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通古今之变:苏轼的史学(1 / 1)

前论苏氏之学有重视实际、切于人事之特色,而议论人事之得失,必要引古以鉴今,故苏轼对于史学极其重视,他的《书传》,虽是一部经解,但其中考史事以求经义,至于据史疑经,实也可以视为史学著作。其集中论史之文亦极多,《苏轼文集》卷三卷四卷五与卷六十五,大抵皆是史论、史评,它文亦多诵说古今,以辨明事理。我们说苏轼长于“议论”,除了指他不主教条、善于研究实际事理外,也与他引古鉴今、较量汉唐、针砭当代的“议论”方式密不可分。苏辙说他“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531],他自己也说:“轼少时好议论古人,既老,涉世更变,往往悔其言之过。”[532]但他晚年撰《志林》,仍是论史,并云:“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实用,贾谊、陆贽之学,殆不传于世。老病且死,独欲以此教子弟。”[533]则是在“涉世更变”之后,欲以此学传家了。

考史事以发为议论,实际上也可算得老苏的家学。欧阳修为苏洵作墓志,称其“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精粹”[534],他向宋仁宗推荐苏洵,也称赞其所著文字“辞辩闳伟,博于古而宜于今”[535];张方平所作苏洵墓表,说他“贯穿古今,由是著述根柢深矣”[536];曾巩在《苏明允哀词》中对苏洵文章作了高度评价,亦谓其“于古之治乱兴坏、是非可否之际,意有所择,亦必发之于此”[537];而苏洵所撰《史论》三篇,也被雷简夫称为“真良史才也”[538]。这些同代人对老苏的赞扬,如出一口,可见他们所述的确是老苏学问文章的主要特点。苏轼兄弟以父为师,自然就承袭了这样的家学。不但如此,司马光给苏洵妻子程夫人写的墓志铭也说“夫人喜读书,皆识其大义,轼、辙之幼也,夫人亲教之……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励之”[539],可见程夫人也重视以史学教子。以故,苏轼尝自述:“自七八岁知读书,及壮大,不能晓习时事,独好观前世盛衰之迹,与其一时风俗之变,自三代以来,颇能论著。”[540]毫无疑问,这是父母教育的结果。与苏轼以史评著作《志林》为他一生中最后的著述一样,苏辙晚年卜居颍川,也著《历代论》五卷(四十五篇),并回忆说:“予少而力学。先君,予师也;亡兄子瞻,予师友也。父兄之学,皆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541]可见苏氏兄弟是很自觉地继承老苏史学的。在他们生活的时代里,王安石以“经术”主导着学界,正在兴起的濂洛之学虽然还未显赫,但已有了高谈性命而忽视具体知识、学问的倾向,所以,苏轼每欲以史学研究来纠正这个向空疏的弊病发展的倾向,他说:

今吾学者之病亦然。天文、地理、音乐、律历、宫庙、服器、冠昏、丧祭之法,《春秋》之所去取,礼之所可,刑之所禁,历代之所以废兴,与其人之贤不肖,此学者之所宜尽力也。曰:“是皆不足学,学其不可载于书而传于口者。”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古之学者,其所亡与其所能,皆可以一二数而日月见也。如今世之学,其所亡者果何物,而所能者果何事欤?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由是观之,废学而徒思者,孔子之所禁,而今世之所尚也。[542]

这是以他的所长来针砭当代的学风,其中恐怕就包括濂洛之学在内。苏辙总结其兄的学术,不过谓其所说多“古人所未喻”、“先儒所未达”[543],意谓比前人大有进步,而程颐称道其兄则不然,曰“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而遽谓程颢“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544]。两相比较,程颐可谓毫无历史感。千四百年间,天生人物无数,“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545],那许多令苏轼激动万分的历史往事,在程子眼里等于空白:“百世无善治”、“千载无真儒”。这种极端的历史虚无主义,是濂洛关闽之学的最深痼疾,其来由正如苏轼所谓:“近日士大夫皆有僭侈无涯之心,动辄欲人以周、孔誉己。”[546]北宋中期兴起的这种学风,当然有它积极的一面,即我们所称道的那种不惟圣、不惟贤、自断自信的宋学主导精神,但它也的确容易滑入历史虚无主义,过于自信而否定历史。苏轼在坚持自立自断精神的同时,仍具有历史感,不能不说是卓越的。从他一生的学术立场来看,他所针砭的可能主要是王安石的“新学”,晁说之云:“王荆公著书立言,必以尧舜三代为则,而东坡所言,但较量汉唐而已。”[547]看似不过以不同的历史时代为借鉴,实际上,“以尧舜三代为则”并非借鉴历史,而是根据“经术”,“较量汉唐”才是真正具有历史意识的。苏轼曾告诫后辈:“近来史学凋废,去岁作试官,问史传中事,无一两人详者。可读史书,为益不少也。”[548]“侄孙近来为学何如?想不免趋时。然亦须多读史……侄孙宜熟看前后汉史及韩柳文。”[549]在他看来,“新学”的流行使史学凋废,故“趋时”即是废学,而他要求自己的后辈能够坚持读史,以承家学。他曾表扬儿子苏迨“论古今事废兴成败,稍有可观”[550],可见他确是以老苏家学训导子弟的。

从两宋学术的总体成就来讲,虽然“宋学”主要是指哲学,但史学方面的成就也甚为可观。相比于重视史料整理、史实考证的清代史学来说,宋代史学在史识、史论、史评方面更为优长,这正得益于宋代浓厚的哲学风气。今人所作的史学史,往往多关注《新唐书》《新五代史》《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历史编纂方面的伟大业绩,而对于史论、史评等最能体现宋代史学之优长的方面有所忽略,如三苏在当时本以史学传家,时人也都承认这是他们的擅长,但今天的史学史却不大提及,令人遗憾。倒是明末的黄道周,对此曾颇加关注,他说:“古今论史之言几数百家,其最著者柳子厚、吕东莱、苏子瞻、胡明仲。”[551]我们若据此将苏轼、吕祖谦二人看作北宋与南宋史论的代表人物,大约也不算过分,因为就宋代的地区性史学学派来讲,“蜀中史学”与“浙东史学”原本最为著名,吕祖谦自是浙东学派的领袖,而苏轼当然是蜀学的代表。谈及“蜀中史学”,若只表彰南宋李焘的历史编纂学,而遗弃李焘的乡先辈苏轼的史论,也是不全面的。

如果说宋代史学的优长在于史识、史论、史评的方面,则苏轼的史学恰能体现这种优长。而之所以有这种优长,当然是因为有哲学思想渗透到史学中的缘故,从学术研究的方法来说,则是经、史结合。最典型地体现出经史结合之研究方法的,当然是《春秋》学,因为《春秋》本身既是经又是史。宋代《春秋》学的发达是众所周知的,而宋人论史、编史,也都力求继述《春秋》的义法,苏轼当然也不例外。故本章试述苏轼的史学,须先述其《春秋》学及相关的史论,如“正统”论等,再检讨他的史评,即对具体的历史事件、人物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