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将苏轼哲学思想的基本面貌,概括为贯通儒、释、道“三教”而自成一家,这与宋代中国的整体思想环境获得了相当高度的一致性。不过从苏轼的生平来看,这种面貌的形成有个过程,比较早的表述见于苏辙的笔下:
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519]
那个时代一般的读书人都以儒家经史为基础教养,苏轼也不例外;后来不免要接触佛、道,则情形各异,有的人严厉拒斥“异教”,有的人却完全看破,皈依了佛、道,有的人暗受其影响而不肯明言,也有的像苏轼那样,明确主张贯通三教。按苏辙的回忆,苏轼接触道家较早,受《庄子》影响甚深,然后再“读释氏书”,获得三教融会。
实际上,任何一个传统读书人,一旦有了“读释氏书”的经历,都会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比儒家、道家远为丰富的哲学思想资源。不过,在他们熟悉、掌握足够多的佛学概念,有能力使用佛学概念对一些重要的思想问题表述其见解时,往往在此前已经使用儒、道的概念完成了对这些见解的表述。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再使用佛学概念重新加以完整的表述,而只是零碎地发表一些印证性的体会。苏轼的情况也大致如此,他留下的关于天道、人性等基本哲学问题的论述性文字中,很少能看到佛学的影响,使用的概念多数来自儒、道之书。比如《东坡易传》无疑是我们了解其哲学思想的主要依据,此书注解儒学经典,而使用了“大全”、“无心”、“静”、“虚”等来自《庄子》的许多概念,可谓儒道结合,却很少能看到佛学的因素。但实际上,几乎是在写作《易传》的同时,苏轼在《赤壁赋》中已使用“声”、“色”、“无尽藏”等佛教哲学的名词去跟赋中的“客”(杨道士)对话。所以,我们若按照编年的顺序去读他的诗词、散文,则不难发现佛教的影响呈越来越明显的趋势。
苏轼比较大量地“读释氏书”,可能比较晚,但宋代最具影响的佛教宗派——禅宗,其实并不在指导士人研读佛经上下功夫,禅师们主要通过人际交往,包含了世俗化的谈论,乃至诗歌唱和等容易为士人所接受的日常交流的办法,去影响士人。而苏轼接触禅师,其实也并不太晚,就我们目前能够掌握的资料来看,其最初结识的著名禅师可能是大觉怀琏(1009—1091)。怀琏字器之,是云门宗的著名禅僧,《苏轼诗集》卷二《次韵水官诗》引云:“净因大觉琏师,以阎立本画水官遗编礼公,公既报之以诗,谓轼汝亦作,轼顿首再拜次韵,仍录二诗为一卷献之。”此事应在嘉祐六年(1061),“编礼公”就是苏洵,“大觉”是怀琏的赐号。可见怀琏是苏洵的老朋友。苏轼继承了父亲的社会关系而结识怀琏,可能是一件比较重要的事,因为后来跟他关系最为密切的禅僧,如径山维琳(1036—1119)、参寥子道潜(1043—?),就是怀琏的嗣法弟子,他们之间的交往应发轫于怀琏的介绍。云门宗禅僧中还有一位跟苏轼交往密切的佛印了元(1032—1098),早年曾继承怀琏在庐山圆通寺的书记职位,很可能也是因怀琏的介绍而跟苏轼相识。
禅宗有所谓“一花开五叶”之说,唐后期已出现沩仰宗、临济宗、曹洞宗,五代时期产生了云门宗和法眼宗。到了北宋,沩仰、法眼二宗逐渐消失,曹洞宗作风内敛,声势不大,跟士大夫交往甚多的主要是云门、临济二宗的僧人。苏轼跟禅门的接触,因为是从怀琏开始,逐渐扩大的,所以交往最多的就是云门宗僧人。但在禅宗的灯录如《嘉泰普灯录》、《五灯会元》、《续传灯录》等书所排列的传法谱系中,苏轼却并不属于云门宗,而是被归在东林常总(1025—1091)的弟子之列,属于临济宗黄龙派。不仅如此,《五灯会元》把苏辙也归在此派,列为上蓝顺(1009—1093)禅师的唯一传人[520],而这位顺禅师与东林常总一样,都是黄龙派的开山祖师黄龙慧南(1003—1069)的弟子。所以二苏不但是在俗的亲兄弟,在禅门中,苏轼也是苏辙的“雪堂师兄”。慧南当然还有许多弟子,值得注意的是黄龙祖心和建隆昭庆,在灯录中也是黄庭坚和秦观的嗣法之师。看来,几乎整个“苏门”都成了慧南的法孙。接下来,黄庭坚门下的“江西诗派”,从人缘关系看,也差不多跟禅门的“黄龙派”相融合。因此,这不仅仅是常总与苏轼的关系问题,而不妨说是整个黄龙派禅僧与“苏门”士大夫的关系问题。
可是,苏轼与东林常总实际上只见过一次面,就在元丰七年(1084)苏轼离开黄州后游览庐山之时。由这一面之缘来确定“嗣法”关系,体现了禅门的基本立场:因为禅家讲究“顿悟”,所以他们确定“嗣法”关系的时候,主要不看交往密切与否,甚至有关佛学知识的传授也不予考虑,他们只关注当事人的某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恍然大“悟”之经验,如果这一次经验是由某位禅师启发而致,或者当事人的某种表达获得禅师之印可,则他便成为该禅师的“法嗣”,其间不必存在其他的关系,乃至拒绝考虑其他的关系。苏轼的这次大“悟”经验,被认为是在常总禅师的启发下,发生于庐山东林寺,由此便可确定苏轼的“嗣法”之师是临济宗的东林常总。从这个角度说,苏轼在庐山怎样发“悟”,他“悟”到了什么,这才是我们探寻其思想中的禅宗乃至佛学因素时最须重视的内容。
元丰七年苏轼游览庐山之前,是在筠州访弟苏辙,而在苏轼到达筠州稍前,苏辙正好已接待了上蓝顺(又称景福顺)禅师的来访,呈诗云:
中年闻道觉前非,邂逅仍逢老顺师。搐鼻径参真面目,掉头不受别钳锤。枯藤破衲公何事,白酒青盐我是谁?惭愧东轩残月上,一杯甘露滑如饴。[521]
《五灯会元》卷十八将此诗记作苏辙悟道的因缘,也是他嗣法于顺禅师的根据。我们应该注意的是,苏辙自谓参得了“真面目”,又表示不必再接受别的禅师“钳锤”教导,确实是自认为顺老的传人了。那么,苏辙的悟道看来还早于苏轼,而且对苏轼是有促动的,因为筠州访弟,苏轼获知苏辙已经参得了“真面目”,然后接下来他上庐山去访禅,才会为自己“不识庐山真面目”[522]而感到焦虑,最后走入了东林寺常总禅师的门下,经常总点拨而悟道。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苏轼哲理诗的名句。通常,我们哲理性地阐说此句,句中的“庐山”是可以被置换的,换成别的山乃至其他事物,都不影响所说的道理。但是,元丰七年苏轼写作此诗的时候,他面对的却是真实的庐山,这“庐山”实际上也有其不可替代的一面,因为苏轼在庐山所作的全部诗歌,整体上显示了一个思想脉络。对此,他本人曾有一段自述:
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殆应接不暇,遂发意不欲作诗。已而山中僧俗,皆言“苏子瞻来矣”,不觉作一绝云:“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谬,复作两绝句云:“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怀清赏,神游杳霭间。而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是日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且行且读,见其中有云徐凝、李白之诗,不觉失笑。旋入开元寺,主僧求诗,因为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往来山南北十余日,以为胜绝,不可胜谈,择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峡桥,故作二诗。最后与总老同游西林,又作一绝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仆庐山之诗,尽于此矣。[523]
我们若将这段自述中提到的诗歌作品与《苏轼诗集》卷二十三相比照,可知所谓“仆庐山之诗,尽于此矣”并未完全合乎事实,实际上还有一些作品未收入,但它可以帮助我们确认两点:第一,与常总禅师会面,被表述成苏轼庐山之行的终点,而最后的一绝就是著名的《题西林壁》;第二,最初的三首五言绝句在《苏轼诗集》卷二十三被题为《初入庐山三首》,且“青山若无素”被改置第一首,而此首恰恰提到“要识庐山面”的问题,与最后《题西林壁》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宛成呼应,若再考虑到“真面目”一语更早地见于苏辙不久前所作的悟道之诗,则前后贯穿来看,对“庐山面”或“庐山真面目”的思考,确实伴随了苏轼此行的始终。“庐山”在这里确是特指,不可被置换。
如果相信苏轼的自述,“芒鞋青竹杖”乃是第一首。此首的大意是:我现在并无值得尊仰的身份,自费来游庐山,为什么山中的人都知道我?这当然显露了作者因自己的名声而自鸣得意之情,所以马上“自哂前言之谬”。接下来的两首中,“自昔怀清赏”一首表达了他对庐山的长久向往之意,好像起到了纠正“前言之谬”的作用。不过现在看来,诗人之向往名山,与名山之有待于诗人,也正好互相呼应。“真个在庐山”表明了他们的相遇。
然而,这一次相遇的情形并不令人满意,诗人与名山之间,或者具体地说苏轼与庐山之间,并非一见如故。“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苏轼觉得庐山跟他没有交情,不相亲近。“偃蹇”是倨傲不随之意,同样的词语曾出现在苏轼以前的诗句中。熙宁六年(1073)担任杭州通判的他为宝严院垂云亭题诗云:
江山虽有余,亭榭苦难稳。登临不得要,万象各偃蹇。[524]
大意是说,自然景象虽然丰富多彩,但若筑亭不得其处,那么登上这个亭子去看风景的人,便无法获得适当的观赏视角,各种景象便不会显示出符合审美期待的秩序,“美”就无法实现。作为诗人和画家的苏轼,显然不愿无条件地接受自然山水的任何形态,他希望对象随从自己的审美习惯。从理论上说,每个观赏者都是如此,在审美方面总有一些主观的期待,符合这个期待的,他才会认为是美的。但问题在于,自然山水不会因观赏者的期待而主动修改自己的形态,这就存在一个主客观如何逐步交融的问题。“偃蹇不相亲”之语表明,苏轼初见庐山时,对象所呈现的面貌并不符合他的心愿。——这才是他初入庐山时,在审美方面的第一感受。此种感受想必令他苦恼,因为庐山之“美”几乎是个不可怀疑的前提,那么,问题便在观赏者这一边,或者说,还是一个观赏视角的问题。我们在《题西林壁》诗中可以看到苏轼在获取适当的视角方面付出的努力:他横看竖看,远看近看。但是,结果显然并不理想。
庐山突破了苏轼所习惯的审美秩序,在他面前显出倨傲的形态,不肯随从他的期待。换句话说,苏轼看不出庐山美在哪里,这个意思被他表述成对“庐山面”或“庐山真面目”的“不识”。大概这才是他在庐山不想作诗的原因。如果你看不出对象的美,怎么为它作诗呢?当然,这也没有妨碍苏轼在庐山探胜的兴致,而且事实上他还是写了几首诗。不过我们关心的是,苏轼此行既然一开始就陷入了“不识”“庐山面”或“庐山真面目”的困境,那么他将如何摆脱这个困境?换句话说,怎样才能使庐山在自己眼里呈现为美的风景?从诗语来看,苏轼似乎设想了两条出路。
第一条诉诸时间。“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如果以后能多次造访,那就会跟老朋友重逢一般亲切了吧。第二条诉诸空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由于在山中横看竖看、远看近看都没有理想的效果,那自然就会归因于视界的局限性,设想跳出这一空间,从更大的视野去看。毫无疑问,人们对任何事物的认识,都不能缺乏适当的时间和空间条件,所以,联系《初入庐山》绝句来解读《题西林壁》,不但并不损害后者的象征意义,反而使这种意义丰满起来。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作品所具有的思想脉络,显示了与苏轼庐山之行始终伴随的一种思考,即对于“庐山真面目”的追问,以及由此引发的疑虑。他带着这样的疑虑,走到了此行的终点,步入了东林常总的门庭。
对于苏轼参见常总而悟道的因缘,较早的记载是在《嘉泰普灯录》卷二十三,此后《五灯会元》卷十七所载略同:
内翰苏轼居士,字子瞻,号东坡。宿东林日,与照觉常总禅师论无情话,有省,黎明献偈曰:“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这里的“内翰”是用了苏轼后来的官称,即翰林学士。“照觉”是常总的号,他这年正好六十岁,却已当了五十年的和尚,自熙宁二年(1069)黄龙慧南圆寂后,他已被公认为黄龙派乃至临济宗禅僧的代表。后面的一偈在《苏轼诗集》卷二十三题为《赠东林总长老》,作为东坡的悟道之偈,其真实性从未遭受质疑,但上引的苏轼自述中却没有提到。
灯录已经提示了解读苏轼悟道偈的背景资料,就是他与常总禅师谈论的“无情话”。佛教将人类和动物称为“有情”,植物和无生物归入“无情”,所谓“无情话”即唐代南阳慧忠国师的“无情说法”公案。《五灯会元》卷二将慧忠编在六祖慧能的法嗣,但对这个公案记载简略,倒是洞山良价的语录中有详尽的转述:
师参沩山,问曰:“顷闻南阳忠国师有无情说法话,某甲未究其微。”沩曰:“阇黎莫记得么?”师曰:“记得。”沩曰:“子试举一遍看。”师遂举,僧问:“如何是古佛心?”国师曰:“墙壁瓦砾是。”僧云:“墙壁瓦砾岂不是无情?”国师曰:“是。”僧云:“还解说法否?”国师曰:“常说炽然,说无间歇。”僧云:“某甲为甚么不闻?”国师曰:“汝自不闻,不可妨他闻者也。”僧云:“未审甚么人得闻?”国师曰:“诸圣得闻。”僧云:“和尚还闻否?”国师曰:“我不闻。”僧云:“和尚既不闻,争知无情解说法。”国师曰:“赖我不闻,我若闻,即齐于诸圣,汝即不闻我说法也。”僧云:“恁么则众生无分去也。”国师曰:“我为众生说,不为诸圣说。”僧云:“众生闻后如何?”国师曰:“即非众生。”僧云:“无情说法据何典教?”国师曰:“灼然,言不该典,非君子之所谈。汝岂不见《华严经》云:剎说,众生说,三世一切说。”师举了,沩山曰:“我这里亦有,只是罕遇其人。”师曰:“某甲未明,乞师指示。”沩山竖起拂子曰:“会么?”师曰:“不会,请和尚说。”沩曰:“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525]
洞山良价是曹洞宗的创始人,早年游方时,曾向沩仰宗创始人沩山灵祐请教“无情说法话”的含义,在沩山的要求下,他完整地转述了慧忠国师与某僧的问答内容。慧忠认为,像墙壁瓦砾之类的“无情”之物,都跟古佛一样,演说着根本大法,而且从不间息,一直在说,只是一般人听不到而已。与慧忠对话的某僧以及早年的洞山并未由此得悟,但看起来沩山了解慧忠的意思,他不肯为洞山解说,只是竖起拂子,想让洞山自悟,可惜洞山的机缘并不在此。一般情况下,禅师不肯明说而以它物指代的,都是彼岸性的东西,“父母所生口”即此岸性的言语机能是决不能承担其解说任务的。慧忠的话也清晰地区划了两个世界:听到“无情说法”的是诸圣,听不到的是众生。不过,慧忠和沩山似乎可以往来于两个世界之间。
《五灯会元》卷十七记载了东林常总的一段说法,与“无情话”意思相通:
上堂:“乾坤大地,常演圆音;日月星辰,每谈实相。翻忆先黄龙道:‘秋雨淋漓,连宵彻曙,点点无私,不落别处。’复云:‘滴穿汝眼睛,浸烂汝鼻孔。’东林则不然,终归大海作波涛。”击禅床,下座。
在这里,“圆音”和“实相”指彼岸性的真理,“乾坤大地”和“日月星辰”概指一切存在物,故此语的意思无异于“无情说法”。黄龙慧南话里的“秋雨”当然也是如此“说法”的“无情”物之一,它如此辛苦地说着,却没人去倾听,只好施展毒手,“滴穿汝眼睛,浸烂汝鼻孔”,无非是要逼人去听。看来慧南把自己也当成了“秋雨”,施展毒手倒体现出他的老婆心肠。常总却不愿如此费事,“终归大海作波涛”,自己流向大海便罢。
再来看苏轼的悟道偈,“溪声”、“山色”自是“无情”,“广长舌”和“清净身”都是对佛的形容,指代最高真理,无疑也是“无情说法”的意思。这样,贯穿慧忠、慧南、常总和苏轼的有关言论,我们大致可以推测,这是对体现于一切存在物的最高普遍性的领悟,其哲学含义倒也并不复杂,与所谓“目击道存”、“一物一太极”等道家、儒家的说法相似,只是用了一种生动的说法来表述而已。不过,禅宗讲究的不是对理论的知解,而是与参禅者个体密切相关的体验,之所以要用生动的说法来暗示,或者指东道西不肯明言,就是为了避免抽象的理论话语,引导人用全身心去拥抱这样的体验,而不是仅仅在知识层面加以认识。当然,个人体验的事,被认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可言说,我们这里只能指出其哲学含义而已。
重要的是,通过对“无情话”的参悟,苏轼和常总找到了思想上的契合点。而且,苏轼领会了个人体验的重要性,他表示自己听到了“无情说法”,一夜之间,“八万四千偈”向他涌来。按慧忠的设定,听到了“无情说法”的人即“齐于诸圣”,领会了根本大义,换句话说就是“悟”了。禅宗的灯录将苏轼收入常总法嗣之中,等于认可了他的“悟”。夜宿东林以后的苏轼,看到“山色岂非清净身”,那么“庐山真面目”是什么,对他来说应该不再是疑问了。当然,如禅宗一般的立场,这个“真面目”只能自己心里有数,没有办法“举似人”,不能用理论性的话语转述给别人去听。
从禅宗方面来说,把声名卓著的苏轼纳入宗派,当然有助于扩大其世俗影响。不过宗教事务也有其严肃性,不能随意将“悟道”的声誉赠送给达官名流。对于苏轼的禅学造诣,宋代的佛教界实际上也有不同的看法,南宋临济宗的杨岐派禅僧,就曾发出质疑,见于禅籍的记载:
临安府上竺圆智证悟法师……乃谒护国此庵元禅师,夜语次,师举东坡宿东林偈,且曰:“也不易到此田地。”庵曰:“尚未见路径,何言到耶?”曰:“只如他道:‘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若不到此田地,如何有这个消息?”庵曰:“是门外汉耳。”曰:“和尚不吝,可为说破。”庵曰:“却只从这里,猛著精彩觑捕看,若觑捕得他破,则亦知本命元辰落着处。”师通夕不寐,及晓钟鸣,去其秘畜,以前偈别曰:“东坡居士太饶舌,声色关中欲透身。溪若是声山是色,无山无水好愁人。”特以告此庵,庵曰:“向汝道是门外汉。”师礼谢。[526]
程待制智道、曾侍郎天游,寓三衢最久,而与乌巨行禅师为方外友。曾尝于坐间,举东坡宿东林闻溪声呈照觉总公之偈:“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程问行曰:“此老见处如何?”行曰:“可惜双脚踏在烂泥里。”曾曰:“师能为料理否?”行即对曰:“溪声广长舌,山色清净身。八万四千偈,明明举似人。”二公相顾叹服。[527]
前一条中的圆智法师是杭州上天竺寺的天台宗僧人,偶尔参禅,所参的“此庵元禅师”则是禅宗的护国景元(1094—1146)。第二条的“程待制智道”当是“致道”之讹,即《北山集》的作者程俱,“曾侍郎天游”是曾开,著名诗人曾几之兄,而“乌巨行禅师”则是乌巨道行(1089—1151)。景元和道行都是两宋之际的临济宗杨岐派禅僧,他们对苏轼的悟道偈都不满意。
护国景元指责苏轼是“门外汉”,但未说明理由。在他的启示下,圆智法师写了一偈来斥破苏轼,似乎得到了景元的首肯。偈中说苏轼的毛病在于“声色关中欲透身”,即企图借“无情说法”的话头,欲从“溪声”、“山色”等此岸性的“声色”向彼岸性超越。后面两句的意思大概是:如果对真理的领悟要从“声色”出发,那么没有“声色”怎么办?这个质疑比较费解,因为只要人有耳目,“声色”总是无所不在的,怎么会“无山无水”呢?
相对来说,乌巨道行对苏轼偈的改写,意图更清楚一些。苏轼的四句偈,始终隐含了主语“我”,前两句有判断词“便是”、“岂非”,自是由“我”来判断的,后面两句也是指“我”如何将夜来听到的八万四千偈转告他人。道行禅师的改写,就是把前两句的判断词删去,把后两句的隐含主语变成了真理本身,总体上扫除了“我”这个主体。由此返观上面的“无山无水”之说,恰可与此对照,意在扫除客体。那么,杨岐派对苏轼的质疑,似可归结为一点:就是苏轼的偈语显示出他还停留在主客体对立的境界,而只有消除这种对立,才能“悟”到禅的根本。换句话说,只要还有主客体对立的意识在,便无法达到真正的超越,所谓“双脚踏在烂泥里”,该是此意。
我们确实应该感谢禅师的批评,目光如炬的他们以寸铁杀人的方式指明了苏轼之“悟”与他们所认为的真正禅“悟”的差异。当然,禅宗不同的派别有不同的宗风,其接人的态度也宽严不等,苏轼既被载入灯录,表明他的悟道偈也获得一部分禅师或一定程度的认可,故杨岐派禅师对其“悟”境的质疑,应理解为“悟”有不同的层次。其实苏轼本人也并非不了解禅宗的基本立场,他在熙宁年间就写过《杭州请圆照禅师疏》云:“大道无为,入之必假闻见;一毫顿悟,得之乃离聪明。”[528]这里说“闻见”,与说“声色”无异,因为“声色”就是“闻见”的对象,“闻见”的根器是耳目,而“聪明”就形容这根器之佳,这些说法的前提都是主客体的对立。所以,苏轼的意思很清楚,他知道禅宗的“顿悟”是要“离聪明”,即消除主客体对立的,但他认为,“入之必假闻见”,不靠见闻声色,就没有入门的途径。这等于明确宣称禅“悟”有不同的层次。
更重要的是,从禅宗立场出发要求消除主客体的对立,对苏轼来说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苏轼虽称“居士”,也参得黄龙禅,却终究不是禅僧,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对于“声色”毫无感知的诗人。事实上,就在登览庐山之前不久,苏轼在黄州时期的名作《赤壁赋》中,已明确表达了他对“声色”的看法: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529]
在他看来,“声色”乃是造物(自然)对具备感知力的人类的恩赐,像用不完的宝藏那样,源源不断地供我们无偿享用,这种享用并非现实意义上的占有,与功利无关,完全属于审美的领域。可见,他习惯于在审美表象的意义上使用“声”、“色”二字,这当然已经包含了一种超越性。换句话说,他确实是“声色关中欲透身”,因为享用这样的“声色”,意味着不计世间得失祸福而真诚拥抱自然的人生态度。同样在黄州时期,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道:“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530]这样的“主人”无疑也是审美主体。总而言之,他所追求的乃是一种审美的超越。
我们若是在苏轼黄州时期这些思想的延长线上考察他的庐山之行,就能进一步了解,他初入庐山时因青山“偃蹇不相亲”而所感的苦恼,完全是一种审美的苦恼:他准备好了“闲者”的心境,却不能马上成为庐山的“主人”!由此萌生的如何把握“庐山真面目”的问题,虽是从参禅的语境而来,但在苏轼的思考中,其性质实已转变为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的关系问题。他首先想到了时间方面的因素,“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继而又想到空间方面的因素,“只缘身在此山中”。但是最后,在禅宗“无情话”的启发下,他获得了主体与对象完全契合的心境,圆满解决了令他苦恼的问题。确实,按苏轼的追求审美超越的思路,以类似“自然之美无所不在”的意思去理解“无情话”,也是完全可能的。这才有了他的悟道偈,表示“庐山真面目”已显现在他的眼前,而且有了浃肌彻骨的真实体会,不必时间的积累,不必空间的腾挪,一旦全身心地拥抱自然,便在顷刻之间恍然大悟。于是,在借宿东林的那个不眠之夜,无数表达着真理的自然的偈语向苏轼涌来,他已经与自然的大道完全同化了。这样看上去带一点宗教神秘感的天人合一之境,其实是诗人审美感知力的充分张扬,弥漫了天地。虽然禅宗灯录把苏轼当作常总禅师的法嗣,但有关记载其实并未明确交待常总对此偈的态度如何。后来杨岐派禅师指责此偈表现出作者尚有主客体对立之意识,固然也不错,但在我们看来,不泯灭此种对立的意识而在审美超越的意义上“悟道”,当然更适合于作为诗人的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