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学”一名,含义有多种。吕陶《府学经史阁落成记》云:“蜀学之盈,冠天下而垂无穷者,其具有三:一曰文翁之石室,二曰周公之礼殿,三曰石壁之九经。”[381]此“蜀学”盖指蜀地之学术。黄宗羲《宋元学案》的全祖望补本,有《苏氏蜀学略》,以三苏为主干,附以学友、门生多人,大致相当于现代说的“学派”。以“蜀学”为名,是因为三苏乃蜀人的缘故。不过,其所录如家安国兄弟,只是苏轼少年时的同学,交情虽厚,至于学术观点如何,则难以考知。故《苏氏蜀学略》虽然大致相当于一个学术流派的梗概,但与其他许多“学案”一样,重于人物交往关系,而忽于学术观点之甄别,与其说是学术流派,倒不如说是学人团体,而且其中许多师弟关系,只是名义上的,未必皆有学术观点的授受,或者即使有所授受,而主旨仍不相同。此种“蜀学”概念,所指盖为以三苏为中心的学人团体。从哲学史上讲“蜀学”,则当与“新学”、“洛学”、“关学”等并列,指一种哲学理论体系,它的成熟的表现形式,就是苏轼哲学。在这个意义上,所谓“蜀学”也可称为“苏学”,亦即苏轼的哲学理论体系。它既与“新学”等并列,说明它是与王安石、程颐、张载等人的学说有所异趣,自具特色的一家之学。
1.疑经、辨孟、非韩思潮中的一家之学
自中唐韩愈、柳宗元领导儒学复古运动,并以“古文”写作哲学论文(“文以载道”)以后,尤其是这个运动的宣言书——韩愈的《原道》一文发表以来,中国历史上的儒学的形态,由汉唐经学向着宋明道学转折,“道”成为最高的哲学概念。到了宋代,有的哲学家从宇宙的原始物质“气”的运行中探索“道”(如张载哲学),有的从人类社会的实际运作中追求“道”(如浙东事功学派),有的以世界的终极“理”体为“道”(如程朱理学),有的则以人“心”的本真状态为“道”(如陆氏心学),形成了道学的几个流派。但在这几个宗旨明确的流派形成之前或同时,还有许多儒家学者各自形成和发表了他们的道学学说(如《宋元学案》中所列的许多“学案”即是),其理论形态或者不如以上几个流派那样纯粹、明确、成熟,不同程度上显出“杂”的特点。然而,这种“杂”也未必是缺点,一方面,它可作“先驱”看待,另一方面,由于“杂”而或者更具博大、兼容,更贴近社会实际与现实人生之优点,对于有宋一朝的当代历史所起的实际影响更为巨大、深刻(如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苏轼及李纲、楼钥、文天祥等人的学说)。可是,我们讲宋代道学的历史,却经常将之忽略,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
宋代哲学界的学派林立,人自为说,虽给人一种吵闹不休的印象,但对学术争鸣极为有益。粗看起来,似是儒学独行,比唐代三教并重显得单调,细察之下,其内容实在丰富得多,比先秦时代的“百家争鸣”,所争尤为深细。这种学术争鸣,大抵在庆历以前,尚嫌寥落,似乎只有柳开、王禹偁几人孤军奋起,官方的馆阁、学校中坐拥皋比的学者,仍沿袭汉唐经学的旧辙。至庆历以后,则风气大开,士人探讨哲学问题的热情空前地高涨起来,学者多摒弃传统的经学,循韩愈所倡导的儒学复古运动的治学途径,而更有发展,力图自成一家之学。今概括北宋中期的学术思潮,有疑经、辨孟、非韩三端。
疑经的思潮,盖始于中唐时期啖助《春秋》学的“舍传求经”,即破除汉儒传经之家法,不信三《传》对《春秋》之解释,而从《春秋》经文的本身去探求大义。这种治经方法,在儒学复古运动中得到肯定,从《春秋》学延伸到整个经学领域,就是不守章句注疏,而以己意说经。但据吴曾云:“庆历以前,学者尚文辞,多守章句注疏之学。”[382]可见唐末五代宋初的经生没有能够继承儒学复古运动的治经方法,故当此运动在北宋重新开展起来时,就要复活这一方法。叶适说:“以经为正,而不汩于章读笺诂,此欧阳氏读书法也。”[383]欧阳修的这个“读书法”具有普遍性,章句训诂之学被认为是埋没经文真精神的徒劳无功之学。这样,脱去传注的依傍后,对经文的解释就显得自由多了。但以什么为是非的标准呢?据说关键在于领会一部经的中心思想(“务通大义”),然后就可以按理论本身的逻辑性来推论是非,谓之“义理”。可问题在于,“义理”之学与训诂、传注不同自不必说,有很多时候也会跟经文的字面意思明显不合,当此之时,即便“舍传求经”亦仍不免曲求其解,于是,进一步的发展就是怀疑经文本身了。
皮锡瑞《经学历史》八《经学变古时代》云:
经学自汉至宋初未尝大变,至庆历始一大变也……陆游曰:“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案宋儒拨弃传注,遂不难于议经。排《系辞》谓欧阳修,毁《周礼》谓修与苏轼、苏辙,疑《孟子》谓李觏、司马光,讥《书》谓苏轼,黜《诗》序谓晁说之。此皆庆历及庆历稍后人,可见其时风气实然。[384]
这种对于经典的大胆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实在是颇见其理论勇气的,在当时形成了风气,而苏轼亦参与这风气的倡导。不过事情也要反过来看,理论勇气固然可贵,为了“义理”的逻辑一贯性而怀疑经典的文字,也无可非议,但以“疑经”为风尚、时髦,争相毁弃原典,则不成其为学术研究了。大抵学术贵在真诚严肃,一种学术态度一旦成为时尚,便必有浅学、好事、喜新、搏名之徒肆意鼓弄之,遂使之堕落。司马光曾经讨伐这种时尚:
新进后生,未知臧否,口传耳剽,翕然成风。至有读《易》未识卦爻,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读《礼》未知篇数,已谓《周官》为战国之书;读《诗》未尽《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读《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谓三《传》可束之高阁……[385]
我们知道,司马光本人也是“疑经”的,不但非议《孟子》,兼且怀疑《周官》,但他却反对“疑经”的风尚。自己疑了,又不让别人疑,潜台词是:“我学问深厚,才能疑所当疑,你们读书还不多,不可乱疑,要尊重原典。”今且不管司马光自己疑得对不对,他要求一般学者务必先对原典抱尊重的态度,这个意见倒是正确的。所以,疑经的风尚与尊重原典的呼声,原是并存的,看似矛盾,但这样才能保证学术的端正。
尊重原典的态度与疑经的勇气,在宋代真正卓越的学者身上,往往是统一的。苏轼也是如此。他非议《周礼》,一面是继承欧阳修之说,一面也是出于反对王安石的目的(因为王安石极尊重《周礼》,引以为其“理财”之法的根据),动机可能比较复杂;但晚年作《书传》,对《尚书》的某些篇目提出怀疑,则是深思熟虑后所发的。《东坡书传》卷六云:
《书》固有非圣人之所取而犹存者也……予于《书》,见圣人所不取而犹存者二:《胤征》之挟天子令诸侯,与《康王之诰》释斩衰而服衮冕也。[386]
他认为,《胤征》篇中胤讨伐羲和之事,发生在夏代太康失国之后,其时的夏王仲康是傀儡,由羿执政,故讨伐羲和是羿“挟天子令诸侯”。这样,《胤征》篇只是《尚书》所保存的历史资料,不属于圣帝贤王之政迹,应该反过来看作权臣文织忠臣罪名的记录。这可以视为“以史疑经”。《康王之诰》篇讲到周成王死后,康王穿着吉服与群臣朝会,朝会散后再换上丧服。苏轼认为这是失礼的行为,应该一直穿丧服的。这是以义理纠经了。由于《康王之诰》篇在今文《尚书》中与《顾命》篇合在一起,所以陆游言“讥《书》之《胤征》、《顾命》”,确指东坡。后来蔡沈作《书经集传》,于《胤征》篇否定苏说,于《康王之诰》篇却取其说[387]。今再举一例,《尚书·禹贡》曰:“(雍州)厥贡惟球琳琅玕。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汭。织皮:昆仑、析枝、渠搜。西戎即叙……”《东坡书传》卷五曰:
《禹贡》之所篚,皆在贡后立文,而青、徐、扬三州皆莱夷、淮夷、岛夷所篚,此云“织皮:昆仑、析枝、渠搜。西戎即叙”,大意与上三州无异,盖言因西戎即叙,而后昆仑、析枝、渠搜三国皆篚织皮。但古语有颠倒详略尔,其文当在“厥贡惟球琳琅玕”之下,其“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汭”三句,当在“西戎即叙”之下,以记入河水道,结雍州之末。简编脱误,不可不正也。[388]
“篚”是装在竹筐里进贡于天子之意,与“贡”相类。《禹贡》之文,历叙九州地形、人物与贡、篚之物,并以大禹治河的进程为次序。东坡据其文理,判断此处有错简,后来蔡沈《书经集传》亦引其说,并云“恐苏氏之说为然”[389],予以首肯。
故东坡之“讥《书》”,是以史事、义理、文理为根据的,辨析清楚,而语气也颇为自信,反映出他的理性精神,其勇气自不待言。但反过来,这并不影响他对古代典籍的尊重态度。也举一个例子。如对于古书记载的祥、谶纬之类,宋代有不少人以为诬妄不可凭信,欧阳修还曾要求朝廷正式下令,删去唐代所修诸经《正义》中所引的谶纬之语[390],但苏轼却另有看法,他说:
帝王之兴,其受命之祥,卓然见于《书》、《诗》者多矣,《河图》、《洛书》,《玄鸟》、《生民》之诗,岂可谓诬也哉?恨学者推之太详谶纬,而后之君子亦矫枉过正,举从而废之……[391]
苏轼本人大概不至于迷信谶纬,他自己注经书,是从人情事理上推求解释,而不引谶纬为说的。但他认为,既然经典上明确地记载着这样的内容,便不容一概废弃。这里可见他对经典文字的尊重态度,即使一时难以理喻,也不主张贸然删去。从我们现在的认识水平上来看,经典及其早期注释中这些不大“雅驯”的内容,保留着不少先民的神话,和某种巫性思维中的认识表象,若当时真被删弃,也是一种不小的损失。故在难以通解的时候,采取尊重原典的态度,信以传信,疑以传疑,以俟后世,是明智的做法。
辨孟的思潮,也从中唐发端,而以北宋为盛,一直绵延至南宋。汉唐经学家之视孟子,不过为儒家一子,但宋以后占统治地位的程朱理学,则尊孟子为亚圣。因此,唐宋儒学复古运动被认为是一个“孟子升格运动”。今论宋代道学之全体,实不止程朱一系,故在“孟子升格”的同时,儒学复古运动中还贯穿着怀疑、非议孟子的思想,与“孟子升格”的思想构成矛盾,形为辨孟思潮,促进运动之发展。
柳宗元《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云:
往时致用作《孟子评》,有韦词者告余曰:“吾以致用书示路子,路子曰:‘善则善矣,然昔人为书者,岂若是摭前人耶?’”韦子贤斯言也。余曰:“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盖求诸中而表乎世焉尔。”[392]
据世綵堂本《柳河东集》注,“致用”为李景俭字[393]。《旧唐书·李景俭传》曰:“性俊朗,博闻强记,颇阅前史,详其成败……贞元末,韦执谊、王叔文东宫用事,尤重之,待之以管、葛之才。叔文窃政,属景俭居母丧,故不及从坐。”[394]可见此人是柳宗元的同党,只是因为适逢母丧,才未卷入永贞政变的。他作的《孟子评》今虽不传,但由上引文,可知其内容必为非议孟子的。柳宗元认为,非议孟子正是为了“明道”。柳宗元自己所作的《天爵论》一文,也是不以孟子所说为然的[395]。这与韩愈之称扬孟子为“醇乎醇者也”[396],实属异趣。
至北宋时,则非议孟子蔚为风气,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一至十三专以三卷的篇幅具列其说。他所提到的有何涉《删孟》、司马光《疑孟》、苏轼《论语说》、李觏《常语》、陈次公《述常语》、傅野《述常语》、刘敞《明舜》、《论韩愈称孟子功不在禹下》、刘恕《资治通鉴外纪》和晁说之《奏审皇太子读孟子》。除了何涉《删孟》“文繁不录”外,其余全摘录其疑孟、非孟之文[397]。这些人物当中,何涉、李觏、张俞较早,司马光、刘敞、刘恕、苏轼较晚,而晁说之则已入南宋。何涉《宋史》有传,是蜀人,当过苏轼家乡眉州的通判[398];张俞《宋史》作张愈,亦有传,蜀人,曾与苏洵交友[399]。这二人对苏轼思想的形成或许有些影响。至于司马光、刘敞、刘恕,则与苏轼交友甚密,其议论当互有影响。他们对于《孟子》的怀疑、否定态度,当然也与王安石的崇拜孟子有些关系,犹如双方在《周官》问题上也曾有相反的态度那样,但亦不可谓之专欲反王安石而牵连及于《孟子》,因为疑孟的思想,本来自有渊源。
苏轼辨孟之语,见其《论语说》,共有八条。《论语说》今已佚,但这八条文字却保存了下来,一见于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一至十二,再见于余允文《尊孟续辨》卷下。苏轼自云:
吾为《论语说》,与孟子辨者八。吾非好辨也,以孟子为近于孔子也。世衰道微,老庄杨墨之徒,皆同出于孔子,而乖离之极,至于胡越。今与老庄杨墨辨,虽胜之,去孔子尚远也。故必与孟子辨,辨而胜,则达于孔子矣。[400]
他认为老子、庄子、杨朱、墨子与孟子一样,都对孔子有所继承,但以孟子之学最近于孔子,所以必须仔细分辨,以期“达于孔子”。分辨的方法,则是将《论语》与《孟子》对比,以抉其异同,八条都是如此。邵博仅录其说,存而不论;余允文则一一反驳,极力维护孟子,非要把孟子说成与孔子一样不可。在我们看来,孔、孟之间允有不同,抉发同异是必要的(当然我们不是为了“达于孔子”而抉发),至于苏轼抉发得对不对,则可具体分析。
这里要说明的是,在苏轼的时代,孟子还没有被当作“亚圣”,尊崇孟子的程朱理学也还在胚胎之中,即便是理学的先驱人物如周敦颐等,也不大提孟子,而主要谈的是“孔、颜乐处”的课题,胡瑗在太学里给诸生出的考题,也是“颜子所好何学”之类,程颐还因为答得好,受到胡瑗的表扬。[401]那时候的学者心目之中,走向“达于孔子”的途径是领会颜子的一套人生态度。苏轼却认为,孟子之学最切近于孔子,以“必与孟子辨”为“达于孔子”之途径,这已经是对于孟子的极高的评价了。所以苏轼之辨孟,实际上也同时是尊孟。据晁补之记载,苏轼“尝自谓学出于孟子”[402],可见其辨孟与尊孟实相统一,因为尊他,才去辨他。那目的,则如柳宗元早就讲过的,为了“明道”。大概唐宋时代学者的疑孟、非孟言论,本意都是要将孟子的学说更向前发展一步,因而以否定的方式来继承。故辨孟思潮实际上促进了“孟子升格运动”。至于后来的理学家,尊孟子为“亚圣”,倒反而抹杀了孟子对孔子学说的发展,似升而实降了。把孟子当作—个与孔子有所同异的思想家来研究,与把孟子当作孔子的—个影子来吹捧,孰是孰非,是很明白的。
非韩的思潮,与辨孟极为相似,也是以否定的方式来继承。北宋第一个高举韩愈这面旗帜的思想家,大概是曾经自名为“肩愈”的柳开;但就是这个柳开,不久后即不以“肩愈”为满足,而“欲达于孔子”[403],故“所著文章与韩渐异,取六经以为式”[404]了。可见宋人一开始推崇韩愈,就有了超越韩愈的要求。这种要求,在北宋中期成为群体性的鼓倡,如吕南公所描述的:
今之学士,抑又鼓倡争言韩柳未及知道,不足以与明。[405]
其中最有名的“非韩”人物,自非王安石莫属,其《韩子》诗云:
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何人识道真。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406]
意谓韩愈的文章只能去向“末俗”夸耀一下,并不曾阐述出“道真”即道的真实含义。这里说得很明白,他之所以要非韩,就是要把韩愈所标举的那个“道”进一步探究明白。
宋人论王安石,每谓其是非谬于常人,非韩之举,大概也算是一个例证。不过,若夷考王安石同时人的著作,则非韩之论实在很普遍。司马光作过《颜乐亭颂》、《善恶混辨》[407],其中都曾批评韩愈,《答陈充秘校书》更否定了韩愈式的“道统论”,认为王通、韩愈不能与孔子并称,他要求陈充“求道之真”[408],这恰与王安石的看法一致。苏轼兄弟也不例外,苏辙《诗病五事》直斥韩愈“不闻道”[409],苏轼作《韩愈论》,谓“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410],分明也是指责韩愈不识“道真”。王安石、司马光、苏轼,这三个人在非韩的问题上奇妙地达成了共识,显示出一致的理论追求。
可是,任谁都知道,北宋诸家的学说,都是继承韩愈而来的,他们要求超越韩愈的“道统论”而进一步探求“道真”,这本身就是儒学复古运动的发展。如苏轼虽有非韩的言论,但多为承韩立说,而且他在对于韩愈的评价问题上,有着互相矛盾的说法。《潮州韩文公庙碑》[411]称韩愈“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这是圣人才担当得起的赞誉;又所谓“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数语已成为对韩愈的定评了;他说,自从韩愈崛起后,“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这分明也承认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当代学风,是出于韩愈所倡导。故他对于一向尊敬的恩师欧阳修,也一再地评价为当代的韩愈。可见,他心目中的韩愈实在是很伟大的。《潮州韩文公庙碑》写得气势磅礴,感情充沛,与他的那些非韩的言论,显相矛盾。这种自相矛盾,在其他宋人涉及韩愈的文字中也或多或少地存在,归根到底是由于:非韩与承韩原是统一的。
综上所述,疑经与尊重原典,辨孟与尊孟,非韩与承韩,是北宋中期学术思潮中的三对矛盾,其实质在于追求“义理”的逻辑性,在于“明道”,在于探索“道真”,一句话,是要建立一套道学理论。在此风潮当中,各家都建立起了自具特色的理论体系,而苏轼哲学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家。
2.苏轼哲学的历史地位
我们在一般的哲学史著作中看不到苏轼,如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五册,北宋部分的篇幅全付与了周敦颐、邵雍、二程与张载这五个人,也就是理学家讲的“北宋五子”。此五人果能代表北宋哲学么?这样叙述哲学史,果真反映了北宋学术界的真实情形么?
且看南宋人陈善对于“本朝文章”的表述:
本朝文章亦三变矣,荆公以经术,东坡以议论,程氏以性理。[412]
这里的“文章”应广指文化学术,而且以学术思想为主体,否则,论文章当举王禹偁、杨亿、欧阳修,论诗歌当举梅尧臣、黄庭坚等,不会举王安石、苏轼、程颐为“三变”以构成一个系列。这三个人物构成系列,只能在学术思想上。可以想见,如果由南宋人陈善来写北宋的哲学史,是要先写“新学”,次以“蜀学”,然后才叙述“洛学”的了。——这才是跟北宋哲学界的真实情形比较贴近的表述。金人李纯甫作《鸣道集说序》亦云:
自李翱始,至于近代,王介甫父子倡之于前,苏子瞻兄弟和之于后,《大易》、《诗》、《书》、《论》、《孟》、《老》、《庄》皆有所解。濂溪、涑水、横渠、伊川之学,踵而兴焉,上蔡、龟山、元城、横浦之徒,又从而翼之,东莱、南轩、晦庵之书曼衍四出,其言遂大。[413]
这是纯从哲学思想发展的角度来表述的了。其以“新学”——“蜀学”——“洛学”为先后次序,正与陈善契合无异。那么,如何看待“濂溪、涑水、横渠、伊川之学,踵而兴焉”这句话呢?“踵而兴焉”,意谓跟在王安石、苏轼的后面兴起来。可是,濂溪(周敦颐)、涑水(司马光)、横渠(张载)的年纪都比王安石大,伊川(程颐)虽小于王安石十几岁,也比苏轼要年长,怎么能反“踵”于其后?是不是金人李纯甫对这些北宋人的年代先后已搞不清了?这大概是不至于如此的。我们认为这句看来甚有漏洞的话,恰很足以说明一个问题,即此数家学说流行的时间晚于“新学”、“蜀学”。陈善和李纯甫都是依学说流行的先后次序来述说的,虽然周敦颐、司马光、程颐等人学说的形成都不会晚于苏轼,但在李纯甫的印象中,则显得后起了。
大致说来,北宋中期的思想界,从欧阳修去世后,形成了“士无所归,散而自贤”[414],各自立说的局面,但由于政治上的原因,王安石的“新学”马上成为举世崇尚的官学,在北宋中后期尽领**。虽然在新、旧党争中,“熙丰之学”与“元祐之学”曾交相明灭,但大致仍以“新学”占优势。若要举出一个北宋哲学史的代表人物,毫无疑问应该是王安石,“北宋五子”在当时的影响,是根本无法望其项背的。即便从“新学”的对立面来讲,涑水之学与蜀学的影响也远远大于“北宋五子”。
“新学”领尽**的情势,一直要到南渡之后,才起了比较彻底的变化。新、旧党家原都各有些学问甚好的人物,但大抵在朝之党易于变异,日渐汩于势利,仅以学问来装点门面;而在野之党则反能在穷迫之中硬撑起学问人的风骨,故南渡之后,中原文献转赖旧党的门生、后裔来传续了。北宋时代用以安置旧党人物的南方地区,现在成了南宋仅存的领土;而被指责为必须对中原之沦陷负责的人物,又多属新党。种种原因,使得“新学”的声誉日下(当然,士子为应科举考试而仍习其说,又是另一回事),“元祐之学”大受崇尚。
“元祐之学”的内容当然也十分丰富,司马光的涑水学、苏氏兄弟的蜀学,与二程的洛学,是其中荦荦大者。这些学说相互之间的差异并不小,只是因为全都反对“新学”、“新法”,才合为一党的。不过,在元祐时代,因司马光去世甚早,程颐又禄位不显,故学术思想上不能不让苏氏兄弟执牛耳。陈师道《赠二苏公》云:“探囊一试黄昏汤,一洗十年新学肠。”[415]即以苏氏之学为反对“新学”的主要力量。兄弟二人相继执掌内、外制,苏轼又曾差知贡举,苏门学士皆在文化机构,黄庭坚还参与修撰当代史,这些不仅使苏学成为一时显学,还使得苏学成为“新学”的最显著的对立面。新党重新执政后,蜀党所受迫害最重,苏学被斥为“曲学”[416],但并不能完全禁绝苏学的传播。因为新党用“新学”来独断学术,无非借科举为手段,当时科举要考“经义”,只需将“新学”之义树为“经义”的标准,不取它说,则凡想从科举出身的士子,自然都得去习“新学”了;然而,且不说那些鄙睨科举的高士,即便在京师的太学里苦习“新学”的学生,也仍有不少是暗地里兼习苏学的。所以,当靖康元年新党和“新学”的统治动摇之时,太学学生就分裂为拥护“苏氏之学”的一派与拥护“王氏之学”的一派,两派打起架来,反把传承洛学的太学祭酒杨时轰走了。[417]南渡之后,朝野改崇“元祐学术”,爆发力最强的自然也是这潜伏已久的苏学,至于洛学的好处,人们还不能马上体会到。故宋孝宗尝谓,当时“人传元祐之学,家有眉山之书”[418],足见当时所谓“元祐之学”,几乎就指苏氏之学。直到乾道八年(1172年)余允文作《尊孟续辨》攻击苏轼《论语说》时,犹惴惴不安地说:“世之学者尊信东坡,学其文而酷好其议论。予辄与之辨,其能免嗤诮乎?今虽不我知,异时必有知我者也。”[419]按《尊孟辨》、《续辨》所驳难的有司马光、李觏、苏轼等大名人,而独于苏轼有此不安。很显然,这个时候攻驳苏学,是要受舆论的压力的,倒是攻驳司马光却不大要紧。此亦可见“元祐之学”的权威是苏轼,而不是旧党的领袖司马光。
至于苏轼本人,虽以诗文为后世所乐道,但在当时实以议论名家,又颇自重其学术。他曾写信给朋友说:“平生欲著一书,少自表见于后世。”[420]他在海南完成了三部经学著作时,也曾抚之而叹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信我矣。”[421]我们在上一章中说过,苏轼表彰欧阳修而以继承人自居,是与他反对“新学”相联系的,也是他自重其学的一个表现,以承欧反王来确立自己的学术定位。不过,据我们检讨王安石、苏轼二家之说,并与程朱理学对照的结果来看,苏轼之反王,主要在史学批评及政治观点方面[422],而在哲学上,如对“道”、“性”这两个主要概念的阐释,王、苏却颇多一致,亦以此同被程朱所斥(说见后)。我们认为,苏轼哲学与程朱理学具有大异,与王安石的哲学却大同小异。关于“大同”的详细说明见于后文,此请先揭其“小异”之一要点。王安石以“字说”解释“天”,谓“天”字从一从大,并与同样从一从大的“夫”字相比,曰“天大而无上,故一在大上;夫虽一而大,然不如天之无上,故一不得在大上”[423],这样,所谓的“天”,就有“一”与“大”两个本性,并且“一”尤为重要。“天”是一个仅仅稍低于“道”的哲学概念,很多时候可以与“道”通用,王安石《老子注》亦曾云:“道者,天也。”[424]其《洪范传》又云:“天者,固人君之所当法象也。”[425]如此,则“道”就是“天”的本性:“一”与“大”。“一”指世界的同一性,入于抽象;“大”指自然的无所不包性,向着具体的多样性开放。“道”就是包笼一切具体性而经抽象为同一性的世界本体。这个思想,与苏轼对“道”的阐释,取径不同而结论实为一致(苏说详后文)。但两人对“大”与“一”的态度不同。王尤重“一”,作《致一论》,欲法“天”之“一”而令人心专一于道德自律,认为“以小善为无益,以小恶为无伤,凡此皆非所以安身崇德也”[426],只有“致一”,才能达到“一道德以同天下之俗”[427]的目标。苏轼尤重“大”(说见后),对于“一”则不主张坚执。他认为:“天下之理未尝不一,而一不可执。知其未尝不一而莫之执,则几矣。”[428]这就是说,世界确实可以被概括为“一”,但不能执定某人所认识的“一”来纠治世界。他释《易》之“无妄”卦,以为“无妄者,天下相从于正也”,即相当于“一道德”之谓,但他又接着说:“大正之世而未免于小不正也。天下之有小不正,是养其大正也,乌可药哉?以无妄为药,是以至正而毒天下,天下其谁安之?”[429]在他看来,“一”只是对多样性的共同存在的概括,其义相当于“大”(包容性),并非“大”外别有“一”,可树为“至正”的标准以“毒天下”的。然则,“道”为“大”为“一”,是王、苏二人哲学之大同,执“一”与不执“一”则是两家的小异。但哲学上的这点小异,延伸至社会政治领域,却成为大异了,苏、王二家之“道”的最严重的分歧也就在这里。两人都知道他们各自在什么地方分歧的,所以,王安石指责苏轼学术不正,是持论不一贯的纵横家[430],而苏轼则一再地反对王安石的独断作风。虽然在本体论上,他们之间的这点差异远比他们与程朱理学的差异为小,但本体论上的稍有小异,会造成具体的社会、人生观上的极大差别,故彼此都不肯放过。坚持“一风俗”的王学本不允求同存异,而苏轼的主观上也偏要立异以自明,加上各种非学术的原因,使这两家本体论上大同小异的学说,尖锐地对立起来。
以上证明,无论就苏轼本人的主观努力来说,还是就南、北宋之交学术界的客观情形来看,苏学都应被看作与“新学”对立的“元祐之学”的主力,也就是说,在我们民族哲学发展的历史上,曾有过一个以苏学为宗主的时代,继“新学”时代之后出现。当苏学取代“新学”的宗主地位时,二程的后学“道南学派”也由潜伏而渐呈振起之势,故南渡文宗汪藻曾云:“又数年以来,伊川之学行。”[431]其间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著《三经义辨》攻驳王安石《三经新义》的杨时,于靖康时出任太学祭酒,本想毁“新学”以行其洛学,不料引起了太学里的“新学”、“苏学”之争,被迫下台。可见,在两宋之交,洛学还远不如苏学那样较普遍地为学人所接纳。原因颇多:第一,二程之哲学观点,原有相异之处(程颢的某些观点与王安石、苏轼相近,与程颐异,说见后),而其后学亦不能加以统一,反而分门裂户,各执师说之一端以为得其真传(即后来朱熹、陆九渊、吕祖谦各家,亦各自谓出于程子,而相争不下),在其内部还未出现权威之前,不足以与别的流派竞争;第二,“言之不文”妨碍了其学说深入人心的进程,王安石虽也有轻视文学的言论,但自著诗文之高不在二苏之下,新党中吕惠卿亦善文章,即便是大家都鄙薄的蔡京,也多才多艺,至于程颐,却指责“作文害道”,甚至以杜甫之诗为不足学,违拗了宋代“尚文”的大气候;第三,非但“言之不文”,且异其衣冠,“幅巾大袖,高视阔步”[432],习尚怪诞,致使士论褒贬不一,故南宋初朝廷褒赠程颐之制词,实乃半褒半贬,既称为“高明自得之学”,又云“天下闻其风而疾之”[433],若与《苏文忠公赠太师制》之全篇尊崇敬仰,欲“揭为儒者之宗”以使“君子之道暗而彰”[434]相比,差距是极明显的,那当然也反映出当时舆论的情状;第四,南宋初期的中央政府内,对程学的评价就不大一致,有好几位谏官主张屏绝其学,朝廷亦为此而发布禁黜“专门之学”的诏令,实是禁黜程学,至秦桧当政后,“程学为世大禁者凡十有二年”[435],这种政治上的打击虽然不能真正毁坏其学说的声誉,但多少阻遏它的流行。总之,南宋前期举世崇尚“元祐学术”之时,程学独因毁誉不一而不获伸展,那就不得不推苏轼为“儒者之宗”了。
后来,程学后裔中出了朱熹这样的大家,学问深博,文章也好,使得程学勃兴。他做了大量的尊程贬苏的文字,经过了一番努力,才把北宋“道学”的历史改写为他那派哲学的源流史,不但王安石不见了,连苏轼也被清洗,仿佛真成了所谓“北宋五子”的天下。不过,就在他作《杂学辨》攻击“新学”与苏学的时候,也还有人给他写信,为苏学辩护,反对他把苏学“与王氏同贬”[436]。并且,在朱熹生前,其学说被禁为“伪学”,只能私门授受。要到十三世纪中叶以后,程朱理学才被政府采用为官方学说,后世遂以朱子为“道学”的“集大成”者,于是,他笔下的哲学史的面貌,遂相承而至今日。《四库全书总目·〈东坡书传〉提要》云:“洛闽诸儒以程子之故,与苏氏如水火。”哲学史上那一段属于苏学的时代,被所谓“集大成”者抹去了。真实的历史应该是:欧阳修以后,流行“新学”,其对立面为“元祐之学”,南渡以后压过了“新学”;而在“元祐之学”中,先是以苏学为主,经一个世纪有余,才转变到以程朱理学为正统。
应当补充的是,“新学”、“理学”的统治地位,都是由政府出面钦定的,这二家学说的本身,也确有自命为唯一真理,要来“定天下学术”的倾向。在这两种钦定的唯一正确之学说进行交替的过程当中,官方的权威意识形态暂时显得模糊,而由苏轼哲学盛行为舆论的主导。苏学没有经政府钦定为官学,它本身也没有强人同己的倾向,它的盛行是放开了学术禁锢后自然的结果,本身没有成为新的禁锢,只是在新的禁锢形成之前,像两座大山之间冒出的清泉那样,为人们畅饮。因此,苏学永远跟一种自由的学术精神相关联,明代焦竑把苏氏兄弟的经学著作编成《两苏经解》付刻时,就在序言中表达了对于当时人专门奉行“一先生之说”的不满[437]——他指的当然就是程朱理学。苏学又一次被举为反对学术专制的旗帜,而所反对的,又正是苏轼早就不以为然的程颐之学。
综上所述,我们对于苏轼哲学,应有这样的评价:它是在比较自由的学术思潮中产生的一家之学,并曾在学术禁锢松弛的一段历史时期内主导过学术界,在后世亦被举为反对学术专制的旗帜;它继承欧阳修,与“新学”对立,与二程理学同属“元祐之学”,足以与之分庭抗礼,并实盛行在前。在韩愈以后兴起的唐宋诸家“道学”之林中,苏学占有很重要的一席。苏轼哲学应该被补写入我国的哲学史。