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苏轼哲学的特色(1 / 1)

以上从“道”论和“性”论两个方面概述了苏轼的哲学。他的哲学思想当然还有其他的内容,但论“道”论“性”是比较纯一地谈哲学,其他内容则要在具体的政治、经济、文艺等问题上体现出来,只好放到以后的章节中介绍了。这里谈一谈苏轼哲学思想的几个特色。需要说明的是,此处的“特色”是从其哲学思想的概貌上讲的,至于具体观点上的特色,则从他的观点与宋代各家哲学(尤其是程朱理学)的异同上可以看出,上节已随文分析了。

从苏轼哲学的概貌上看它的特色,约有四端。

第一是它呈现出整合儒释道三教的博大气度,和在此基础上直探本原的理论勇气。

笼统而言,宋明道学的全部内容,都是整合三教而来的。只是有的哲学家公开承认,有的则讳言之,而苏轼兄弟不但公开承认,而且还有不少明确倡导整合三教的文字。这样明确、公开的态度,其意义不仅仅是比遮遮掩掩的态度更显得胸怀磊落,而有更重要的一层:既然倡言整合三家,则三家的理论、主张都成为有待批判吸收的历史遗产,那么,就不能以引述权威论点的方式进行论断,而必须从研究现实的事物中直接得出合理的结论。思想不是从圣贤那里承袭而来,必须面对事物本身,直探其本原,也只有这样,道学才能从儒家经学中脱胎,成长为真正的哲学。在苏轼以前,欧阳修已经对正在形成中的道学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反对割裂经文以曲成一说,努力把他的理论建立在自然的常理和人之常情上面。仅此而言,欧阳修对道学的贡献就远在“宋初三先生”以上,因为他摆脱了对经典、权威的依傍,而令宋学的主导精神——理性精神凸现出来。苏轼整合三教,直探本原,正是对此理性精神的发扬。他为宋学奠定了一种典型的议论风范:引发经旨,贯通释道,擘画事理,据理自断。宋人都承认苏学长于“议论”,就是这个道理。虽然南宋人多把这“议论”引向了撰作儒家经典的讲义方面,但以苏轼为代表的“议论”风范毕竟最能体现宋学的理性精神,比它在程朱理学中的曲折表现更见纯正。清人黄体芳序叶适《习学记言序目》云:“水心之书,其说经不同于汉人,而其于宋亦苏子瞻之流。”[502]这同宋人王淮说“陈(亮)是苏学”[503]一样,看到了浙东事功学派继承苏轼“议论”的底蕴。明人吕坤《注阴符经题辞》曰:“余注此经,无所依著,不儒,不道,不禅,亦儒,亦道,亦禅,而总归之浅,非有意于浅,言浅即说深也。”[504]他所谓“总归之浅”,就是不求依著三教,而求直断事理。可见苏学的“议论”精神在后世仍有继续。

当然,直断事理并不意味着对三教哲学遗产的放弃,而恰恰是批判地继承。宋明道学虽皆整合三教,但细察之,则各家学说于三教中所取舍者各有不同。苏轼哲学的情况如何呢?我们认为,他在天道观、人性论上,取自道家、道教哲学的较多。他自称对佛理不算精通,而于《庄子》却大有会心,他用的一些概念如“大全”、“静”、“虚”等,就来自《庄子》。实际上,他的关于“自然”方面的思想,即认为“道”、“性”是“自然的”的思想,几乎可以说是道家的,因为他虽然通过研究《周易》来论述“道”,但却抛弃了《周易》赋予天道的某种精神性,如“天尊地卑”等(而“尊乾卑坤”正是朱子《周易本义》的重要论点之一),这就更接近于道家的天道观了。从历史上看,在中唐儒学复古运动兴起的同时,思想界也存在着另一个思潮:李筌注的《阴符经》及不知何人伪托的《关尹子》出现了[505],《玄真子》《无能子》亦相继问世,直到五代时,还有南唐谭峭的《化书》,后蜀彭晓的《周易参同契通真义》,而终南山上的陈抟也留下了几张神秘的图书。这分明是道家、道教哲学伏于中唐以来的思想界中的潜流,到陈抟以后还深刻地影响了宋代的道学。这个潜流中有两个方面很值得关注:一是与激烈的社会批判相结合的,毁弃虚伪的礼教,而提倡自然天道,研究自然科学与理势法术;二是道教的修炼术从“外丹”转向“内丹”,这到北宋张伯端的《悟真篇》就更显得清晰了。宋代道学虽自谓儒家哲学,却最终认了陈抟做祖师,就是因为宋儒不能局限在“道统”论中谈“道”的权威性,而要把礼教论证为与自然天道相统一,“道”必须是“自然的”。所以,通过陈抟的影响而汇入宋代道学的这股道家、道教哲学之潜流,实际上成为道学在天道观方面的重要内容,即“自然之道”的思想。苏轼的天道观显然是接受了这一思想而加以发展的。

在“性”论的方面,道教的观念对他的影响也是深刻的。道教认为世间各种元素如金、木、水、火等都各有一神主持着,人也具有这些元素,所以人体内也住着神,吞符就是用神的语文与人体内的神对话。人体内的神是很多的,主要是“五藏神”,其中又以“心”为最尊。由于体内五藏神与体外五行神是相通的,所以经过内省式的修持,“念心思神”,可以与神合一。在这个基础上,“内丹”理论所训的“性”概念,是五藏神或更多的体内神的综合性,虽然可以认为“心”是其核心,但这个“心”也不纯指思维,而是包含着物质性的(也许可以称为一种“生命元素”,兼具物质性与思维内涵),用理学的话来说,是“理”、“气”不分的。把“心”、“性”理解为万理之总汇的纯粹“理体”,是佛教哲学的观念,道教所修持的不是这“理体”,而是生命(一个婴儿)。这样看来,程朱理学的“性理”接近佛教观念,而苏轼的“性”接近道教观念。说苏轼是一个道家、道教色彩很浓厚的思想家,大致是不错的,相对来说,佛教对他的哲学的影响,要弱得多,虽然总体上他是三教兼取的。

苏轼哲学的第二个特色,是与上述第一个特色相关的。既然他在“道”、“性”概念上基本采用了道家、道教哲学的说法,那么如何把它们与礼教相联系,就是他的理论的关键部分了。在这样的论证中,他的理论就显出思维方式上的一个特色:对“全”的抽象把握。

在很大程度上,抓住了“全”,也就抓住了苏轼思想的精粹。他的“道”概念是自然的“全”,他的“性”概念是一切生命形态(人情)的“全”,这是他对道家、道教哲学讲的自然之“道”、生命之“性”的进一步发展。而且,这“全”也是联结“道”、“性”与礼教、“善”的关键,这在上一节中已分析过,不必再赘述了。因为“全”才是“善”,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506],他就有充足的理由为多元化进行辩护,而明确地反对任何形式(激进或保守)的独裁、独断倾向,成为他的思想中最积极的因素,也是整部宋代哲学史留给我们的思想遗产中最光彩夺目的亮点。同时,我们也应看到,虽然他反对“道”与“性”“本善”的观点,而把“善”看作“道”的“继之者”,但他并不忽视“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善”有着更为深刻的思考,即“善”不但是一种价值,还必须具有“完美”(“全”)的意义。当他说“道”的“全”就是“善”时,考虑到“道”本身就是对自然之“全”的概括,那么也可以说“道”对于人的当然的意义就是“善”,从而,人们履“道”的行为必然是“善”的。所以,在“全”上面,实际寓含了“真”、“善”、“美”一体的观念。

通过“全”而把“真”(自然之“道”)导向“善”,使苏轼哲学有了它的第三个特色,即实践精神,也就是前人说的“推阐理势”、“多切人事”[507]。

在宋代,有些人认为三苏是纵横家、《战国策》派,除了指他们的文风有似于《战国策》外,也指他们的议论看似不主一理,正说反说都振振有词,比如苏轼《策断一》对唐太宗征高丽之事加以肯定,而《代张方平谏用兵书》则否定之,苏洵《几策·审敌》称扬晁错“为一身谋则愚,而为天下谋则智”,苏轼《晁错论》却严责其“务为自全之计”,等等。宋人的原则性很强,他们在认定王安石的主张全属谬误的同时,对他能把这“谬误”坚持到底却都深表赞赏,觉得这样才有“名节”,而对于三苏的“自相矛盾”的议论,就诋为纵横家。实际上,从道德伦理的角度否定纵横家,是指其趋利背义,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的一面,若论其剖析事理,体察情势,一切从实际出发而不主教条,则即便对儒家来说,也原有可取处。苏轼“立朝大节极可观”[508],不能说他趋利背义,而所谓“自相矛盾”的议论,无非是针对不同的事势,从不同角度而言的结果。因为他认为“道”的“全”即万物各当其理、天下之所同安才是“善”,所以他不同意从一家的原则、教条出发去药毒天下,而主张胸无成见(“无心”)地顺应万物本身的理势,顺应人情民心、公论士望(王安石所谓“流俗”)而行事。这就保证了他的论事每能从实际出发,论史也能针对当前的时弊,因时因地因人因事而立说。当然,也就难免会有“自相矛盾”、前后异致之处。大致说来,宋代那些学者型的政治家,在居家读书与出而应世的前后,多会有某些不一致的言论,只是苏轼善于“议论”,每立一说都要辩白得坚不可破,所以其矛盾处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罢了。然而,若谓其“议论”有纵横家之优长则可,若说他是一个纵横家,则不然,因为从大处讲,他并无趋利背义之病。故黄庭坚为他辩护云:“至近世,俗子亦多谤东坡师纵横说,而不考其行事,果与纵横合耶?其亦异也!”[509]在苏轼门人中,黄庭坚最有自成一家的独立意识,也最不惮于批评苏轼,但他也是最深刻地理解了苏轼的人生和思想的。

对于“道”之“全”的强调,也给苏轼哲学带来第四个特色,即把道学带向审美的方面。

由于“道”本身是一个概括了自然之“全”的概念,那么,从知性上说,除非穷尽了一切,否则不能认识到“道”。但穷尽一切是不可能的,所以苏轼在他著名的《日喻》[510]一文中,提出了“道可致而不可求”的命题。什么叫作“致”?苏轼说:“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与?”他举例说:“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浮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这是说,无论如何了解沉浮的原理、游泳的要领,也并不能真正学会游泳,而“日与水居”的人则自然而然会有很好的水性。那说明了什么呢?一方面,只有在切身的实践中,才能真正“得于水之道”,仅仅“求其所以没”之理是不够的;另一方面,得水之“道”是一个人的身心自然地契合于水的境界,而不是从认知的角度可以求得的。确实,这种自然契合的境界有着不可言传之处,不能由一个人教会另一个人,而只能让另一个人在不断的实践中一朝豁然体会到。就是说,有关于“道”的知识虽可“求”得,但真正获得“道”之“全”,最后一步是“莫之求而自至”的。这里有一个从有限到无限(“全”、“道”)的超越,是知性不能负担的,要以全部身心去体“道”,才能跃入自由的境界。这样,根本地说,体“道”之“全”是一种审美活动。

然则,人将如何体“道”之“全”(即“致道”)呢?如果知性的努力不能通向“道”,那似乎就要靠直觉的提升了。苏轼确实有一些近乎直觉论的讲法,如谓“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511]。他又以学佛为例来说明:“学者以成佛为难乎?累土画沙,童子戏也,皆足以成佛,以为易乎?受记得道,如菩萨、大弟子,皆不任问疾。是义安在?方其迷乱颠倒流浪苦海之中,一念正真,万法皆具;及其勤苦功用,为山九仞之后,毫厘差失,千劫不复。呜呼,道固如是也,岂独佛乎!”[512]这是说关键在于一念顿悟,便可直觉“物之妙”而“了然于心”,“万法皆具”,得“道”之“全”。这是直觉论。不过,凡文艺水平高的人多会有一些近乎直觉论的讲法,似亦不足以便断其为直觉论者。在关于人如何“致道”的问题上,苏轼还有近于庄子“心斋”的讲法。庄子论“道”是苏轼最感默契的,故其“致道”之法也为苏轼所吸取。《庄子·人间世》云:“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意思是说,虚静之心,是“道”之所集,即谓心处虚静才能体“道”。苏轼有诗云:“至人悟一言,道集由中虚。心闲反自照,皎皎若芙蕖。”[513]这是把顿悟直觉与“心斋”之法结合了起来。但我们应该记得,保持心灵的虚静,原是苏轼“存性”之说的内容,虚静是由“性”之“贞”产生的,它也将产生“明”,去辨别物之真伪、事之是非,俾能正确地应物而动。故“心斋”之法,不仅是为了直觉,也是为了知识的积累。在《送参寥师》诗中,苏轼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514]这就把“心斋”与认识实践、人生体验相结合了。同时,苏轼是不离开事物的具体规律来言“道”的。比如谈写作,他认为领会了“道”,“了然于心”了还不够,还要“了然于口与手”[515],这就不能忽视技艺方面的修炼,“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516],故他的主张是“技、道两进”[517]。可见“致道”之法必须伴随着技艺的提高,即不能脱离对事物的具体规律的掌握。举例来说:“婴儿生而导之言,稍长而教之书,口必至于忘声而后能言,手必至于忘笔而后能书……及其相忘之至也,则形容心术,酬酢万物之变,忽然而不自知也……以是为技则技疑神,以是为道则道疑圣。”[518]此是“技、道两进”而至于自由境界了。综合以上直觉的解悟、知识的积累与技艺的提高诸方面来看,我们认为,苏轼在“致道”的方法论上,应是一种体验论。体验只能来自亲身的实践,在体验中包含着直觉的提升、知识的增长与技艺的进步,最后是全身心地与“道”融合,“相忘之至”的自由境界。“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体验的根本要旨在于审美感受的提炼。

如果我们对于苏轼“致道”的内涵及其方法的理解是不错的,那么,苏轼确是把道学带向审美的领域了。这是为韩柳以来的道学思想开辟了一个新天地,其意义是十分重大的。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苏轼留下了很可能是唯一的一家具有完整理论形态的哲学美学,故我们将另辟章节探讨他的美学思想,这里只是说他的“道”论具有通向审美方面的特色。

哲学的根本任务是“究天人之际”,以“道”论和“性”论为核心的苏轼哲学,确实是在“究天人之际”之中,建立起来的自具特色的一家之学。从哲学史的研究来说,阐明它的特色,也就揭示了它的价值。我们这里概括的四端,也不过是浅略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