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都是强调作家用意之精,追求独出新意的言论。这种说法,与“丧我”之说是否矛盾呢?在苏轼的理论体系中,两者并不矛盾,恰是相成。苏轼给《庄子·在宥》篇的一段文字作过注解,曰《广成子解》,对“丧我”之说有进一步的阐发:
夫挟人以往固非也,人、我皆丧亦非也。故学道能尽死其人、独存其我者,寡矣!可见、可言、可取、可去者,皆人也,非我也;不可见、不可言、不可取、不可去者,是真我也。近是则智,远是则愚,得是则得道矣!故人其尽死而我独存者,此之谓也。[1120]
这里用的概念与《齐物论》有异,“吾丧我”的“我”是私欲,相当于这里的“人”;这里的“我”却是“真我”,亦即“性”。死其“人”而存其“我”,意谓涤除私欲,发见真性。用“人”“我”对举,易生歧义,用字未妥,但基本意思还是明白的。此是对《齐物论》“吾丧我”之说的发挥,其意义在于破后有立,“丧我”(“人”)以后有“真我”(“性”)的确立。这样一来,我们就容易领会苏轼的意思了,他是说,涤除了障蔽真理的物欲之“我”后,人才能保持公正清明的理性,可以认识万物的真相,故谓“近是则智”,进一步就是“得是则得道矣”。《读道藏》诗云:“道集由中虚。”[1121]这也是承《庄子·人间世》“惟道集虚”的说法,谓心无物欲,虚怀若谷,才能获取真知,体认到“道”。然则,“丧我”恰恰意味着真正主体性的建立,是“与造物者游”的前提;反过来,主体用意精至,也恰是要令创作成为一种自然过程,实现自然为文的理想。
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与用意精至、自出新意,两者的统一见于苏轼对文同绘画创作的描述: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1122]
此所谓“嗒然遗其身”者,是用《齐物论》“答焉似丧其耦”的语典,也就是“吾丧我”的意思。“丧我”而“与造物者游”,又专注于竹,乃能“与竹化”。既“与竹化”,就能领略竹的全部生意,领略竹的整个生长过程,再现于绘画作品中。由于竹的生长过程是日新月异的,是随地随遇而有所不同的,所以说是“无穷出清新”,那么,再现这个生长状态的作品也就必具新意。在这里,嗒然遗身,“与造物者游”,使创作成为自然过程的延伸;而专注于竹,至于“与竹化”,又见其用意的精至。同时,自然过程就是新意迭出的过程,故自然为文必然是自出新意的。
通过对文同绘画艺术的理解,苏轼提出了他的创作论中最重要的一个命题: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1123]
这就是几乎尽人皆知的“胸有成竹”的创作命题。怎样叫“胸有成竹”呢?苏轼说:
与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谓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蹙,如是而条达畅茂,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1124]
很清楚,“成竹在胸”就是把握、穷尽了竹的全部生长过程,得其生理,重演于画幅,故能“合于天造”。这当然是嗒然遗身而“与竹化”的结果,也是“达士之所寓”,即真性寄寓于竹的结果。画竹如此,画别物亦如此,推而广之,文艺创作皆依此原理,就是主体涤除私我,“与造物者游”,得其理之全,自然地发露于创作。“物有畛而理无方,穷天下之辩,不足以尽一物之理。达者寓物以发其辩,则一物之变可以尽南山之竹;学者观物之极,而游于物之表,则何求而不得?”[1125]这里的关键是主体要无私循理,与万物同化,“其神与万物变,其智与百工通”[1126],才能达此境界。一句话,要“与造物者游”。故此语实是苏轼全部创作论的关键。
“与造物者游”,这一语把“性”“道”“文”都统一了起来:主体摒弃私我,以旷达的态度寓意于对象,是保存真“性”;彻底把握自然的全过程,是对“道”的体认,与“道”合一;由于“道”乃是“美”的“无尽藏”,所以自然为“文”,就能新意无穷。如此看来,苏轼的创作论也明显地带有宋人的思维特点,即从形而上方面获得“道”“性”“文”三者的统一,以此来解答创作主体与文学本体如何统一的问题。不过,“与造物者游”一语的意义远不止此,其更有价值的方面,乃在于从此可以推出像“成竹在胸”这样的真正杰出的艺术命题,对于创作实践有着切实的指导意义。我们之所以用“与造物者游”一语来概括苏轼的文艺创作论,就是因为它既在形而上方面提供了“道”“性”“文”统一的某种模式,又包含了“成竹在胸”的具体艺术命题,如果只有前一方面而没有后一方面,那就不免空洞。如上所说,“成竹在胸”也是自然为文与用意精至的统一,它是用意精至的结果,是自然为文的前提。
苏轼描述“成竹在胸”以后自然为文的情形,是颇令人神往的:“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1127]他认为文同画竹已达这样的艺术境界。苏辙的说法更具体些,讲文同画竹能够“窃造物之潜思,赋生意于崇朝”,是因为文同懂得“道”,全面地理解了“竹之所以为竹”,然后“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亦何以异于兹”。在苏辙看来,文同画竹正与庖丁解牛、轮扁斫轮的境界相当[1128]。苏轼也说过:“轮扁行年七十而老于斫轮,庖丁自技而进乎道,由此其选也。”[1129]出自《庄子》书而被苏氏兄弟所重视的这两个寓言,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成竹在胸”命题的深层含义,就是主张艺术家必须是“有道”者,即必须能洞达造化的原理并了解其全过程。不过,到此为止,似乎还仅属“腹稿”的范围,与艺术成品尚隔一间。苏轼毕竟更重视创作的实践,所以他批评苏辙:“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1130]确实,不经绘画实践者,即便懂得“成竹在胸”的道理,也不能把“在胸”者传达到纸上来。一入纸,就不能不有个“法”的问题,简单地说,就是技巧问题。没有高明的技巧,再好的意思也不能表达出来。苏轼在阐述了“成竹在胸”的道理后,又如实地交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1131]心里懂得创作的原理,手上的功夫却跟不上,“得心”而不能“应手”,是“不学之过也”,实践不够,经验、技巧不够。以故,真正的文艺创作不仅仅是个“道”的问题,还有个技艺的问题,苏轼屡次强调作家要“有道有艺”:
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1132]
少游近日草书,便有东晋风味,作诗增奇丽。乃知此人不可使闲,遂兼百技矣。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乃技道两进也。[1133]
技与道相半,习与空相会,非无挟而径造者也。[1134]
这几段话,都强调了技艺与“道”有着同样的重要性,可见,苏轼绝非空谈理论的人,而他的创作论也并不是只到“成竹在胸”为止的。“有道有艺”是对“成竹在胸”的一个重要补充。
那么,所谓“有道有艺”“技与道相半”,是不是就成了朱熹所指责的“二本”的情形了呢?字面上是这样,但我们不可以辞害意。实际上,有作文、绘画与书法创作经验的人都知道,“有道有艺”只是理论上归为两个方面,在实践中并无切割之理。“与造物者游”固是指心灵体会自然创造的本身,但若说到“胸有成竹”的境界,那也就离不开把握世界的艺术方式,故“与造物者游”一语作为文艺创作的原理,也含有以艺术的方式感知和把握世界的含义。而要获得这种把握,离开各种具体的艺术创作的技法、规律,是决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不掌握绘画的技法,本来也就谈不上“胸有成竹”。艺术家在自然中体会竹的生长过程时,必然随时随刻地用他所掌握的所有技法来追摄这个过程,当然也会因此而把技法的运用提升到新的境界,或在某种启发下创生新的技法。此原是相互交融的一个结果,分而言之,固然“有道有艺”,合而言之,乃“道、术未裂”。所以,当苏轼说“技进乎道”或“技道两进”时,他的表述更为恰当一些。如果不是因为他对创作实践的重视,在理论上本不难作出有如朱熹所谓“一本”的那种表述。
从时间上看,“成竹在胸”论提出较早,在元丰二年作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跋秦少游书》讲“技道两进”,《书李伯时〈山庄图〉后》讲“有道有艺”,此二文不署年月,但必在元祐年间无疑;《众妙堂记》讲“技与道相半”,署“戊寅三月十五日”,则已迟至元符元年。我们相信,这是苏轼随着其创作实践经验的积累而不断深入思考的结果。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到了他的晚年,他显然获得了更成熟的领悟,这便是“辞达”说。他在惠州作《答王庠书》云:
孔子曰:“辞达而已矣。”辞至于达,止矣,不可以有加矣。[1135]
这里还没有说明什么叫“辞达”。至北归时《与谢民师推官书》则云:
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1136]
可见,“辞达”的意思是既了然于心,又了然于口与手。不用说,了然于心就是“胸有成竹”,就是“有道”,而了然于口与手就是“有艺”,两者的统一,即“辞达”。从“成竹在胸”到“有道有艺”,再到“辞达”说,苏轼终于获得了最好的表述,且与他的“自然为文”说更是密合无间,而其全部创作论,也无疑都跟主体“与造物者游”的哲学美学思想相合。苏轼就是这样从创作主体的心、手相应的角度,来论述创作主体与文艺本体之间的融合的。创作论中的基本矛盾,实际上不是由理论来解决,而是由创作实践来解决的。在我们看来,这无疑是正确的思路,我们在这里谈苏轼的创作论而不谈他的“文艺理论”,原因也即在此。
苏轼的创作论既如上述,他本人的创作成就也曾获得黄庭坚的如此评价:
东坡先生……其于文事,补裘则华虫黼黻,医国则雷扁和秦……尤以酒而能神,故其觞次滴沥,醉余颦申,取诸造物之炉锤,尽用文章之斧斤。寒烟淡墨,权奇轮囷,挟风霜而不栗,听万物之皆春。[1137]
这一段评价,可谓无一语不与苏轼的创作论相印证。自古及今,最深刻地理解东坡的人,非山谷莫属。倘若联想起苏轼曾以“与造物者游”来赞誉黄庭坚,我们便不禁要为这两位并世的大家如此心心相印而感到无限神往。后人对苏、黄艺术追求上的同一性,也有印可,南宋吴泳称赞黄庭坚的一个后代写的诗:
唐人漫自说金华,山谷云孙自当家。玄色酿成真一酒,别机织出象生花……[1138]
按“真一酒”乃苏轼自酿酒名,“米麦水,三一向已,此东坡先生真一酒也”[1139]。以“真一”为名,乃取“天造之真”的意思,故此酒象征着造化自然的色味[1140]。“真一酒”与“象生花”,正堪作为对苏轼文艺创作论的形象总结,而以此赞誉“山谷云孙”的诗作,则表明那也是山谷家法。
3.苏轼的文艺鉴赏与批评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鉴赏、批评观点,与他的创作论应大体一致,他有怎样的创作主张,自然就会根据这个主张去鉴赏、批评。然而,事实也不是绝对如此。一方面,胸襟博大的批评家也会欣赏与自己的意见和趣味相左的作品,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创作与批评虽可说是相逆的,但非彻底的可逆。批评者即便努力作“知人论世”的研究,也未必就敢宣称他确切地知道作家如何创作出眼前的作品。如果说,一个批评家必须通过作品鉴赏来完全逆知作家创作的情形,然后以自己的创作论来批评其高下,那才会令其鉴赏、批评观点完全地与创作论一致,那么,由于创作与批评的关系并不完全可逆,故亦不完全一致。这是很容易理解的。
苏轼当然会从他的创作论出发,去进行批评,上文探求他的创作论时,所引的材料也有一部分是属于文艺批评的文字,而他的“成竹在胸”说,也主要通过对文同绘画艺术的鉴赏来提出的。不过他与文同有特殊的关系,对文同的一切都很了解,且文同本人也会如实将创作体会告诉他,因此,在这个特殊的场合,创作与批评几乎已完全可逆。事实上,“成竹在胸”论虽见于苏轼的文字,其真正的论主应是文同,苏轼乃是转述其说,融会到自己的创作论中。当苏轼去批评另外的作家时,那情形就不一样了。
以“合于天造”的标准来衡量前代的绘画作品,当然要以吴道子的画最合乎理想了。苏轼赞其画艺:“细观手面分转侧,妙算毫厘得天契。”[1141]这也就是说吴道子的画合乎“天工”。他又猜想:“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1142]此亦颇与“成竹在胸”之论相近。那么,吴道子应该是苏轼说的那种“与造物者游”的“有道”者了,观苏轼云:
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余于他画,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伪也。[1143]
用庖丁与郢人(出《庄子》)来比拟吴道子,说明苏轼心目中的吴道子是“有道”的,至于称为“古今一人”,并谓自己能立刻分辨吴道子画的真伪,则可见吴道子的绘画艺术是近于苏轼的理想的,而所谓“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也已近于“与造物者游”的境界了。然而,事实上苏轼不可能像他了解文同那样地了解吴道子,他只能从作品和有关的记载来判断:作品中的形象如此逼真,记载中画家创作的情形常是一气呵成的,以此来推断画家是“胸有成竹”的。这样的推断,对后人研究吴道子不无启发作用,但也明显地把苏轼本人的创作思想赋予了吴道子。在这里,吴画的艺术造诣是具有客观性的,对其创作情形的记载也或许可信,但由此便能逆知吴道子的创作心理、精神境界与文同一样吗?当苏轼把吴画与王维的画进行比较时,就绘画技艺的本身,他无法硬分高下,但王维能诗,诗境与画境相通,而吴道子则不闻其能诗,故两人的精神境界、文化修养又不能不有差别。王维、文同、苏轼皆能诗而兼长绘事,心灵更易相通,就此而言,苏轼曾觉得自己对王维的理解可以达到“无间然”的程度,而吴道子则“犹以画工论”[1144]。虽然吴画绝妙,但还是画工之画,不是那种“有道”的士人之画。——苏轼的这个说法产生于早年任官凤翔时期,他后来似乎改变了看法,把吴推崇为“古今一人”,认为像庖丁、郢人那样“有道”了。其实,前后两次从作品造诣逆推其精神境界,同样地具有悬揣的成分。看来,用这样的方式进行文艺批评,结论并不很可靠。将“作品”还原到“创作”,又追问出“作者”,然后以批评者自己的创作观来衡量其优劣,这其实是在批评“创作”,而非批评“作品”了。对“创作”进行批评,尽管结论不一定可靠,毕竟还与苏轼的创作观保持了一致。但文艺批评恐怕主要应针对“作品”。针对“作品”时,情况要具体一些:必须是什么样的作品,才能让苏轼从中看出其“创作”合乎他的理想?
创作时“胸有成竹”,则作品中的形象“合乎天造”,由此逆推,“合乎天造”的作品形象,会被苏轼认作“胸有成竹”的产物,和“有道”者的所“寓”。然则,“合乎天造”是作品批评的标准。怎样才算“合乎天造”呢?以画水为例:
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洼隆,以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营度经岁,终不肯下笔。一日仓皇入寺,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轮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笔法中绝五十余年。近岁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如往时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画水,世或传宝之。如董、戚之流,可谓死水,未可与永升同年而语也。[1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