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哲学家发表哲学见解的方式,主要有下列四种。第一是注解经典。大抵唐以前的这类著作,重在训释字义,串讲经文,间或发明凡例;宋以后则转为阐发义理,甚至借题发挥。用不太严格的说法,可以分别称为“经注”与“经解”。除了儒家经典外,一些重要的哲学著作如《老子》《庄子》《法言》等,也常被后世注解。第二是不傍古籍,独立撰写一部子书。从现在的观点看,这是最好的方式了,但中国历代的子书,其价值和重要性几乎是随着时代递减的。第三是用“载道”的古文来阐述哲学见解。这是古文运动兴起以来最常见的方式之一,作者往往具有较好的文学功底,故其文比较耐读。而且,这样的哲学论文往往成组地出现在文集里,如韩愈的“五《原》”,《王文公文集》中的几卷“杂著”,及《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中的《迂书》等,如果抽出来单行,就同子书相仿。另外,书信、随笔之类,也多有谈及哲学问题的。第四种方式比较奇特,就是哲学家自己光说不写,而有意无意地让弟子来编“语录”。这虽然可以远溯到《论语》,但其风气的渐开,却实是受了禅师们的启发,其流行则自洛学之徒始。弟子各记所闻,汇集起来,数量可以很大,但全是条条段段。后来讲性理的先生嫌弟子记得不够精彩,也常自己提笔写几段。其文体既破碎鄙俚,而数量又多,内容则大半是空洞的老生常谈。理学令人生厌,亦大半由此。
我们今天研究哲学史,主要就靠这四类资料。从现存资料的情况看,经注固甚苦于繁冗,但经解到了南宋以后,也渐成喋喋不休的高头讲章,只有北宋的经解,确实比较精彩;对于宋代哲学史的研究来说,别集中的“载道”之文是相当重要的资料,几与子书相当;至于“语录”,则是洛闽学派最爱做的事,其他的学派不大有的。今专从北宋诸家留存的资料来看,二程只解过一部《周易》,文集也颇单薄,转以“语录”较富;王安石的解经著作较多些,虽然散佚情况比较严重,但现有四库馆臣辑《永乐大典》本《周官新义》,与邱汉生辑《诗义钩沉》,他的《老子注》也有容肇祖的辑本,其文集的分量也比二程大得多;司马光的文集,哲学方面的内容亦相当丰富,对于《周易》《孝经》《法言》《太玄》《老子》也都有解释的著作;至于苏氏,非但文集最为庞大,若将苏氏兄弟的解经著作加在一起,则除三《礼》外,五经、《语》、《孟》、《老子》皆有所解,再算上苏洵的《六经论》《太玄论》《洪范论》等几组系列论文,内容就更加丰富了。所以,我们若研究北宋哲学,要推苏学的资料最为丰富,而且其解经著作,有着北宋经解的优点而无南宋以下高头讲章的繁冗,很能代表经解的黄金时代,其哲学论文则更体现出历史上古文的最高水准。从这个角度来说,苏轼可以推为北宋哲学家在著述方面的杰出代表。
苏轼的经解著作,有《易传》《书传》《论语说》三部。
苏籀《栾城遗言》云:
先曾祖(苏洵)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作《易传》,未完,疾革,命二公(苏轼、苏辙)述其志。东坡受命,卒以成书……公(苏辙)乃送所解予坡,今“蒙”卦犹是公解。[438]
按此说,《易传》是三苏合力而成。苏洵集中有《利者义之和论》,释“乾”卦“文言”的一句,其说颇详;又有《仲兄字文甫说》,其中有几句话释及“涣”卦六四爻辞。今《苏氏易传》卷一于“利者义之和”句解说得非常简约,意思与老苏的说法一致;卷六释“涣”卦则颇多发挥,与老苏的说法却不完全一致。[439]至于“蒙”卦取苏辙之说,详细情形今难以考核。据我们的看法,《易传》虽是三苏合力,但全书究出苏轼一人之手,父、弟之说大概只供参考而已,故于老苏曾详说的,书中说得简约,于老苏说得简约的,书中则加以详说,而书成之后,苏辙也还有不赞同的地方[440]。鉴于此,《易传》可视为苏轼的个人著作,是他的哲学思想体系的集中表述。
《易传》九卷,如上章所述,苏轼于元丰三年至黄州后不久,即大致完成,其资以参考的前人《易》学著作,盖由陈慥提供[441]。当年给陈慥的信中,又有“《易》义须更半年功夫练之,乃可出”[442]之语,表明该书草成后,还在不断地修改。这修改的过程,要到谪居海南时才结束。其书以“推阐理势”、“多切人事”[443]见长,反映了三苏之学的特点。而朱熹对于此书,则关注“《易》说性命阴阳”[444]的内容,即“乾”卦“彖辞”注言“性命”的一条,与《系辞传上》注言“阴阳”的一条,这两条确实是对道学最高命题的集中论述。朱熹著《杂学辨》,以此书为首,加以攻驳,其中虽有朱熹误解苏轼意思之处,但他的攻驳仍是蜀学与洛闽之学相异点的最好体现。明代焦竑编《两苏经解》,收入此书,为今存的最早刻本,通行的则有《丛书集成初编》据《津逮秘书》本排印的《苏氏易传》,以及《四库全书》收入的《东坡易传》。
《书传》,如上章所述,是苏轼经长期准备后,在海南时期撰成。它既是苏轼思想完全成熟后的著作,也是现存的宋人解说《尚书》全经的最早一部。南宋时,朱熹与门生讲论《尚书》,据《朱子语类》卷七十八所记的看来,他们可以参考的前人著作,除注疏以外,有胡瑗、王安石、苏轼、程颐、林之奇等人的注解。胡瑗书今有《洪范口义》二卷(《四库全书》本),非全经的解说[445];王安石主持修订的《三经新义》中原有《尚书新义》,今佚;程颐的解说,今见于《程氏经说》(《四库全书》本)中,关于《尚书》的只有一卷,“本出一时杂论,非专著之书”[446];林之奇等人皆在苏轼之后,至于苏轼之前如胡旦所作的《尚书演圣通论》之类,似乎朱熹亦未曾寓目,今天当然更无从考见了。所以,苏轼的《书传》,在中国古代研治《尚书》的历史上,有着突出的地位。
不仅如此,《朱子语类》卷七十八还有许多赞赏苏轼《书传》的话,如谓“东坡《书》解却好,他看得文势好”,“东坡《书》解文义得处较多”等,又有一条:
或问:“《书》解谁者最好?莫是东坡书为上否?”曰:“然。”
由此可见,即便在“洛闽诸儒以程子之故,与苏氏如水火”的情形下,朱熹及其门下也不得不于胡、王、程、苏、林诸解中独推苏轼的《书传》为最优长。如此,则此书还是北宋一代治《书》最高成就的体现。
此书的特色,一是《郡斋读书志》所指出的:“熙宁以后专用王(安石)氏之说进退多士,此书驳异其说为多。”[447]二是四库馆臣总结的:“轼究心经世之学,明于时势,又长于议论,于治乱兴亡披抉明畅,较他经独为擅长。”[448]三是如朱子所云,对“文势”、“文义”理会得深切,所以能够对《尚书》文句的句读作出贡献,并据文势判断其中的错简现象。四是敢于独出新解,即宋人所谓“讥《书》之《胤征》、《顾命》”。五是此书在哲学上有一个很特殊的意义,就是朱熹看中的“《书》之人心道心”[449]一段,即指苏轼对于《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数句的解释和宋学式的阐发,这几句后来被称为道学家的“十六字心法”,而首发其义的则是苏轼。在元明以来成为国家学说的朱熹那套体系中,除了从程颐的观点发展而来的以外,有许多重要的思想其实来自苏轼,对“十六字心法”的阐发只是其中之一。朱熹倒也不讳言这一点,但他往往又说,这些“正确”的思想并不是苏轼真正领会的,而是因他善于作文,而瞎打误中、歪打正着的。此类揣度之言,对于不盲目崇拜朱子的人来说,大概不会有任何说服力的。
此书有焦竑刻《两苏经解》本,二十卷;通行的有《四库全书》本《东坡书传》,《提要》称十三卷,并云二十卷者误,实际上库本也是二十卷,《提要》错得很奇怪;《学津讨源》本《苏氏书传》,原拟收入《丛书集成初编》的,但此册未出,后来台湾文海出版社印行《丛书集成新编》,乃补入。
《论语说》,苏轼于黄州时撰成五卷本,并钞呈文彦博。后在海南改定。宋人书目如《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所著录的都是十卷本,《宋史·艺文志》作四卷,误。此书在南宋时曾流行,但后来失传了。焦竑裒刻《两苏经解》,独遗此书,并谓“子瞻《论语解》卒轶不传”[450],是焦竑即未得传本。今检明代徐《红雨楼书目》有“东坡论语解”,未注卷数,叶盛《菉竹堂书目》与钱溥《秘阁书目》皆有“论语东坡解”,注明二册,盖是钞本。可见明代公私藏书中还是有这部书的,到清代才亡佚。董其昌《玄赏斋书目》有“苏辙《论语拾遗》、苏辙《论语经解》”,这后一个“辙”显为“轼”之误,那么,这书直到明末还在人间,其亡佚当在明清易代之际。
清季张佩纶曾做过苏轼《论语说》的辑佚工作,见于他的日记:
《东坡先生说论语》已佚,今从《栾城集·论语拾遗》辑三条,朱子《集注》辑九条,宋余允文《尊孟续辨》中有辨坡《论语说》八条,益以文集所载如《刚说》、《思堂记》之类,略见一斑矣。[451]
今按,《尊孟续辨》所辨八条,即上文已谈及的《邵氏闻见后录》所引“非孟”的八条[452],《论语说》一书终明之世犹有存者,又值明人好苏之风甚盛,而未有付之剞劂者,很可能就是因为这八条非议孟子的缘故;朱熹的《论语集注》是元明以来士人必读的书籍,八股文命题的渊薮和经义的准裁,而其中就有取自苏轼的,张佩纶辑得九条,今复核,实有十二条。另外,我们又从朱熹《论语或问》中辑得近三十条,蔡节《论语集说》中辑得八条,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至七《论语辨惑》中辑得二十三条,沈作喆《寓简》中辑得一条。综合起来,去其重复,目前可得《论语说》之佚文约七十条。应当承认,从哲学史研究的角度说,除了“非孟”的八条外,其余的都不见有太高的价值。原因也很简单,那一半是朱熹为我们保存的,而朱熹的理论又与苏轼对立,他所取的只是阐释《论语》的文义方面较为优长的条目;蔡节所引几乎全与朱子重复;王若虚也是从求得《论语》文本原义的目的出发的,他反对宋儒对《论语》求之太深、阐之过高,但我们所需要的却正是被他排摒的那些求之太深、阐之过高的言论。因此,《论语说》的亡佚,对于哲学史研究来说实在是一件很遗憾的事,这种遗憾恐怕还不是辑佚所能弥补。当然,如果从经学的角度看,辑佚是有意义的[453]。对于经文,汉学能明训诂,宋儒善审辞气,而苏轼在审辞气上是特具天赋的。
除了注释儒家经典以外,苏轼还曾作过一部《广成子解》,原曾单行,现收入《苏轼文集》卷六。这是对《庄子·在宥》中黄帝问道于广成子一段的注释,虽然很简短,但反映出苏轼对道家思想的理解。他曾说过:“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454]可见庄子对形而上者的表述,与苏轼的思想有着深层的契合。
作为哲学史研究的资料,无论是儒经的注释还是道经的注释,重要的是注释者借此以表达的新见,故为我们所取的往往是一些借题发挥的段落,而不是那些考究文义的内容。只不过经典中多有哲学命题,注释者必然会就此发论,故此类注释例有较高的研究价值。然而,直接阐述其哲学观点的论文、随笔等,有着同样重要的价值。宋代士人一般在出仕应世之前,就抱有一套初成体段的学说,以此去游说人主,所以,他们的别集中大抵都有一系列以基本哲学命题、基本典籍或重要历史人物为题的论文,如《正统论》《易论》《扬雄论》之类,其写作的时间往往在作者年轻的时代。苏轼也是如此,他的文集中保存着大量的“论”,有许多就作于成名之前。按照惯例,他要把这些论文呈送给当代的大人物,同时便有几封书启,叙述自己的学术态度和基本观点,《苏轼文集》卷四十八就有他给富弼、曾公亮、韩琦等人的上书。但是苏轼比于一般人,还有一个特点。一般人在走上仕途后,论文就越来越少,写作的多是应付实际需要的“记”“碑”“墓志铭”之类;而东坡则不然,他是喜欢写作的,除了少作谀墓之文外,集中各体文章都有相当数量,写作的时间也是贯穿一生的。而且,宋人喜欢把各体文章都写成议论文,即便是纯粹记叙的文字,也多带上议论的成分,苏轼可以算得这方面的代表人物。因此,假如他没有上述的四部专著,仅凭其文集中包含的哲学思想,他的哲学成就也已经在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和宋代的许多人之上了。在他的晚年,写得较多的是那种短小的随笔,涉及的内容当然非常广泛,但其中也就有一些哲理方面的感悟。甚至他的诗词,由于喜欢议论,也就在具有文学价值的同时,兼有哲学价值。
另外,苏轼父弟及门人的文字,也是应该关注的。苏轼以父为师,而苏洵本人也是个不囿于传统观点的具有独见的人物,前人多认为他的文章立说偏颇而文笔甚健,也就是说他擅于“强词夺理”,今人看来,也许正是他的思想深刻之处。我们若理解了苏洵,也就基本掌握了苏轼思想的基础部分。苏辙是与其兄分注经典的,他的《诗集传》《春秋集解》对于《诗》大、小序的剖分和对《左传》的推崇,在经学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但更有价值的也许是他的《道德经解》,即对《老子》的注释。那时候的许多重要的思想家如王安石、王雱父子,及司马光、吕惠卿等人,都注过《老子》(现在也都有传本或辑本),说明《老子》对于宋人的形而上学影响甚巨。在宋学建立的过程中,有一段时期,哲学家是通过注释《老子》来表达他们的本体论思想的,苏辙也是如此。在他的少年时代,还作过《孟子解》二十四章。由于苏氏兄弟的学说基本相同,而苏辙的表述往往比乃兄更显得平实,易于把握,所以必须参考。苏辙在晚年也曾对苏轼的某些观点提出纠补,如《论语拾遗》二十七章即是觉得《论语说》有“未安”处而作的“拾遗”[455],类似的情况还反映在苏籀《栾城遗言》的少量条文中。如果我们研究“蜀学”,这些内容是很值得关注的。至于苏轼门人如黄庭坚、秦观等,其立说虽不一定全同于苏轼,但他们关涉苏轼的许多文字,则往往体现出他们对其师的较深理解,而概括、复述师说之时,准确度也自然过于他人,故对于我们的研究颇有提示的作用。
需要附带提及的是,明代焦竑对苏轼哲学的研究所作的贡献。盖后人论及苏轼的文字固极纷纭繁富,但多是关于生平逸事与文艺评说的,于“苏学”似少有关注者。焦竑则不然,他不但对于苏轼别集的收辑、编印做了许多很有益的工作,而且独具只眼地编集刻印了《两苏经解》,两次刊版,两次作序申明苏氏经说自成一家的意义,为我们研究苏轼哲学著作提供了最有价值的版本,厥功甚伟。焦竑在明清时期为纠理学、心学的空疏之弊而兴起的“实学”思潮中,有一定的地位,寻本溯源,我们似可探索一下苏学对他的影响,那必是个饶有兴味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