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以文学用人,到北宋王安石变法后虽称改用经术,其实仍以擅词章者易获进用。宋代的文官虽常被奸猾胥吏阴夺事权,但社会的崇文风尚是居历朝之首的。在此风尚之下,又加以苏洵的精心指导,幼年苏轼所受的文学熏陶是可想而知的。不过,就其现存集子来看:最早的一组文章是至和二年(1055年)所作的《后正统论三首》[905],时年二十岁;最早的一批诗是嘉祐四年(1059年)江行赴京途中父子三人合编《南行前集》里的四十二首作品[906],时年二十四岁;最早的编年词则写于熙宁五年(1072年)杭倅任上[907],时年已三十七岁。可见他创作的起时也不甚早,比当时的某些“神童”要晚了许多。这保证了他的创作从一开始就是文中有其人的,就是可以成为知人论世的研究对象的。
在以文学用人之世,有许多年轻时擅长文学的人,当了官后就不再以大量的精力从事文学创作。为大官僚做列传的正史中,多少传主被称为“有文学”“擅辞章”,却不见其有佳作传于文学史。这种情形甚至在古文大家韩愈的古文创作中也有反映,优秀的作品多是年轻时用于干谒行卷的,仕途一顺,他的写作精力便都被墓志碑铭等吹捧死人的文字占去了。然而苏轼却不是这样,他是不作谀墓文字的,其集中此类文字特少,墓主乃是亲属或关系至密,提携自己的长辈,有的还是奉朝命而作。他的官也当得不小,政治上投入精力甚巨,却仍不懈地从事文学创作,为我们留下了2700多首诗,300多首词和4800多篇散文作品,数量之巨为北宋著名作家之冠,质量之优为有宋一代文学最高成就的代表。他去世时六十六岁,其创作生涯长达四十余年,总体来看,创作欲是极旺盛的。当然,创作精力有集中的时候,也有不能集中的时候,一个非常明显的现象是:贬居时期的文学作品为多,任地方官时次之,在朝时则较少。更重要的是,作品的艺术质量也呈现出这样的阶段性:贬居时为高,外任时次之,在朝时较逊。这就提示我们,时间跨度如此之长、内容如此丰富的苏轼创作历程,是要按其必然呈现的阶段性,来进行分期研究的。
我们用来分期的方法,就是按照苏轼作品中明确呈现着的上述阶段性,与其生活经历一样,分成初入仕途及两次在朝——外任——贬居,共七段。如按其思想和艺术的特点,则更可不拘于自然年序,而概括为任职与贬居两种时期。
嘉祐、治平间的初入仕途时期,是苏轼创作的发轫期。这个时期的主要作品,是《南行前集》与凤翔任上的诗歌,《进策》《进论》等政论和史评[908]。这些诗文表达了他的宏大的政治抱负,也初步展示了他的学识与才情。从艺术上说,虽然不免带有一般早期作品幼稚粗率和刻意锻炼的痕迹,但也已日趋于成熟,显示出论辩滔滔、汪洋恣肆的文风,与才情奔放、曲折尽意的诗风,其个性化的印记已比较鲜明。同时,也因为这段时期内的苏轼连续地遭受丧母、丧妻、丧父的哀痛,与金榜题名、制科高中、声名日盛的顺利境况相交织,使他的作品中的人生感叹亦日益丰富。后人对苏轼的早期作品,是不吝给予高度评价的,如王士禛认为《凤翔八观》诗是“古今奇作,与杜子美、韩退之鼎峙”[909],而《和子由渑池怀旧》中的“雪泥鸿爪”之句,更是抒写人生感受的绝唱,被纪昀评为“东坡本色”[910]。《进论》中的《贾谊论》《留侯论》与《进策》中的《教战守》等篇,也是历代古文选本里必收的文字。总的来看,苏轼早期诗文的情感基调是积极奋发的,风格是豪健清雄的。他以后整个任职时期的创作风格亦大致如此。
两次在朝任职时期是苏轼文学创作的相对歉收期。熙宁时与王安石变法派矛盾,元祐时又与司马光等论争,激烈动**的政治斗争占据了他的注意中心。今存熙宁初二、三年间所作诗歌不足二十首,为苏诗编年的最低数字(前在凤翔任职的三年内,写诗共一百三十多首);元祐初所作固然不少(两百首左右),但除题画诗外,名篇佳作不多,且题材较狭,以应酬诗为主,虽不能一笔抹杀,但毕竟视野受限,未能注视更重要的生活领域。散文方面可称述的主要是奏章,其中有几篇是传诵的名作,但其得名另有艺术造诣之外的原因。元祐在朝时的苏轼,其创作精力大量地花在制诰上面,七集本中的《外制集》三卷、《内制集》十卷,数量也是很庞大的。这在当时自是一个词臣最需尽心结撰的文字,若专就此一文体而论,内中倒也不乏杰出的构思和令人钦服的遣词,但我们把苏轼当作一个文学大家来看时,总觉得在这上面耗费才思很不值得。总之,文学创作上的相对歉收,对于在朝任职的苏轼来说,是必然的,也是实然的。不过,作为一个不可多得的文学天才,他的才华自也时有表露。其诗歌既保持着豪健清雄的风格,体现着狂放不羁的抒情个性,其议事之文也驰骋善辩,给人精明能干的印象。至于元祐中与“苏门”诸学士一起醉酒谈艺,题画品书,相互唱和的景象,则是尤为引人神往的。
熙宁、元丰和元祐、绍圣的两次外任时期是苏轼创作的发展期,不仅作品数量比在朝时明显增多,名篇佳作亦美不胜收。先后两次外任都是苏轼自己请求的,他企图离开党争的旋涡,一则避开是非,保全自身,二则希望在地方民政上有所作为,以践初衷。虽然他没有王安石、司马光的“相业”,但宋人多认为那两位宰相都不达“吏治”,而欧阳修、苏轼那样的文学家倒都是能吏。确实,外任时期的苏轼尽管时露消沉的意绪,仍以“勇于任事”的精神为主导,其在地方民政上的建树,厕于历代能吏之列,并无愧色。因此,政敌的诬陷、打击不能摧扼他对自己的政治才干的自信,这种自信只会在实践中增强。自信的人才有创造力,才能在各方面获得发展,他这期间在文学创作上的发展也得力于这种自信,所以其文字能以**的气势给人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因为自信,加之实际生活扩大了他的政治视野,丰富了他的社会阅历,故其为数不多的社会政治诗大都产生于此时。其中有抨击“新法”推行之弊的,也有他杭州赈灾疏湖、密州收检弃婴、徐州抗洪开矿、颍州纾民饥寒的真实记录,还有一批描述各地风土民俗的作品。这都说明他具有反映重大题材的思想基础和艺术才能,只是由于生活巨变等原因,未能继续新的开拓,在贬谪时期的创作重心转到了个人抒怀,题材趋向日常生活化。政治社会性较强是苏轼整个外任时期(包括初入仕途时期)诗歌内容的共同特点,与此相应的是,艺术风格上也益见其豪健清雄。于前代诗歌,他对李白、杜甫、韩愈汲取较多。七言诗的超迈豪横之气直逼李白,如《送张嘉州》一诗,起句“少年不愿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反用李白《与韩荆州书》语;后文“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则是句用李诗《峨眉山月歌》,格从李诗《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化出[911]。他的《荆州十首》之于杜甫《秦州杂诗》,《真兴寺阁》之于《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等[912],前人常有“句句似杜”[913]之类的评论。他的《石鼓歌》,其奇横排奡,泼墨淋漓,也堪与韩愈的同名作比肩[914]。至于由杜、韩肇端的议论化、散文化倾向,对于苏诗结构、选字、用韵以至宏放风格的形成,更发生了直接的重大影响。赵翼云:“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915]所言大致不错。
这时期的苏轼也正式开始了词的创作,虽然比之于诗起时较晚,但一开始即以有别于传统婉约词的面貌登上词坛,打破了“诗庄词媚”的旧套,运用诗的意境、题材、笔法、语言入词,初步显示出“以诗为词”的倾向。密州任上作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与《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916],是此期豪放词的代表作。对于这样的词风,他是明知与以前柳永等词家异趣,而自信能“自是一家”[917]的。
在散文创作上,除了奏议以外,有了一些可喜的亭台楼阁记。“记”虽然也是一种应用文,但唐宋古文家的“记”多具极高的文艺价值。苏轼在密州作的《超然台记》,在徐州作的《放鹤亭记》,与前在凤翔时写的《喜雨亭记》《凌虚台记》等[918],皆是传诵一时的名文。
以上是苏轼前后三十多年任职时期的主要思想面貌和艺术面貌。
元丰黄州和绍圣、元符岭海的两次长达十多年的谪居时期,则是苏轼创作的变化期、丰收期。
“乌台诗案”是苏轼生活史的转折点,自此开始了他生平中第一次贬居生涯。来自庙堂的沉重的政治打击,使他的人生思考发生变化,他必须经过痛苦的反思,来为自己重新寻求安身立命之计。作为那个时代的人物,其价值观念中的庙堂意识不可能消除殆尽,但当自身处在被庙堂否定的境遇时,如果不甘沉沦于屈原那种抱恨终天的悲愤之中,则必要寻求另一种精神支柱,必要去创造另一种可以实现于庙堂之外的价值,比如自托于学术,寻味哲理,研究历史,并著述立言;或放浪于山水,寄情文艺;或解脱于佛老,以调养心灵,等等。凡此种种,谪居时期的苏轼都一一去做,既撰写经学著作,也创作大量诗词散文,又常常参禅悟道,炼气养身。相对于任职时期来说,佛老思想在这时要浓厚得多,甚至占据了思想的主导地位,因为以庙堂为价值旨归的儒家思想在这时无所用,而传统能够提供的另外的思想滋养就不能不在佛老中了。但是,苏轼在文化史上的意义之大在于,他不曾遁入佛老的出世之路,而寻求到了另一种入世的价值。儒家思想是入世的,却以庙堂为价值旨归,佛老思想在理论上是肥遁于庙堂之外的,却又走向出世。苏轼受佛老思想滋养而得以超越庙堂,但不由此从其出世,却仍保持了对人生、对世间美好事物的执着与追求,他为自己的精神寻找到了真正足以栖居的大地。“大地”的意义就是:一种入世的,却不指向庙堂的价值所寄。具体来说,它包含了苏轼在黄州的所有行为(学术研究、文艺创作、参禅悟道以及对政治民瘼的依然关怀等)的价值;总体上说,则它承载起一种充满诗意的生存境况,就是一个人在天地间的“如寄”的生存。“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919]这样一个不卑屈于庙堂,又不离弃人世,安然若素,充满诗意地寓居于大地上的苏轼,正是我们最为熟悉的。学术传统没有为这样的生存价值归结出一个名词,所以我们从前谈论苏轼的人生哲学时,不得不离析成种种分属于儒、释、道各思想体系的词汇,显得杂糅不圆满,实际上,如果撇开哲学学说的构建和表述方面的问题,仅就生命价值的寻求来说,苏轼找到的确实是一种自足的圆满的生存价值,而其依托之地,恰恰与三教都不相同,它不在世外,也不在庙堂,而在包括庙堂与庙堂之外的广阔世界的世内,我们用“大地”来指称之,相信是比较恰当的。传统思想的三教互补体系包含着一个“出庙堂即出世”的逻辑错误,但苏轼所寻求的个体生命的价值,刚好弥补了这个错误,对于后世文化人的生存模式的陶铸,对于国人生命灵性的启沃,是至深至巨的。
苏轼精神寻求大地的过程,也是文学创作上诗意展现的过程。黄州时期的创作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抒写复杂矛盾的人生感慨是其主要题材。比之任职时期,政治社会诗减少,个人抒情诗增多。他在赴黄州途中与苏辙会于陈州,有诗云:“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嗟我晚闻道,款启如孙休。”[920]虽然平生豪气未必销尽,受谗之恨、被谪之怨未必泯灭,但其整体心态已由从前的矜尚气节、迈往进取转向旷达超俗、随遇而安,那种不可一世的自负感和勃勃雄心,既因磨难而变得深沉,也因对佛老哲理的体悟而转入超逸清空的精神境界。如他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一词,就被黄庭坚评为“非吃烟火食人语”[921]。此时的词中常有“万事到头都是梦”“笑劳生一梦”“人生如梦”[922]这样的慨叹,但更有“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923]等绝响远韵,表达了作者对于捐尽诸缘的旷达心灵的直接呼唤。王国维云:“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924]相比之下,“旷”更显出对人生的生存境况的了达,从功业境界走向天地境界。
第二,与此相应的是,其创作风格除了豪健清雄外,又发展了清旷简远的一面,透露出向以后岭南时期平淡自然过渡的消息。《念奴娇·赤壁怀古》是著名的豪放词,但词中的低回怅叹之情与自我解脱之语也给人深刻印象,使此词豪中带旷,并最后归向于旷。上面引的一些词句也能说明这一点。就诗歌来说,这时期的一些名篇亦常被前人评为“清真”“清峭”[925]。尤其是篇幅固定、格律限制较大的近体诗,一般总要讲究人工,因难见巧,蟠曲出奇,但苏轼此时的近体诗也追求一气呵成的浑然自然之趣。元丰四年、五年、六年的正月二十日所作“魂”字韵三诗[926],可为代表。“稍闻決決流冰谷,尽放青青没烧痕”“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设景、抒慨、叙事,无所不可,清幽新颖熨帖,毫无为韵牵拘之迹,皆成名联。这说明他的诗笔比前更为娴熟,渐入化境了。又如《东坡》《南堂》《海棠》等小诗[927],更是精致流利,坦率地表达了洒脱的胸襟和盎然的生活情趣。对于前代诗人,苏轼心仪的对象也从李韩杜转为白居易、陶渊明。“东坡”的命名来源于白氏忠州东坡[928],苏轼又以躬耕其地而“欣欣欲自号鏖糟陂里陶靖节”[929]。他对白、陶的仰慕此时偏重在人生态度方面,“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930];但也影响到创作,不仅櫽栝《归去来兮辞》为《哨遍》[931]一再吟唱,且其有关劳动的诗如《东坡八首》[932]等也有陶诗淳朴浑厚的风味。此种淡远风格在黄州只是初露端倪,要到过岭以后才趋于明显。因为他一离黄州,随着政治风云和个人境遇的变化,又唱起豪健清雄的歌声了:“愿为穿云鹘,莫作将雏鸭”“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933],似乎又找回了当初的勃勃雄心,恢复了狂放的面目。苏轼在任职时期和贬居时期确有两副笔墨,我们宜把他在黄州的创作与他以后的岭海之作齐观,若拘于自然年序,将此与前之熙宁或后之元祐时期的创作归在同一发展阶段,则显然是不类的。
第三,在散文方面,抒情性大大加强,注重于抒情与叙事、写景、说理的高度融合。与在职时期以政论、史评和记叙文为主相异趣,此时出现了带有自觉创作意识的文艺性散文,其中尤以散文赋、随笔、题跋、书简等成就为高。赤壁二赋,光照文坛。这两篇题名为赋,文体为散文,实质乃是诗情、画意、理趣的融会一体,以其巨大的艺术魅力脍炙人口九百年,历久弥新。随笔、题跋、书简等,被后世称为“小品文”,其活泼、自由、新颖可喜的基本风貌就是由苏轼奠定的。观其所作,真是性情之外别无文字,字里行间都有一个活脱脱的坡公在。行文又极不经意,似是信手拈来,信口道出,而皆“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934]。这种追求最大的表达自由的倾向,也在贬居岭海时期得到进一步发展。黄州作的《记承天夜游》中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935]这里揭出了“闲”之一字,为东坡小品文写作的必要心境,在“闲”中才能随时随处体味到天地人世间跃动着闪现着的美,小品文正是这种美的自由绽放。离开黄州后,东坡便长期地得不到“闲”了,当然要待第二轮贬居生活的开始,“闲”才来归。
惠州、儋州的贬居,是黄州贬居生活的继续,苏轼的思想和创作也是黄州时期的发展。元祐仕途上的苏轼虽也偶尔怀念黄州的东坡[936],但他毕竟是一个有责任心的政治家,对国计民生的真切关怀占据了他的心灵,使他的生活和思想、创作都与黄州时期有很大的不同。到了元祐的晚期,尤其是出守定州后,才越来越表现出对官场政争的厌倦,而远贬岭南就等于还了他黄州东坡之身,俾其能继续发展。黄庭坚云:“岌岌堂堂,如山如河,其爱之也,引之上西掖銮坡,是亦一东坡,非亦一东坡;槁项黄馘,触时干戈,其恶之也,投之于鲲鲸之波,是亦一东坡,非亦一东坡。”[937]这段话很精妙地写出了一而二、二而一的两个东坡,他们当然是同一个东坡,但任职与贬居中的东坡有两种表现,所以也不妨看作两个东坡,而惠州、儋州的东坡当然是黄州东坡的发展。
对佛老思想的濡染,是比前更深了。黄州时期尚不免豪气偶现,迁谪之怨时有流露,此时则表现出胸无芥蒂、因任自然的精神境界,如苏辙所云:“东坡先生谪居儋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志不存于胸中。”[938]后来北归途中遇刘安世,刘亦云:“浮华豪习尽去,非昔日子瞻也。”[939]说明晚年苏轼确实进入了思想的澄明安适之境。这离不开佛老的影响,但应该说,此境界亦非遁于世外而得,乃是在对人生价值的透彻、圆满之了悟中获得的。也就是说,他获知并实现了一种非出世的,却又不由君主来衡量的人生价值。其《二疏图赞》云:“孝宣中兴,以法驭人,杀盖、韩、杨,盖三良臣,先生怜之,振袂脱屐,使知区区,不足骄士。”[940]他认为,汉代二疏的辞官归去,是为了证明士人有自己的生存价值,为帝王服务不过是实现价值的一条途径,但其价值本身是不由区区爵禄来衡量的。因此,在《和陶咏三良》中毅然曰:“我岂犬马哉,从君求盖帷!”这是开篇二句,即表明主旨。以下批判“三良”为秦穆公殉葬的愚忠行为,认为“君为社稷死,我则同其归。顾命有治乱,臣子得从违”,因为士人出仕固然是学得王佐术卖与帝王家,但根本上是“事君不以私”,为实现人生的价值而来的,所以,当事与愿违之日,可以而且应当超越君臣关系。结句云:“所以靖节翁,服此黔娄衣。”揭出不依于君主之然否的士人自身之生存价值。作为一个人臣,自当禀守臣节,但更根本的是作为一个人的生存,以人格而立于天地间,寓居于人世。以故,仕途中的东坡义无反顾地践履臣节,贬居中的东坡则进入更宽广的“人”的境界。“人”比“臣”大,是为“大节”。——有了这种人生彻悟,当然可以壮浪纵恣于三教内外,而以“坡仙”之姿态游戏人间。如果没有两轮贬谪一再剥夺他的“臣”爵,他是不能脱身归向“人”的天爵的。
这时期的创作,也具有和黄州时期相同的许多特点。抒写复杂深沉的人生感慨是其主要内容,而从中反映出的精神境界已趋于炉火纯青。他虽处逆境而仍热爱生活,并在司空见惯的生活中敏锐地发现诗意,体会到日常生活的深长滋味。观其诗歌题材,比黄州时期更加日常生活化,并在我国诗歌史上第一次摄入岭海地区旖旎多姿的南国风光。前者如写“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足”的《谪居三适》,写月夜汲水煮茶的《汲江煎茶》,写黎明前偶然兴感的《倦夜》等,都能取凡俗题材开创新境界,从习见的琐细处显出新情致,化纤芥涓滴为意趣无穷,是生活的艺术化和艺术的生活化;后者如《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极谈惠州风物之美》《江涨用过韵》《食荔枝二首》《食槟榔》《儋耳》《丙子重九二首》等,皆新颖可喜[941]。散文也以杂记和书简等文学散文为主,如《记游松风亭》《题合江楼》《书海南风土》《书上元夜游》[942]及一些抒写谪居生活的书简,也写了不少有关佛教的文字。词的写作较少,今可考知者不足十首。
黄州时期初露端倪的诗风转变,到这时日益明显。苏轼任职时期豪健清雄的诗风,同时带来伤奇伤快伤直的疵病和斗难斗巧斗新的习气,虽如西子之颦,病中也见其美[943],毕竟欠于圆满。他自己也有所察觉,故其诗论越来越推崇自然平淡的风格,标举陶渊明、韦应物、柳宗元诗[944],体会“淡泊”中的“至味”[945]。苏轼谪居时期的诗歌,乃向这种风格发展。黄庭坚将惠州苏轼形容为:“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946]其“饱”字写出安处自适的生活态度,“细”字写出对陶诗艺术境界的追企。陶、柳二集成为苏轼的南迁“二友”[947],一百多首和陶诗作于此时。才华横溢的苏轼之于朴茂清癯的陶诗,正如诗风流易的白居易之于精深含蓄的刘禹锡诗,皆因自鉴其不及处,因而欣慕倾倒于对方。但白居易似未因此而令晚年诗风更升一格,苏轼则因认真“细和”的学习融会功夫,而有了绚烂至极化为平淡的岭南诗。学陶是很易至于枯槁的[948],虽然苏轼对陶诗“外枯而中膏”[949]的评价多为陶诗研究者所接受,但陶渊明之前的诗歌还未经过李白、杜甫尽发其蕴以使万法具备的历程,艺术积累并不丰厚,所以其“中膏”不能过高估计。凡不取唐诗,专学魏晋作诗者,例有枯槁之病,亦非仅学陶为然。曾经学杜、学韩甚力的苏轼去学陶诗,将其平生种种奇巧的人工运熟至于摆落痕迹,以其富赡饱满之才力作设色素淡的诗歌,才能真正做到“外枯而中膏”。他的“中膏”当然更见丰富。此时为数不多的词作,也具此种风格,如《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减字木兰花》(春牛春杖)等[950],都洗尽铅华,却朴而愈厚,淡而弥丽,无限情思感人肺腑。
风格是作家是否成熟的可靠标尺,而任何大作家又总是既有一种基本或主要的风格,又有在此基础上的风格多样化。苏轼在岭南时期表现出向自然平淡风格转化的明显倾向,这并不否认其时仍有豪健清雄之作。其平淡之所以可贵,是因为含味深厚,前人已指出,“和陶诗”的平淡是“以绮而学质,以腴而学癯”[951]的结果,没有内在的丰富性,内在的不息生气,是无法做到“外枯而中膏”的。所以,苏轼的平淡既是他谪居时期有别于任职时期的特色,也是他一生的诗艺走向成熟的结果。他在晚年教侄儿作文,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952]可见,他认为只有充分展尽豪健富丽之后,才能造就平淡,这样的平淡才不会偏枯,而如苏辙所评:“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953]黄庭坚尝云,读东坡“岭外文字”“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来也”[954]。可知东坡岭外诗的平淡中有着精深的思力。
值得注意的是,宋人对苏轼过海后的文字尤为推重,如朱弁说:“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惟鲁直诗时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瞠若乎其后矣。”[955]总体上说,惠州之作与儋州之作同属晚年贬居时期的风格;分别来看,过海以后的作品确实更见端严深厚,骨力苍老。诗歌中一再以圣人自喻,散文则有令人感到“此老风力可畏”的《志林》十三篇,他的最后一首豪放词《千秋岁·次韵少游》[956]亦作于海岛,其间多作不屈于世的自我肯定之声,表达了圆满透彻的生存之悟后的充分自信。他交代儿辈云:“春秋古史乃家法,诗笔离骚亦时用。但令文字还照世,粪土腐余安足梦。”[957]生命本是寓居于人世,死后之身乃是粪土腐余,不足留恋,任其消失可也,然而作品却光照千古,生存的价值在此,留与后代的家法也在此。
“秀句出寒饿,身穷诗乃亨”[958],在四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苏轼贬居时期的十多年比之任职时期的三十多年,无疑取得了更大的成就。在走向生命旅程终点的时候,他曾自述:“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959]他分明自觉其真正的价值是在贬居中创造的。当然,“是亦一东坡,非亦一东坡”,为“臣”的东坡与为“人”的东坡本是同一个,为“臣”的东坡也并非没有成就,但最终的意义归向于为“人”,且“人”本可兼摄“臣”义。志在济世利民的“臣”节,是为了完成“人”对同类的博爱与责任;超越“臣”节而归向“人”的价值,则见为“人”的本色。而文学,则是寓居大地上的“人”的诗意的自然展现。所以,无论在职为臣的苏轼,还是贬居为人的苏轼,其创作都是在展放着人生的诗意,体现着生存的价值。但两种时期境遇的不同,身份和责任的不同,生活和思想状态的不同,其创作风貌的呈现阶段性,也是必然的,而艺术价值的高下,也并非不可评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