生态度。因为本属于大时空而暂寄于世,所以睥睨一世,以诗自明,无论是功业卓著的大臣,抑或是相传得道的高士,统不过以其“大儿”“小儿”视之,更不知依仗人主之势的宦官为何物了。苏轼在此诗中,通过赞美李白,而表达了他的人生理想,即他对人生的“寄寓”本质的领悟,和对“寄寓”之人生应持何种态度的思考。“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按:分指郭子仪与司马承祯)一联值得深味,即儒家的入世功业与道家的出世坐忘,都不过“寄寓”人生之一境,这两种人生态度的意义都被“寄寓”所包笼。这在逻辑上也讲得通:由于人生不过是“寄寓”于世,故出世之思当为觉醒了“寄寓”本质的人生所固有;又由于苏轼积极地肯定“寄寓”的价值,要求将真正的人“性”体现于人所能做的各种事业中,所以入世的功业也是“寄寓”人生所应创造的。一句话说,“寄寓”的人生态度,就是觉悟本质而付诸创造性的活动。进一步说,由于“寄寓”的人生是审美的人生,所以其创造性活动的完整体现,就是诗。苏轼把大臣、道士视作诗人的“大儿”“小儿”,即谓诗人乃是“寄寓”人生的最完美的体现,其意义包拢了大臣和道士的价值。以更为超拔的人生了悟,苏轼将儒、道两家人生态度统一于诗人的形象上了。在我国古代的人生哲学中,如此拔高诗人的意义,可能是绝无仅有的。
“寄寓”思想,在庄子那儿,是对人生有限性的消极体认,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在苏轼这儿,便转化为对于人生的诗意的深刻阐发,对创造性活动的积极肯定,对世间利害得失的本质超越。苏轼的“寄寓”哲学,融合了儒家的创造精神与道家的超越精神,将创造性与超越性推阐为“寄寓”意义的两个方面,在“寄寓”上统一起来。这个思想方法,是否受中国大乘佛学“一心开二门”“不变随缘”(集中体现于《大乘起信论》中)之思想方法的影响,当可继续探讨[1248]。我们认为,佛学对苏轼的影响是肯定存在的,但在研究中也不难获知,相比于庄子哲学的影响来说,佛学的影响比较笼统,很难在学说的具体环节上指实哪一处采自佛学,而庄子的许多概念,则多可与苏轼的说法作具体的比勘。所以,虽然苏轼的“寄寓”哲学颇与“一心开二门”的思想方法相似,我们仍认为,以“寄寓”来统一超越与创造,乃是苏轼在人生思想方面的独创。
这样的人生思考,当然已大大地突破了颜子学的范围,而给人生下了一个大判断:生命是如此富有诗意地寓居于人世,带着与生俱来的超越之思,而不断地在创造活动中体现自身,故人生的理想状态就是诗人。人生确实是短暂的有限的,确实是寓居于人世而已,但这种寓居是快乐的,充满诗意的。那么,人世又如何呢?它能给这样诗意的寓居者提供居所吗?苏轼的思想显然还要为“寄寓”的人生寻求可以安身立命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